训练结束的哨声吹响,如同解除了某种紧绷的咒语。队员们三三两两散去,喧闹的人声逐渐远离体育馆,只留下空旷的场地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汗水与拼搏余温的气息。
晴却没有立刻离开。她需要整理一下方才训练中记录的数据,并将一些关键的战术草图誊抄到正式的战术本上。她走到场边的长凳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了那本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素描本和常用的铅笔。
这本素描本,与其说是战术记录,不如说是她另一个更加私密的世界。里面不仅有严谨的跑位分析和数据推演,更有无数她在场边捕捉到的瞬间——日向第一次扣快攻成功时兴奋到扭曲的表情;西谷鱼跃救球后在地上留下的汗渍人形;田中怒吼时爆起的青筋;甚至还有月岛推眼镜时手指微妙的弧度……当然,最多的,还是那个仿佛为排球而生的人。
她翻开素描本,指尖拂过纸页。最新的一页,是刚才东峰旭终于突破心魔、那记重扣落地瞬间的速写,旁边还草草记下了击球角度和力量的预估数值。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了下来,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夏天的天气总是这样变幻莫测。
就在晴专注于补充草图细节时——
“哗啦——!!!”
毫无预兆地,一场急促的暴雨再次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体育馆的高窗,发出巨大的噪音,瞬间将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一阵猛烈的穿堂风从未能完全关紧的侧门呼啸而入,猛地卷过长凳!
“啊!”晴低呼一声,手中的素描本被狂风猝不及防地掀飞出去!
本子在空中翻滚着,散开纸页,如同折翼的白鸟,然后“啪”地一声,不偏不倚地掉进了长凳旁一个未及时清理的、用来擦拭地板的半桶污水里!
深灰色的脏水瞬间浸透了纸张!
“不!”晴的心猛地一沉,几乎是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将素描本从水桶里捞了出来。
但已经晚了。
厚重的素描本吸饱了污水,变得沉甸甸、湿漉漉的,不断滴着浑浊的水滴。纸张几乎全部湿透,边缘蜷曲,上面所有的铅笔线条都开始模糊、晕染、变得一团糟。墨色的水渍迅速吞噬着那些精心描绘的瞬间和记录的数据。
晴捧着这本湿透变形的本子,站在原地,雨水敲打窗户的巨响仿佛都遥远了。一种混合着心疼、无措和懊恼的情绪涌上心头。这里面的很多草图和数据是即时记录,尚未备份……
她尝试着小心翼翼地揭开一页,指尖下的纸张却异常脆弱,字迹和图画已经糊成一团,难以辨认。
就在她对着这本几乎报废的素描本不知所措时——
体育馆的侧门再次被推开。
影山飞雄去而复返。他似乎忘了拿什么东西,额发被门口的雨水打湿了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他快步走进来,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场地,立刻看到了站在长凳旁、捧着一本湿漉漉的册子、脸色有些发白的晴。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蹙起,朝着她走了过去。
“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训练后的沙哑,目光落在她手中不断滴水的本子上。
“……素描本,掉水里了。”晴的声音有些低落,带着显而易见的沮丧,“好像……没法要了。”
影山的目光在她沮丧的脸和湿透的本子之间扫了一个来回。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手,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给我。”
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湿透的素描本递了过去。
影山接过那本沉甸甸、湿漉漉的本子,触手的冰凉和软烂让他眉头皱得更紧。他二话不说,转身就朝着体育馆后方的器材管理室走去,那里有用来烘干运动服的强力吹风机。
晴连忙跟上。
管理室里空间不大,弥漫着橡胶和汗水混合的气味。影山插上吹风机的电源,巨大的轰鸣声瞬间充斥了小小的房间。他拿着吹风机,对着湿透的素描本,开始笨拙地、尽可能均匀地吹着热风。
他显然没有做过这种事,动作有些生硬,热风时而过于集中烫得纸张发卷,时而又偏离目标。但他做得极其专注,眉头紧锁,薄唇抿着,仿佛手中是什么需要精密处理的重要器械,而不是一本可能已经无法挽回的草图册。
晴站在一旁,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那双习惯于托举排球、此刻却有些笨拙地握着吹风机的手,心里那点沮丧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暖流取代。轰鸣声中,两人都没有说话。
吹了大约十几分钟,本子的外表终于不再滴水,纸张也变得干硬了一些,但边缘依旧蜷曲,大部分页面依旧黏连在一起,模糊的水渍无法祛除。
影山关掉了吹风机,巨大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房间内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他试着用手小心地拨开那变得脆弱而黏连的纸页。
最先被吹开的是封面和最初几页。那些是最早的记录,画的多是基础战术和日向的各种跳跃练习。
随着他手指的拨动,后面一些半干未干的页面也被艰难地分离开。
忽然,影山翻页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刚刚被热风吹开、墨迹虽有些晕染但依旧能清晰辨认内容的那一页上。
那一页,没有复杂的战术分析,没有数据图表。
整页纸上,用不同角度、不同动态,反复描绘着同一个主题——
都是他。
是他在练习发球时,手臂肌肉绷紧到极致的弧线。
是他在托球瞬间,指尖精准控制排球旋转的特写。
是他在鱼跃救球后,汗水从下颌滴落砸在地板上的瞬间。
是他在深夜加练时,被月光勾勒出的沉默而专注的侧影。
甚至还有那次暴雨护送后,他浑身湿透、皱着眉拽着她手腕的狼狈模样……
每一幅画旁边,都标注着细小的日期和简单的注记:“0423,发球成功率提升5%”、“0507,二次进攻节奏优化”、“0611,护送”——最后这个标注旁,甚至还有一个极小极轻的、被水滴晕开些许的爱心痕迹,若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一页又一页,一页又一页。
仿佛无声的凝视,漫长而专注。
影山飞雄维持着低头翻页的姿势,整个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握着吹风机的手还悬在半空,另一只手的指尖还停留在那布满了他各种身影的纸页上。他的呼吸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倒映着纸上那些连他自己都未曾留意过的瞬间。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震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惯常冷静甚至是冷漠的内心。一种滚烫而陌生的洪流,从心脏最深处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堤防,沿着四肢百骸疯狂奔涌,带来一阵阵强烈的、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的战栗。
他从未想过……从未想过自己在她眼中,是这样的。从未想过那些他自己都忽略的日常,会被如此细致地、长久地观察和记录。
那些画里的他,不仅仅是球场上那个追求极致的“王者”,更是一个鲜活的、有着各种表情和状态的……影山飞雄。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窗外持续的雨声,以及两人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影山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骤然射向站在一旁的晴。
晴在他翻到那些画页时,脸颊就已经瞬间爆红,此刻被他如此直接而灼热的目光锁定,更是羞窘得无地自容,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抢回本子:“……别看了!”
影山却猛地将素描本往身后一藏,避开了她的手。他的动作快得甚至带了一丝慌乱,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双总是锐利冰冷的眼睛此刻仿佛燃着幽暗的火焰,牢牢地锁住她,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到极致的情绪——震惊、困惑、不敢置信,以及一种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滚烫的悸动。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两人在狭小的器材室里对峙着,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体,充满了无声的、震耳欲聋的澎湃心音。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影山飞雄才极其缓慢地、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将目光从晴通红的脸颊上移开,重新落回手中的素描本上。
他不再试图去翻看后面的内容,只是用指腹,极其小心地、轻轻地摩挲着纸上那个被晕开些许的、极淡的爱心痕迹旁边,那个标注着“0611,护送”的日期。
他的指尖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
然后,在晴几乎要窒息的目光中,他做出了一个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从器材柜里找出一卷全新的透明宽胶带和一把剪刀。
他沉默地、极其笨拙却又异常专注地,开始用胶带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湿透后又吹干、变得脆弱不堪的素描本,一页一页地、从边缘开始,仔细地粘贴、加固、塑封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笨拙,胶带时常贴歪,但他却做得无比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宽大的手掌小心地抚平纸张的卷边,剪刀仔细地修剪掉多余的胶带。
他用自己的方式,沉默地、固执地,试图保护和修复这个不小心窥见的、沉重而滚烫的秘密。
晴站在原地,看着他宽厚而紧绷的背影,看着他笨拙却专注的动作,看着他发梢还在滴落的细小水珠,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潮湿的手紧紧握住,酸涩又滚烫,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窗外,雨声未歇。
室内,只有胶带撕拉的细微声响,和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汹涌情感。
他修复的,不仅仅是一本湿掉的素描本。
良久,影山终于完成了这项艰难的工作。他将塑封好的、变得硬邦邦的素描本,郑重地放回了晴的手中。
触手的不再是湿软,而是带着胶带光滑而坚硬的触感,以及他指尖残留的、滚烫的温度。
他依旧没有看她,只是侧着脸,紧绷的下颌线和通红的耳根暴露了他极不平静的内心。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好几下,才从齿缝间极其艰难地挤出一句破碎而低哑的话:
“……以后……”
“……别画了……”
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命令的语气,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近乎哀求的、快要失控的情绪。
说完,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气氛,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冲出了器材管理室,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只留下晴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本被他笨拙而精心塑封好的、沉甸甸的素描本,仿佛捧着一颗滚烫的、仍在剧烈跳动的心脏。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