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源自灵魂深处、如同心脏被生生撕裂般的剧痛与濒死感，并未因她冲出禁地、重见天日而有丝毫减弱，反而如同跗骨之蛆，更加强烈、更加清晰地烙印在凤九歌的每一寸感知中。那不是单纯的物理疼痛，而是一种生命本源正在被疯狂抽取、意志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欲熄的可怕感知。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远方那个男人传递过来的、混合着钢铁意志与极限痛苦的震颤，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一端系在她的心尖，另一端则牢牢拴在萧无痕濒临崩溃的灵魂之上，每一次抽动，都带来窒息般的悸动。
她死死按住左胸，五指深深陷入衣料，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那并非属于自己、却比自身承受任何伤痛都更让她肝胆俱裂的感受。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她苍白却坚毅的脸颊滑落，砸在脚下冰冷的地面上，碎成无形的焦虑。
“葬神渊……”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这三个浸满血与火的名字，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命运之线牵引，死死钉向西方。那里，是铁壁关的方向，是黄沙与烽烟交织、埋葬了无数忠魂的战场，是他正在以生命为代价，为她争取时间、浴血奋战的地方。
不能再耽搁了！一刻也不能！多犹豫一瞬，那灵魂链接另一端传来的生命力便衰弱一分，那摇曳的烛火便可能彻底熄灭于无边黑暗。
她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身边这群伤痕累累、几乎到了强弩之末的同伴。祖母依旧昏迷不醒，被一名暗卫小心搀扶着，昔日雍容华贵的面容此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脆弱与灰败，呼吸微弱得令人心慌。谢云舟靠在一块被风霜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巨岩上，脸色如同金纸，连抬起眼皮都显得异常费力，他腹部的伤口虽经他自行以坚强意志粗略处理，用撕下的衣襟紧紧捆扎，但暗红色的血迹仍在缓慢地、固执地向外渗透，宣告着伤势的沉重。暗一的情况最为糟糕，他像一尊染血的石像般强撑着没有倒下，但那支淬毒的镖伤周围，黑紫色的范围如同恶魔的触手，仍在顽固地扩大，散发出不祥的气息。他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涣散，却依旧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全凭一股非人的、对主上绝对忠诚的意志在硬撑着最后一口气。只有少数几名随暗一潜入北戎、在禁地外接应、此刻身上也带着各式轻伤的凤家暗卫，状态稍好，但同样人人带伤，眉宇间笼罩着浓浓的疲惫与大战后的虚脱。
形势一目了然，残酷得不容任何幻想。带着重伤濒危的祖母和失血过多的谢云舟，以及中毒已深、随时可能倒下的暗一，根本不可能进行长途奔袭，更别说穿越可能仍有北戎游骑巡逻、危机四伏的荒原，直插战况最激烈、如同绞肉机般的铁壁关前线。那样做，不仅救不了萧无痕，还会将所有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死地，让所有人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必须分兵！
这个念头如同暗夜中划过的冰冷电光，带着决绝的痛楚，瞬间照亮了她心中唯一的生路。与祖母再次分离，将她置于前途未卜、吉凶难料的归途，这让她心如刀绞，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祖母苍老而虚弱的面容在她眼前晃动，那是她在世上仅存的、最温暖的羁绊之一。然而……萧无痕那边，等不了了！那通过【痛觉共享】传来的、越来越微弱的抵抗意志，如同在狂风巨浪中颠簸的孤舟，船体已然千疮百孔，下一个浪头就可能将其彻底吞噬！
她深吸一口带着北境清晨特有寒意的空气，那冰冷刺入肺腑，强行压下翻涌如潮的悲恸与不舍，眼神在瞬间变得如同极北冰原般锐利而冷静，所有的软弱都被冻结在深邃的瞳仁之下。她快步走到被一名状态稍好的暗卫小心翼翼扶着的祖母身边。老人双目紧闭，花白的头发被晨露与之前的挣扎打湿，几缕凌乱地贴在苍白消瘦、布满岁月沟壑的脸颊上，那曾经睿智从容、掌控凤家后宅风云的容颜，此刻只剩下令人心疼的脆弱。
凤九歌伸出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轻轻拂过祖母冰冷的脸颊，试图将那几缕乱发拢到耳后。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海藻般蔓延的痛楚与依恋。就在这时，凤老夫人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至亲血脉的触碰与那无声却沉重的告别。她那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艰难地、缓慢地动了动，摸索着，从自己贴身内衫一个极其隐秘的夹层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那是半块青铜铸造的器物，造型古朴雄浑，上面雕刻着繁复神秘的云雷纹和一只展翅欲飞、踏火而行的凤凰图案，断裂处参差不齐，透着古老岁月的沧桑与沉甸甸的重量。
正是那半块能够调动前朝遗留的、隐秘而强大的力量——“护凰司”的虎符！
老夫人浑浊的双眼勉强睁开一条细缝，目光虽涣散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明与无尽的、化不开的担忧。她将虎符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塞进凤九歌手中，那冰冷而坚硬的触感让凤九歌心头剧震，仿佛接过的不是一块铜符，而是一座山岳般的责任。老人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微不可闻、却字字千钧、如同临终嘱托般的声音：“九歌……拿好……这是你外祖父……留下的……或许……在关键时刻……能为你……调动一些……隐藏的力量……护你……周全……”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物，落在了更遥远的、充满荆棘的未来，无声地诉说着：“孩子，前路艰险，生死难料，祖母无法再护着你了，凤家的未来，甚至更沉重的使命，都要靠你了……你要自己小心……”
凤九歌紧紧握住那半块沉甸甸、带着祖母体温与生命最后嘱托的虎符，指尖的冰冷仿佛一路蔓延到了心底。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半块能够号令神秘力量的兵符，更是祖母将守护凤家血脉、延续前朝遗志、乃至对抗未知命运的重担，毫无保留地、正式地交托到了她的手中。她将虎符贴身收好，紧贴着胸口放置，那冰冷的金属很快被她的体温焐热，如同守护最珍贵、最不容有失的誓言。然后她俯下身，在祖母冰凉布满皱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沉重而短暂、饱含了无尽眷恋与决心的吻。“祖母……保重。等九歌回来。” 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却又有一种破釜沉舟、不容动摇的坚定。
她毅然起身，强迫自己不再去看祖母那令人心碎的面容，目光转向倚着岩石、气息微弱的谢云舟。“云舟，”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细听之下，仍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伤势过重，必须立刻得到妥善医治，拖延不得。我会派两名经验丰富的暗卫护送你和我祖母，携带苏清婉的尸身（这将是扳倒幕后黑手、揭露北戎与内奸勾结真相的重要证据），设法绕开北戎主力巡逻区，寻找相对安全的路径返回中原。务必……保住性命。”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格外沉重，带着恳请，也带着命令。
谢云舟抬起沉重的眼皮，那双总是流转着玩世不恭、戏谑光芒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失血过多的虚弱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想扯动嘴角，像往常一样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痞笑，或者说些什么，或许是调侃她又不顾性命地去冒险，或许是提醒她自身亦是伤痕累累、前路危机四伏，但最终，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了喉间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嗯”字。他深知，这是目前最理智，也最无奈的选择。他留下，只能是累赘；离开，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并为将来留下复仇与证言的种子。只是，看着她再次孤身涉险，前往那九死一生的战场，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与苦涩。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强撑着一口气、身体微微晃动的暗一身上。他的情况极其糟糕，脸色泛着死气的青灰，嘴唇乌紫，毒素正以可怕的速度侵蚀着他的生命力和意志。“暗一，你……” 她的话未说完，便被暗一嘶哑却斩钉截铁的声音打断。
“属下……誓死跟随小姐！” 暗一的声音如同被砂石磨过，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深入骨髓的决绝。他甚至试图挺直那因剧痛与毒素而微佝的身躯，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背部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硬是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撑住了。眼神虽然因毒素而有些涣散，但深处那簇属于影卫的、为守护而燃尽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几乎要灼伤与他直视的人。“属下的命……是小姐和王爷的……王爷身处险境……属下岂能……独活……” 他无法完整表达，但那意思明确无误——他宁愿死在追随她、救援王爷的冲锋路上，也绝不愿在安全的归途中独自苟延残喘。影卫的归宿，从来都是与主上同在，马革裹尸，方得其所。
看着他背上那触目惊心、黑紫蔓延的伤口和迅速恶化的状态，凤九歌的心脏再次狠狠一抽，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她知道，带上他，无疑是带上了一个巨大的负担和随时可能引爆的变数，他很可能撑不到目的地，甚至会拖慢整个救援的速度。但……将他留下，在这荒芜危险、缺医少药的北境，与重伤的祖母和谢云舟一起，穿越未知的、可能遭遇北戎散兵游勇的危险区域，生还的机会同样渺茫，几乎是任其自生自灭。而且，暗一的身手、经验以及对王爷的绝对忠诚，在接下来的行动中，或许是不可或缺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他那决绝的眼神，让她无法说出将他抛下的话。
一瞬间的挣扎与权衡，如同疾风骤雨般在她脑海中掠过。最终，凤九歌做出了艰难却坚定的决定。她重重地一点头，声音沉稳而有力：“好！那你跟我走！” 她转向那几名状态最好、眼神刚毅的暗卫，迅速下达指令，语气果决，带着不容置疑的领袖气质：“你们四个，护送老夫人和谢公子，还有苏清婉的尸身，立刻向南，寻找商队或者隐蔽村落，不惜一切代价，确保老夫人和谢公子的安全！我们前往西边接应王爷，之后会设法与你们汇合！记住，保全自身，谨慎行事！”
“是！小姐！属下等必以性命护老夫人与谢公子周全！” 四名暗卫齐齐抱拳领命，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他们深知任务艰巨，前途未卜，但凤家暗卫的忠诚与职责早已融入血液，无人退缩，无人犹豫。
没有更多的时间话别，没有冗余的叮嘱。在这荒凉死寂、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山谷中，废弃的古河道旁，两支小队沉默而迅速地完成了集结与分工。空气中弥漫着悲壮与决绝的气息。一支向南，带着生的希望与沉重的责任，寻求回归与救治，背负着揭露真相与延续血脉的未来；一支向西，带着赴死的决心与灼焦的忧虑，奔赴血与火的战场，准备用生命去扞卫那不容失去的羁绊。
凤九歌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被暗卫小心背起、那瘦弱单薄、渐行渐远的祖母的背影，仿佛要将这身影刻入灵魂深处。她又看了看脸色苍白如纸、向她投来复杂难言一瞥的谢云舟，那目光中有担忧，有关切，或许还有一丝未能宣之于口的情愫。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涩、担忧、愧疚、决绝……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淹没。但她狠狠心，如同最坚硬的寒铁，猛地转过头，不再回顾。她怕再多看一眼，那好不容易筑起的决堤就会崩溃。
“我们走！” 她对着仅剩的、状态尚可的三名暗卫以及强撑着一口气的暗一低喝道，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马匹上的大部分负重，包括备用的食水、干粮和部分不必要的辎重，以及暗一马匹上几乎所有的负载，都迅速卸了下来，交给了南归的队伍，只留下最低限度的、仅够维持数日生存的干粮、清水和随身武器。轻装上阵，才能更快，才能有一线生机。
五人翻身上马。暗一的上马动作明显迟缓而艰难，他几乎是靠着双臂的力量，拖着麻木沉重的双腿，才勉强攀上马鞍，坐稳的那一刻，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因剧痛而渗出的密密麻麻的冷汗，但他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咬出了一排血印，硬是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是粗重地喘息着。
“驾！”
凤九歌一马当先，猛地一夹马腹，胯下那匹同样疲惫但依旧神骏的黑色战马如同感知到主人的焦灼，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西方那苍茫而危险、被朝霞染上一层凄艳红色的地平线冲去。暗一和另外三名暗卫紧随其后，马蹄踏在干涸龟裂的河床碎石上，发出急促而单调的“嘚嘚”声，在这寂静得可怕的黎明山谷中，敲击出令人心弦紧绷、仿佛倒数着生命时光的节奏。
一南一西，两支小队的身影在渐亮的晨曦中迅速变小，最终化作了广袤天地间几个微不足道、即将被风沙吞没的黑点，背道而驰，各自奔赴未知而叵测的命运。荒漠冷酷的风卷起漫天黄沙，掠过他们留下的凌乱蹄印，很快便将这短暂的分岔痕迹无情抹平，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停留、抉择、踏上截然不同的征途。
凤九歌伏在马背上，身体低低前倾，以减少风阻，任由凛冽如刀的晨风疯狂刮过她的脸颊，吹散她鬓角早已凌乱的发丝，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焦灼与沉重，那焦灼如同地狱之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根与萧无痕紧密相连的【痛觉共享】链接，随着他们向西疾驰，非但没有因为距离的拉近而变得舒缓，反而如同被一只无形而冷酷的手越拧越紧！那链接另一端传来的生命力，正如同指间沙般飞速流逝。
那传递过来的感知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惨烈，如同身临其境——是沉重兵刃砍入骨肉时令人牙酸的闷响，是箭矢撕裂空气发出的死亡尖啸，是战马濒死时发出的悲怆哀鸣，是士兵们力竭时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如同野兽般的绝望怒吼，以及……一种深陷泥潭、四面八方皆是狰狞面孔和冰冷刀锋、每一寸土地都需要用鲜血和生命去反复争夺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萧无痕的意志如同暴风雨中颠簸的孤舟，虽然依旧顽强地、近乎固执地试图掌控方向，抵抗着惊涛骇浪，但那船体已然千疮百孔，龙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时可能被下一个巨浪彻底拍碎、沉入无底深渊！
他还在战斗！他还在坚持！
这个认知，如同最炽烈的火焰，灼烧着凤九歌的神经，让她忘记了自身连日奔波的疲惫与体内尚未完全平复的气血翻涌，只剩下一个如同魔咒般盘旋在脑海的念头——快！再快一点！必须在他倒下之前，赶到他身边！
他们不敢走相对平坦但容易暴露行踪的官道，只能凭借着从北戎士兵身上缴获的、绘制简陋粗糙的羊皮地图，和凤九歌通过灵魂链接感应的、那如同微弱灯塔般指引方向的模糊直觉，在荒芜贫瘠、怪石嶙峋的戈壁与起伏连绵、如同巨兽脊背的丘陵间艰难穿行。他们如同幽灵般，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遇到的北戎游骑哨卡，远远绕过可能有北戎大军驻扎、戒备森严的区域。马匹的体力在急速消耗，口鼻喷出的白气越来越浓重，汗水浸湿了鬃毛，显示出它们也已接近极限。暗一的脸色越来越差，从之前的青灰逐渐转向一种死气沉沉的蜡黄，骑在马上的身影摇摇欲坠，有两次甚至在马匹颠簸时差点直接栽落马下，都被旁边眼疾手快的暗卫及时伸手扶住，才免于坠马之危。但他始终用那双布满血丝、眼神却异常执拗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凤九歌的背影，紧握着缰绳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用近乎燃烧生命本源的意志力对抗着毒素的侵蚀与身体的极度虚弱，没有让自己掉队。
日夜兼程，除了必要的饮马和极短暂的、几乎刚合眼就被唤醒的休息，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停顿。饿了就啃几口冰冷干硬、如同石块般的肉干，渴了就小心翼翼地抿一小口水囊中日益减少、变得无比珍贵的清水。凤九歌的嘴唇干裂起皮，渗出血丝，眼眶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连续不断的奔波与精神的高度紧绷让她憔悴不堪，但那双凤眸之中的光芒，却如同在绝境中淬炼出的寒星，越来越亮，越来越锐利，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与坚定。
越是靠近那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坐标，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烽火硝烟特有的焦灼气息就越是浓重，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沉重。沿途开始出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惨烈的战斗痕迹——折断的箭杆、破碎的盾牌碎片、深褐色的、已经干涸发黑、大片浸润了土地的的血迹，以及……大量来不及掩埋、被秃鹫和野狼啃食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的尸体。有穿着北戎皮甲、面目狰狞的，更多是身着熟悉的中原制式铠甲的士兵，他们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卧在地，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以及正在发生的、何等残酷与疯狂的厮杀。这些景象，如同冰冷的匕首，一次次刺穿着凤九歌本就紧绷的神经。
第三天黄昏，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泣血的伤口，悬挂在西方的天际，将广袤而苍凉的大地染成一片触目惊心、仿佛无边血海的赤红色。他们终于抵达了一处地形极为险恶、两侧是高耸陡峭、如同被巨斧劈开般的风化岩壁的狭窄山谷入口。谷口散落着更加密集、堆积如小山的尸体和损毁的辎重车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肠胃翻腾、几乎无法呼吸的血腥味和尸体高度腐败后散发的、甜腻而恐怖的恶臭。
而凤九歌心脏处传来的、那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穿刺的剧痛与那清晰无比的濒死感应，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仿佛萧无痕就在这如同地狱入口的山谷深处，正进行着最后的、燃烧生命本源的、绝望而壮烈的抗争！
“下马！” 凤九歌低喝一声，声音因长时间的缺水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率先勒住缰绳，动作因长时间的奔驰而有些僵硬迟缓，但依旧强撑着利落地翻身下马，落地时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她及时用手撑住地面稳住。她示意众人将马匹牵到一处巨大的、能够提供遮蔽的岩石后方隐蔽起来，并简单安抚了一下躁动不安的坐骑。
她和暗一，以及另外三名虽然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的暗卫，借助着岩石阴影和地面上杂乱的尸体、残骸作为掩护，如同经验最丰富的猎食者，悄无声息地向着山谷上方地势较高的地方潜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免发出任何声响，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可能存在的暗哨。暗一的情况极其糟糕，他几乎是将全身的重量倚靠在手中的短刀和同伴偶尔的搀扶上，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毒素带来的麻痹和钻心蚀骨的剧痛让他浑身的衣物都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但他死死咬着牙，甚至用匕首的尖端再次刺破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手掌，以短暂的、尖锐的锐痛来刺激逐渐被麻木吞噬的意识，紧紧跟在凤九歌身后，不肯落后半步。
当他们小心翼翼地、耗费了巨大心力攀上一处可以俯瞰大半个山谷内部情况的岩壁时，拨开遮挡视线的枯黄灌木，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经历过宫闱倾轧、江湖风波、心志早已被锤炼得坚韧如铁的凤九歌，也瞬间瞳孔骤缩到针尖大小，呼吸一滞，仿佛连心跳都在这一刻停止了！
只见下方那并不算宽阔、宛如一个天然囚笼的山谷中，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围满了身着北戎皮甲、手持雪亮弯刀与强弓硬弩的精锐士兵，人数目测至少上千！他们如同铁桶般，里三层外三层，将山谷中心一小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刀剑如林，反射着夕阳如血的光芒，散发出冲天的杀气。而在那重重包围圈的中心，是一片由双方尸体堆砌起来的、小小的、最后的、如同惊涛骇浪中礁石般的阵地！
阵地上，仅剩下不足百人！他们个个浑身浴血，几乎看不出原本铠甲的颜色，甲胄破碎不堪，许多人身上都带着狰狞可怖、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不断从伤口涌出，将脚下的土地浸染得一片泥泞暗红，却依旧如同最忠诚的磐石般，紧紧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围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圆圈，将中央那个即使身处绝境、依旧挺拔如孤峰松柏的身影死死护在中间！
是萧无痕！
即使隔着一箭之地，即使他满身血污，那身标志性的银色铠甲早已被敌人的和自己的鲜血染成一片斑驳的暗红，甚至左臂肩胛处还赫然插着一支兀自颤抖的、染血的北戎狼牙箭，鲜血顺着破损的臂甲不断流淌，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触目惊心的红色……但他依旧如同不屈的战神，脊梁挺得笔直，屹立不倒！手中那杆名为“惊蛰”的银色长枪，如同拥有了生命与愤怒的银龙，每一次挥出、刺出、扫荡，都带着凌厉无匹的煞气与与敌携亡的决绝，枪尖划破空气发出凄厉的嗡鸣，必然带起一蓬凄艳的血雨，将试图靠近的、狰狞咆哮的北戎士兵逼退甚至挑杀！他那覆盖着玄铁面具的脸，看不清具体表情，但那双透过面具冰冷缝隙露出的眸子，却燃烧着仿佛能焚尽世间一切敌人、冰冷彻骨又狂傲睥睨的火焰！那是一种属于镇北王萧无痕的、宁折不弯、至死方休的骄傲！
他身边的亲卫，每一个都在透支着最后的生命能量进行战斗，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为他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致命攻击，不断有人力竭倒下，发出最后的怒吼，但立刻又有人红着眼睛、嘶吼着补上缺口，用最后的力气挥出已经卷刃的兵器。他们的人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锐减，那最后的、用生命扞卫的阵地，如同暴风雨中随时可能陆沉的孤岛，正在被汹涌的血色浪潮一点点吞噬、淹没、压缩。
凤九歌的心脏，在看到萧无痕左臂那支深入骨肉的箭矢和在他脚下不断汇集、扩大的血泊时，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那通过【痛觉共享】传来的、他强忍着钻心剧痛、力竭却依旧死战不退、仿佛要将最后一滴血也洒在这片土地上的顽强意志，如同最锋利、最密集的钢针，狂风暴雨般刺穿她的灵魂，让她感同身受，痛彻心扉！
他还在坚持……是为了等待那虚无缥缈、几乎不可能的援军？是为了履行镇守边关、不让胡马度阴山的誓言？还是仅仅……不愿屈辱地倒下，要站着死，保持着镇北王最后的尊严？或者……内心深处，还藏着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等待她到来的期盼？
不能再等了！多等一瞬，可能就是天人永隔！
凤九歌眼中瞬间迸发出如同实质的、冰冷刺骨的凌厉杀意，她猛地拔出一直紧贴藏于靴筒中的玄铁短匕——那是萧无痕曾经在某个夜晚，看似随意实则郑重地赠予她的防身之物，匕身幽暗，带着他的气息。冰冷的匕身映照着如血的残阳，反射出森寒而决绝的光泽。她倏然转头，看向身旁因目睹下方惨状而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强压着滔天愤怒与悲怆的暗一和三名暗卫，声音如同结了万载寒冰，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与退缩：
“暗一，还有你们三个，跟我一起——杀进去！与王爷汇合！生死不论！”
“是！！” 四人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同时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却震人心魄的怒吼，声音压抑着无尽的愤怒与决绝的死志。暗一甚至不顾背上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涌出的剧痛，强行提起了手中那柄早已砍出无数缺口的残破短刀，眼神如同濒死的野兽，充满了与敌同归于尽的疯狂。
然而，就在凤九歌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与死亡气息的空气，将全身力量灌注于双腿，准备如同发现了目标的猛虎般，从岩壁之上直扑而下，义无反顾地杀向那重重包围、刀山剑海般的千军万马之际——
异变，在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方向，骤然发生！如同命运最残酷的嘲弄！
在山谷另一侧更高的、一处极其隐蔽的、可以俯瞰全局、本是绝佳指挥位置的断崖之上，突然毫无征兆地竖起了一面代表着中原皇权、绣着张牙舞爪金龙的明黄色龙纹旌旗！旗帜在血色夕阳下迎风招展，显得格外刺眼与突兀！旗帜之下，影影绰绰出现了一群身着精良中原制式铠甲的将领和士兵，为首一人，身披监军特有的华丽袍服，面容阴鸷，眼神如同毒蛇，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而残忍、仿佛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笑意，正是二皇子派来的监军，也是早已被苏清婉一党重金收买、潜伏在军中、伺机而动的内奸——赵擎！
只见赵擎高高举起右手，脸上没有丝毫对下方正在与北戎蛮族血战、濒临绝境的同袍的怜悯与焦急，只有一种即将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铲除心腹大患的、扭曲而快意的光芒。他望着山谷中那如同困兽犹斗、却依旧爆发出惊人战斗力的萧无痕及其亲卫，又仿佛不经意般，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正从另一侧岩壁试图潜入救援的凤九歌几人（他显然早已通过某种方式发现了他们这支援军微不足道的踪迹），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得逞、可以一网打尽的恶毒与得意。
紧接着，他那只举起的、仿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右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猛地向下狠狠一挥！如同断头台的铡刀落下！
伴随着他这个充满杀机与背叛的动作，一个冷酷无情、如同数九寒天冰层碎裂般的声音，清晰地、带着内力传遍了半个山谷，也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般，炸响在凤九歌的耳边，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奉监军令！放箭——！！”
他刻意顿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毫不掩饰的狰狞与杀意：
“目标——山谷内所有活物！无论是负隅顽抗的北戎蛮子，还是……抗旨不遵、拥兵自重、意图不轨的镇北王萧无痕及其党羽——”
“统统格杀勿论！一个不留！！给本监军——射！！”
“嗡——！！！”
弓弦震动空气的沉闷而恐怖的嗡鸣，如同来自地狱深渊的死神集体狞笑，瞬间从断崖之上响起！成百上千支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狼牙箭，如同骤然袭来的、遮天蔽日的死亡蝗群，脱离了紧绷的弓弦，带着刺耳欲聋、撕裂灵魂的尖啸，划破被夕阳染得如同血洗过的天空，形成一片密集得令人绝望、几乎没有任何缝隙的箭雨，朝着下方整个山谷——无论是仍在疯狂进攻的北戎士兵，还是那苦苦支撑、做着最后抵抗的、萧无痕所在的最后阵地，以及……刚刚做好准备、正准备发起决死冲锋的凤九歌五人，无差别地、覆盖性地、毁灭性地——倾泻而下！
箭矢破空的尖啸声，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呐喊、怒吼、兵刃交击与垂死哀鸣，成为了这片注定被鲜血浸透的死亡之谷中，唯一的主旋律！死亡，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每一个人！
凤九歌的瞳孔，在这一刻，收缩到了极致！那冰冷的箭镞寒光，在她急剧收缩的瞳仁中，倒映出漫天死亡的轨迹！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