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龟的背甲如青玉巨盘,浮在碧波之上。
离朱盘腿坐在边缘,指尖摩挲着新换的弓弦,目光却死死盯着西方天际 —— 那里,蜚的黑气仍像一块污痕印在靛青天幕上。
海风卷着咸腥气掠过,吹得他额前碎发乱舞,通神目残留的金光在眼底明明灭灭。
“都过来看看。”
沧湄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她跪坐在玄龟颈甲附近,海蓝色鱼尾蜷起,掌心托着一枚鸽卵大的珠子。
那珠体通透如冰,内里仿佛锁着一汪活水,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荡漾,将周围的水汽都排开三尺,形成圈干爽的气晕。
灵均刚用狐火处理完离朱肩头的擦伤,闻言走了过去。
阿若紧随其后,绿裙下摆还沾着礁石的赤砂,藤蔓般的发丝缠着几缕未散的金光 —— 那是刚才加固祭坛时留下的灵泽。
白泽蹲在玄龟背甲中央,正用前爪梳理被黑气灼焦的尾尖,听见动静便竖起了耳朵。
“这是避水珠。”
沧湄的指尖轻轻拂过珠面,激起层层涟漪,“我们鲛人世代守护的宝物,能让持有者在水中如履平地,连蜚的蚀水灵瘴都能隔绝。”
她望着灵均,海蓝色眼眸里映着珠光,“青丘少主,此宝赠予你。汤谷一别,前路凶险,或许它能护你周全。”
灵均刚要伸手,一道灰影突然闪过。
离朱像一只受惊的雨燕扑过来,一把将避水珠抢在手里,指腹死死按住珠体,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我替你收着!”
少年的耳根涨得通红,象牙弓斜挎在肩头,弓弦还在微微震颤,“你刚觉醒血脉,灵力不稳,弄丢了怎么办?”
阿若的眉尖轻轻蹙起。
她瞥见离朱另一只手正攥着那枚汤谷图录玉简,指腹深陷在玉纹里,连指节都沁出了冷汗。
少年的通神目虽已敛去金光,眼白处却爬满细密的红丝,像有血珠要从皮肤下渗出来。
“离朱,” 她的声音比海风还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执念太重,会迷了心窍的。”
离朱猛地转头,避水珠在他掌心折射出刺目的光。
“迷心窍?”
他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碎冰似的寒意,“阿若姑娘是觉得我会私吞这珠子?
还是说,看到别人报仇雪恨,你心里不舒坦?”
他步步紧逼,灰羽翅膀在背后不安地扇动,带起的气流吹得阿若鬓发纷飞。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若后退半步,指尖悄然凝出三枚叶片,“只是你握着玉简的样子,像握着烧红的石块。”
“那又怎样?”
离朱突然拔高了声音,避水珠在他掌心剧烈跳动,竟渗出丝丝缕缕的白雾,“我爹娘被饕餮活生生嚼碎的时候,你在哪?
我全族三百七十一口被当成祭品的时候,你又在哪?”
他的翅膀突然张开,灰羽上沾着的血痂簌簌掉落,“这不是执念,是血海深仇!”
灵均突然上前一步,右手按在离朱握珠的手腕上。
少年只觉一股清凉顺着脉门涌入,掌中的避水珠顿时安稳下来,而灵均的指尖竟窜起寸许长的狐火,幽蓝的火苗贴着他的皮肤游走,却不灼人,只带来种细微的刺痛,像被蜂针轻轻蛰了下。
“痛吗?”
灵均的声音很轻,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光,“这就是仇恨烧在骨子里的滋味。”
离朱愣住了。
那痛感顺着手臂爬上来,钻进心口,竟与那日目睹族人身亡时的绞痛隐隐相合。
他下意识地松开手,避水珠滚落在玄龟背甲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白泽闪电般窜过来,用前爪按住珠子,琥珀色的竖眼瞪着离朱,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呼噜声。
“你以为我不懂?”
灵均的指尖仍停留在离朱腕上,狐火渐渐熄灭,“青丘墟被屠那晚,阿婆最后看我的眼神,我天天晚上都梦见。”
他收回手,掌心还残留着幽蓝的余温,“可你攥得越紧,这痛楚就越像附骨之疽。”
沧湄默默捡起避水珠,用海藻绳穿了,轻轻系在灵均颈间。
珠体贴着少年胸口,瞬间吸走了残留的黑气,留下一片清凉。
“离朱小哥,” 她的尾鳍拍了拍玄龟甲,漾起圈水纹,“我们鲛人有句老话:溺死的都是会水的。
太执着于复仇,反倒会被仇恨淹死。”
离朱别过脸,望着翻涌的浪花,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
过了许久,他突然从箭囊里抽出一支骨箭,搭在新换的弓弦上,对着远处跃出海面的飞鱼射去。
箭簇擦着鱼鳞飞过,激起一串水珠,却连一片鳞甲都没碰掉 —— 这在往日,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瞧见了?”
白泽跳到离朱膝头,用尾巴扫了扫他的手背,“心不静,箭就不准。
你这样去找饕餮,跟送菜有什么两样?”
离朱猛地将骨箭掷进海里,少年的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压抑什么。
玄龟突然轻轻下沉,背甲的纹路亮起淡金色的光,原来是已驶入洋流平缓处,海水清澈得能看见底下五彩斑斓的珊瑚群。
阿若摘下腰间的香囊,倒出三粒青绿色的种子,撒在玄龟甲的凹槽里。
不过片刻,种子便发芽抽叶,开出一串细碎的白花,香气清甜,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血腥气。
“这是昆仑的忘忧草籽,” 她分给每人一朵,“伯益先生说,睹物思人也好,报仇雪恨也罢,总得先看清脚下的路。”
离朱捏着那朵白花,指腹碾过花瓣,感受着那点脆弱的柔软。
他忽然站起身,对着灵均弯腰行了个羽民国的礼 —— 双手交叠按在胸口,翅膀微微垂下。
“刚才…… 对不住了。”
少年的声音还有些生硬,却比之前柔和了许多,“避水珠你收好,我保管确实不妥。”
灵均刚要说话,白泽突然竖起了耳朵,六足在玄龟甲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神兽抬头望向东方,琥珀色的竖眼骤然收缩:“有船队过来了,数量不少,气息很杂!”
众人齐齐转头,只见海平面上出现了模糊的帆影,数量竟有十余艘之多。
离朱的通神目瞬间亮起金光,他眯起眼睛看了片刻,突然吸了口凉气:“是穷奇部的补给船!
船上还有…… 还有羽民国的俘虏!”
玄龟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背甲上的纹路愈发明亮。
灵均握紧胸前的避水珠,感到珠体又开始微微发烫。
他望向离朱,少年已经重新搭上了骨箭,虽然眼底的红丝未褪,握弓的手却稳了许多。
“看来想清净会儿都不行。”
阿若的藤鞭悄然缠上手腕,绿裙在海风中舒展如碧叶,“灵均,准备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