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将整座镇北王府连同其间的所有焦灼与希望一并吞没。时近三更,连月色都吝啬地隐没在乌云之后,唯有王府门前摇曳的灯笼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映出几分凄惶。车轮碾压青石板的辘辘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急促的心跳,一下下,重重敲在凤九歌绷紧的神经上。那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每一声都像是催命的符咒。
马车内,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血腥味、汗味与那枚“月”字令牌透出的阴冷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暗一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左臂的伤口已不再流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人的肿胀。乌黑的毒素如活物般沿着血管经络向上蠕行,所过之处,皮肉滚烫得像是被烙铁烫过,内里却是一片钻心蚀骨的冰寒,更有万蚁啃噬般的麻痒交织其中。他牙关紧咬,蒙面黑巾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脸上,勾勒出坚毅的下颌线条。唯有那无法抑制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这具钢铁之躯正承受着何等酷刑。
凤九歌紧攥着那枚玄铁令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与令牌上那冰冷的蛊虫图案融为一体。那狰狞的蛊虫与诡异的“月”字,仿佛直接烙在她心头,带来一阵阵寒意。这不仅是线索,更是一个警告,一个通往更深黑暗的钥匙。她脑海中飞速闪过今夜发生的一切:苗疆蛊术、前朝余孽“影先生”、萧无痕诡异的毒发、暗一身上的奇蛊、苏清婉被劫……无数线索被这根无形的丝线串联,指向一个庞大而危险的阴谋漩涡。她感到肩头沉重,不仅是因同伴重伤,更是因这深陷迷雾、被无形大手操控的无力感。重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力不从心,仿佛无论怎么努力,都逃不出那张早已织就的天罗地网。
马车在王府侧门戛然停稳,马匹发出一声疲惫的嘶鸣。早已等候在侧的侍卫无声涌上,训练有素地形成护卫阵型。当浓重的血腥与腐败气息扑面而来时,即便是这些见惯了生死场面的侍卫也不由得微微变色。两人小心地将几乎虚脱的暗一搀扶下来,他的脚步虚浮,大半重量都倚靠在同伴身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凤九歌率先跃下马车,夜风立刻拂过她染尘带血的衣袂,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焦灼。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确认安全后,语速极快地对迎上来的管家吩咐,声音因紧绷而沙哑:“立刻去请谢谷主到药庐!要快!路上不得有任何耽搁!”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那是对生命流逝的恐惧,也是对未知前路的不安。管家领命而去,她这才稍稍定神,转头看向被搀扶着的暗一,眼神复杂。
药庐位于王府西北角,此时已是深夜,这里却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浓重而独特的药香弥漫在空气里,那是上百种药材混合后沉淀下来的气息,平日里能让人心神宁静,此刻却仿佛也沾染了焦灼,变得沉滞而压抑。院中几株药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阴影,如同鬼魅般摇曳。
暗一被安置在药庐内间一张铺着洁净白色细棉布的病榻上。谢云舟早已得到消息,正背对着他们,站在一旁的水盆前,用特制的药液反复净手。他穿着一袭略显单薄的青衫,身形挺拔如竹,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或慵懒的眉眼,此刻却沉静如水。当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暗一那肿胀乌黑、散发着不祥腐臭的左臂上时,那双凤眸骤然眯起,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度的震惊与凝重。
“按住他,伤口情况不明,探查时会非常疼。”谢云舟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那是属于顶尖医者在面对危重病患时的绝对专注与专业。他示意两名身强体壮、神情沉稳的药童上前,一左一右稳稳按住暗一的肩膀和未受伤的右臂,避免他因剧痛而挣扎。
他自己则缓步靠近病榻,伸出那双修长、稳定、指节分明的手。他的指尖因为常年摆弄银针、研磨药材而带着一层薄茧,此刻在灯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他没有立刻触碰伤口,而是先仔细观察着伤口的形态、色泽、蔓延的趋势,鼻翼微微翕动,分辨着空气中那缕异常的血腥与腐臭。他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良久,他才用指尖极其轻缓地触碰了一下伤口边缘那青黑色的肌肤。仅仅是这微不可察的接触,暗一整个身体便如同被瞬间拉满的弓弦,猛地绷紧僵直,脖颈上青筋暴突,喉间溢出破碎的、被死死堵在齿缝间的痛吼,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浸湿了头下的软枕。那痛苦的模样,让在场所有人都不忍直视。
谢云舟的眉头死死锁紧,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取过一旁银盘里早已用火焰炙烤消毒过的银质小刀,动作精准而小心地刮取了一丝伤口处渗出的、粘稠如膏、漆黑如墨的诡异液体。他将这丝液体置于鼻尖下,闭目凝神,仔细嗅闻,那刺鼻的恶臭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淡薄的、甜腻中带着腥臊的异样气味。他的鼻翼微微抽动,像是要从这复杂的气味中剥离出最关键的信息。
紧接着,他又拿起一枚细若牛毛、长度却异于寻常的长针。他屏住呼吸,将全身的感知都凝聚于针尖,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精准,缓缓将银针刺入伤口附近那青黑色肌肤之下,微微捻动,细细体会着针尖传来的种种微妙触感——肌肉的僵硬度、血液的粘稠感、以及那仿佛有生命般蠕动抵抗的异样能量。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这个伤口。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缓流淌。药庐内只听得见暗一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以及灯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凤九歌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双手在袖中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软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甚至连脖颈侧后方那琉璃化肌肤传来的细微异样感都被她忽略了。她紧紧盯着谢云舟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微蹙的眉峰,他紧抿的薄唇,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惊疑……她的心跳与病榻上萧无痕的微弱脉搏、与眼前暗一的痛苦挣扎诡异地共鸣着,紊乱而沉重。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也在随着这份担忧而缓缓流逝,却无力阻止。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谢云舟才缓缓将那枚长针拔出。只见那原本亮银色的针尖,此刻竟蒙上了一层黯淡的、仿佛被什么污秽之物侵蚀过的灰黑色。他将银针置于清水盘中,那灰黑色竟如活物般丝丝缕缕地散开,却不溶于水,显得格外诡异。他再次用特制药液反复净手,每一个指缝都清洗得异常仔细,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到的、深深的忌惮。
“如何?”凤九歌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仿佛砂纸摩擦过喉咙,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希冀。她几乎不敢听到答案,却又迫切地需要知道真相。
谢云舟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向她,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对病情的判断,有对幕后黑手的警惕,更有对前路艰难的预见。他的视线扫过病榻上因极度痛苦而意识有些模糊、却仍凭借本能强撑着保持一丝清明的暗一,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是‘蚀心蛊’。”
“蚀心蛊?”凤九歌重复着这个充满不祥与恶意的名字,心不断往下沉,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
“嗯。”谢云舟肯定地点头,眼神锐利如刀,开始详细解释,既是对凤九歌说明,也是对自己判断的梳理,“此蛊并非苗疆流传最广、最为人熟知的那几种蛊毒,而是传承极为古老、炼制手法极其阴毒诡秘的一种。它最可怕之处,在于并非立刻夺人性命,而是如同跗骨之蛆,缓慢而残忍地侵蚀中毒者的心脉与神智。”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力求准确:“初期,便是暗一此刻的症状,伤处溃烂肿胀,剧痛与麻痒交织,如同置身冰火两重天,又似有万千虫蚁在血肉骨髓中啃噬爬行;中期,蛊毒毒素会随血液流遍全身,侵入心脉,引发剧烈的心绞痛,同时干扰神智,使人产生种种恐怖幻象,逐渐陷入癫狂错乱,六亲不认;待到晚期,心脉被蛊虫分泌的特殊毒素彻底侵蚀、千疮百孔,中毒者便会在极致的痛苦与疯狂中,心力耗尽而亡。整个过程,快则十余日,慢则一两个月,全看下蛊之人所用的蛊虫活性、分量以及中毒者自身的体质与意志力。”
他抬手指向暗一那恐怖的手臂,语气更加沉重:“而且,根据这毒素的活性、侵蚀速度,以及银针试探时感受到的那股阴寒黏滞、仿佛有自主意识般的抵抗之力来看,对方用的,绝非普通‘蚀心蛊’,而是‘蚀心蛊’中最为霸道难缠的‘子母蛊’中的‘子蛊’!一旦‘子蛊’被引发,无论相隔多远,持有‘母蛊’之人都能有所感应,甚至……可能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秘法或血脉联系,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催动‘子蛊’的发作!这相当于在暗一体内埋下了一个随时可能被遥控引爆的毒瘤!”
凤九歌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冰窟,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寒意:“与你之前怀疑的、王爷毒素中那精神干扰的部分……”
“同源!”谢云舟斩钉截铁地接口,目光中闪烁着洞悉真相的锐芒,“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或者至少是源于苗疆同一个隐秘而古老的蛊术派系!我之前就一直心存疑虑,王爷所中的‘碧落黄泉’本身已是天下奇毒,霸道无比,但其毒性在北戎噬心蛊引动产生异变后,那股阴寒力量中对精神产生干扰、引动心魔、甚至仿佛有意识般侵蚀生机的部分,根本不似寻常毒物所能拥有!如今看来,那根本就是掺杂了类似‘蚀心蛊’蛊引的特性,或者根本就是某种更高阶、更隐蔽的蛊术力量融合后的结果!北戎的噬心蛊像是一把钥匙,意外打开了他体内潜藏的、源自苗疆的潘多拉魔盒!而暗一所中的‘蚀心蛊’,则像那个隐藏在幕后的蛊术高手,在向我们公然示威,是一个赤裸裸的警告,或者……更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引诱我们深入调查的诱饵!”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如同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凤九歌脑海中盘踞的层层迷雾。苗疆的神秘高手,那个代号“影先生”的谋士,苏清婉被劫可能涉及的阴谋,萧无痕诡异的毒发,暗一此刻身中的奇蛊,还有手中这枚透着邪气的“月”字令牌……这一切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此刻都被这条无形的、源自苗疆诡秘蛊术的丝线清晰地串联了起来!一个庞大而黑暗的阴谋轮廓,正逐渐浮出水面,那阴影几乎要将整个镇北王府、乃至整个京城都笼罩其中。
“可能解?”凤九歌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目光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期待,紧紧锁定谢云舟。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所在,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
谢云舟沉默了片刻。药庐内烛火跳跃,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几分戏谑调侃的凤眸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挣扎与最终下定决心的决断。他看了一眼病榻上气息越发微弱的暗一,又仿佛透过重重墙壁,望向了听雪轩方向那个同样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被紫气笼罩的萧无痕。两位挚友的性命,王府乃至京城可能隐藏的更大危机,以及一名医者追求真相、挑战疑难的本能,最终压倒了一切。
“能解,但很难。”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沉重,“‘蚀心蛊’的解法,在苗疆也属不传之秘,尤其涉及‘子母蛊’,情况更为复杂棘手。理论上,需要找到对应的‘母蛊’,或者知晓其具体的培育秘法、蛊引成分,方能配置出彻底根除的解药,否则任何常规解毒手段都只能是隔靴搔痒,治标不治本。京城之中,绝无可能找到真正的解药。而王爷体内的毒素异变,其根源很可能也系于苗疆某种失传的古老蛊术之上。要弄清真相,找到根治之法,打破目前这僵持的危险局面……”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顾虑都压下,目光坚定如磐石般看向凤九歌:“我必须亲自去苗疆一趟!”
“你去苗疆?”凤九歌心头剧震,几乎失声。谢云舟是此刻稳住萧无痕病情、延缓暗一蛊毒发作的唯一支柱,是王府在风雨飘摇中的定海神针。他若离开,万一萧无痕病情有变,万一暗一蛊毒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她不敢想象失去这根支柱后,王府将如何面对接踵而至的危机。
“必须去。”谢云舟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带着医者面对未知疾病时特有的执着探索精神,以及身为朋友不容推卸的责任感,“不仅仅是为了暗一臂上的‘蚀心蛊’,更是为了王爷!不找到毒素异变的根源,不彻底弄清那阴寒力量与苗疆蛊术的内在关联,王爷体内那脆弱的平衡随时可能被再次打破,下一次发作,或许就真的……回天乏术了!暗一的蛊毒等不了,王爷的病情更拖不起!而且……”
他微微停顿,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久远的、不愿轻易触及的往事:“这个突然出现的‘月’字令牌,其上的蛊虫图案,我似乎在药王谷某些极为古老的、关于苗疆秘闻巫蛊的残卷中,看到过类似的描述。它很可能指向苗疆一个极其隐秘、几乎不与外界往来、传承甚至比现今几大苗寨更为古老的派系。这个派系,或许掌握着我们所不知道的、关于前朝遗留、甚至关于更久远时代的秘密。我去苗疆,也势必要查清这个‘月’的底细!这或许,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钥匙!”
药庐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暗一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和灯花爆开时细微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更添几分紧张与压抑。凤九歌看着谢云舟,看着他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意,深知他此行已是非去不可。这不仅是为了救治眼前的朋友,为了稳住岌岌可危的局势,更是作为一名站在医道巅峰的强者,对未知毒术蛊道的挑战,对生命奥秘的追寻,对一切笼罩在迷雾之上的真相的渴望。
“苗疆凶险,十万大山层峦叠嶂,瘴疠横行,毒虫猛兽遍布,更何况蛊术诡谲莫测,防不胜防,如今还可能直面那个神秘莫测、敌友不明的‘月’之组织……”凤九歌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担忧。谢云舟虽武功高强,医术通神,但孤身深入那等龙潭虎穴,面对未知的敌人和防不胜防的蛊术,风险实在太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她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再承受失去一个挚友的痛苦。
“我行医济世,踏遍大江南北,见过的奇症怪毒,经历的凶险绝境,也不少。”谢云舟淡淡道,语气中却自有一股属于他的傲然与自信,“况且,我对苗疆蛊术,也并非一无所知。”他没有细说,但凤九歌从他平日里偶尔提及苗疆特有药材时如数家珍的熟悉,从他某些解毒手法中透露出的、与中原医道迥异的偏门路数,能隐约感觉到,谢云舟与苗疆,或许早在她不知道的过去,就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渊源或联系。这或许也是他坚持要亲自前往的原因之一。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非去不可的决心,以及为此行所做的充分准备,谢云舟不再多言,转身走到一旁他常年随身携带的那个紫檀木药箱前。他打开药箱,开始迅速且有条不紊地整理行装。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仿佛每一件物品的取放都经过千百次的演练。
他先是取出数十个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瓷瓶玉罐,根据其内装药物的功效——解毒、疗伤、续命、避瘴、驱虫——分门别类,用特制的防水油纸和软木塞仔细封装好,然后依序放入一个看起来不大、却内部分层巧妙、坚韧耐磨的牛皮行囊中。每一个瓶子都被他小心抚摸过,像是与老友告别。接着,他又取出数个针囊,里面是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金针、银针、玉针,在灯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这些是他救人性命、亦能克敌制胜的利器。随后是数种颜色各异、气味或辛辣或清冽的避毒丹、解毒丸,以及一些凤九歌叫不出名字的、干枯奇特的药材根茎和闪烁着微光的矿物粉末……每一样东西,都被他小心而珍重地安置在行囊最合适的位置。他的行囊就像是一个微缩的药房,承载着他此行的全部希望。
他的动作熟练而迅速,药庐内的气氛因他这准备远行的举动而变得更加肃穆、凝重,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烛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形成一个忙碌而孤寂的剪影。
就在他将最后一包用以应对深山老林中各种瘴疠之气的特制药材放入行囊侧袋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物。他放下手中的东西,伸手探入自己青衫内侧一个极其贴身的、用细密针脚缝制的暗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物事。
那是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用某种暗紫色、带着隐隐银色暗纹的锦缎缝制的旧锦囊。锦囊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颜色也因岁月的沉淀而显得愈发深沉,显然年代颇为久远,且一直被主人贴身珍藏。看到这个锦囊,谢云舟的眼神瞬间柔软了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谢云舟凝视着这个小小的锦囊,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有深沉的追忆,有难以化解的困惑,有一丝极其隐晦的、仿佛刻印在灵魂深处的痛楚与挣扎,甚至还有一丝……近乎虔诚的温柔?但那万千情绪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他只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摩挲了一下锦囊的表面,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情人的脸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解开锦囊口系着的一根同样褪色的细绳,从里面倒出了一样东西,轻轻托在掌心。
那似乎是一朵花,或者说,是一朵花的残骸。它已经完全干枯,失去了所有水分和鲜活的生命力,色泽暗淡,呈现出一种近乎于黑的深褐色。花瓣蜷缩、扭曲在一起,形态十分奇特,勉强能看出原本似乎有多层重叠的纤细花瓣,瓣缘带着细微的、不规则的锯齿状裂痕,整体形状既不像雍容的牡丹,也不像清雅的秋菊,反而透着一股异域的、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仿佛来自某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这朵枯花看起来脆弱不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谢云舟凝视着掌心这朵不起眼的、仿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的枯花,眼神专注得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回到了某个特定的瞬间。他的指尖微微蜷缩,似乎想触碰,却又怕惊扰了这脆弱的遗存。最终,他只是极其小心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将这朵枯花用一方柔软洁白的丝绢重新包裹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个易碎的梦,然后郑重地、仿佛完成某个重要仪式般,将其放入了行囊中最内侧、也是最隐蔽、最安全的一个夹层之中。那郑重的神态,仿佛放入的不是一朵枯花,而是他半生的执念。
凤九歌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朵枯花。不知为何,那奇特而枯萎的形态,让她心中莫名一动,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花形!是了!她脑中灵光一闪,如同闪电划破迷雾!是那幅在凤家佛堂密室里发现的、生母遗留的前朝布防图残片!在那残片的边缘,用作装饰或者某种隐秘标记的纹样中,似乎就绘有一种形态与之极为相似的花朵!只是画卷上的线条更为流畅完整,而眼前的只是一朵彻底枯萎的实物。这个发现让她心跳加速,仿佛触碰到了某个巨大秘密的边缘。
这朵枯花……谢云舟为何如此珍视?它与他有何渊源?与苗疆有关?还是与前朝有关?或者……两者皆有?这朵花背后,又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凤九歌心中疑窦丛生,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旋。但她也清楚,此刻暗一命悬一线,萧无痕沉睡不醒,谢云舟即将远行,显然不是追问这些个人旧事的最佳时机。她只能将这份疑惑深深埋入心底,等待合适的时机再行探究。
【系统指令:分析“蚀心蛊”毒素结构,尝试匹配数据库,寻找克制之法。】趁着谢云舟整理行装的间隙,凤九歌在心中对系统下达了指令,同时将一部分注意力集中在那枚被她紧紧攥着的“月”字令牌上,试图从中找到更多线索。
【指令接收。分析目标:未知蛊毒“蚀心”。数据库检索中……相关记录缺失严重,无法匹配完整克制方案。检测到该蛊毒能量波动模式,与未知物品“月字令牌”散发出的微弱能量场,存在3.7%相似性及微弱共鸣反应。推测两者可能源于同一种力量体系或制作者。警告:该能量模式具有高度污染性与精神侵蚀特性,请宿主谨慎接触,避免长时间精神探查。】
系统的反馈依旧带着因数据库残缺而产生的遗憾,但那“微弱共鸣”的提示,却再次从另一个角度,将“蚀心蛊”与“月”字令牌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有力地印证了谢云舟关于两者同源的猜测。这让她对苗疆之行的必要性,再无怀疑。同时,系统的警告也让她心头一凛,对这背后的势力更加忌惮。
谢云舟很快整理好了行囊,那是一个看起来并不算臃肿,却显然装满了各种保命、疗伤、解毒、避瘴之物的背囊。他将其稳稳背在肩上,动作利落干脆,那袭青衫背影在此刻灯火摇曳的药庐中,显得格外挺拔,却也透着一股义无反顾的孤寂。行囊在身,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从一个慵懒的神医,变成了即将踏上征途的战士。
他再次走到病榻前,俯身仔细检查了一下暗一的情况。暗一的意识已经有些涣散,但似乎感应到他的靠近,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谢云舟取出一颗龙眼大小、色泽朱红、散发着浓郁药香的丹药,小心地喂入暗一微微张开的口中,并用温水助其服下。“这颗‘护心丹’能最大程度护住你的心脉,延缓蛊毒侵蚀,也能减轻一些痛苦。”他低声说道,语气是难得的温和,带着医者对患者的关怀。那丹药入口即化,暗一紧蹙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些。
然后,他走到一旁的桌案前,铺开纸张,取过狼毫笔,蘸饱了墨,笔走龙蛇,没有丝毫停顿,迅速写下了两张药方。他的字迹时而潦草不羁,时而工整严谨,恰如他复杂难测的性格。墨迹未干,他便将其拿起,递给凤九歌。
“这一张,”他指着字迹稍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一张,神色严肃,“是暂时压制‘蚀心蛊’蔓延的药方。上面标注了详细的煎煮方法和服用时辰,需严格按时煎服,不可有误。此药性烈,以毒攻毒,可保他十日之内,蛊毒不侵入心脉核心。但切记,这只是权宜之计,药力一过,蛊毒反噬会更猛烈。十日之内,我若未能带回解药或确切的解法,后果……不堪设想。”他的语气异常严肃,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凤九歌心上,让她明白此事关系重大,容不得半点马虎。
“这一张,”他又指向另一张字迹更加工整、标注了许多细微注意事项和穴位名称的复杂药方及金针图谱,语气稍缓,“是稳定王爷病情的方子和金针渡穴的穴位图、行针手法详解。他体内的情况如同走在万丈悬崖边的钢丝上,我已将能做的暂时稳定手段都写在了上面。接下来,只能依靠这些药物和金针之术,强行维持住他体内那脆弱得可怜的平衡。煎药之事,需你每日亲自监督,火候、水量、下药顺序,分毫不能错。至于施针……”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凤九歌,眼中带着信任与托付,“金针渡穴要求极高,非精通此道者不可为。若府中无人能胜任,可持我信物,去太医署请刘正源刘太医。他虽医术不及我,但施针手法尚算稳健扎实,可按此图所示穴位和手法行事,切记叮嘱他,行针时需心无旁骛,力度、深浅务求精准。”
他的交代事无巨细,仿佛要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都预料到,并提前做好安排。凤九歌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两张仿佛重若千钧的纸张,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墨迹未干的微凉与湿润。她小心翼翼地将药方折好,贴身收藏,仿佛那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两张药方,更是谢云舟临行前,将两位对他而言至关重要之人的性命,部分托付给了她。这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也是一副千斤重担。她感到肩膀一沉,仿佛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却又不得不挺直脊梁。
“苗疆路远,山高水长,前途凶吉难料……”凤九歌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感激、担忧、愧疚、期盼……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只化作最朴素也最真挚的一句,“……万事小心,保重自己。”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滑落。此时此刻,她不能示弱。
谢云舟看着她那写满了疲惫、担忧与坚定交织的苍白面容,看着她眼底那无法掩饰的红丝,原本想习惯性毒舌几句、缓和一下沉重气氛的话到了嘴边,最终却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轻松、甚至带着几分涩然的笑容。“放心吧,祸害遗千年,我这种专门跟阎王爷抢人、从他手里不知撬走多少生魂的,没那么容易死。他老人家估计现在还不想收我。”他试图用玩笑来冲淡离别的愁绪,但那笑容里的勉强,谁都看得出来。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病榻上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许的暗一,又似无意般掠过凤九歌脖颈侧后方那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与周围肌肤质感迥异的琉璃化痕迹,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起来,仿佛立下誓言:“在我回来之前,你们……一个都不准有事,都要给我保住性命,等我带回解药。”这句话,既是对凤九歌的嘱托,也是对他自己的鞭策。
说罢,他不再犹豫,毅然转身,背起那个承载着所有人希望与重任的行囊,青衫下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大步向药庐外走去。夜风从敞开的门扉灌入,吹动他额前几缕未曾束好的碎发,衣袂翻飞间,那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与门外浓重无边的夜色映衬下,显得如此孤高而坚定,仿佛一柄即将孤身刺入黑暗迷雾的利剑,带着一去不返的决绝。
凤九歌和勉强在药童搀扶下支撑着站起身、意识仍有些昏沉的暗一,一同将他送至药庐院门。望着那青衫身影毫不留恋地融入王府之外更深沉、更广阔的夜色中,迅速被黑暗吞没,消失不见,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茫与巨大的压力感如同潮水般袭上凤九歌心头。谢云舟的离开,如同抽走了镇北王府在面对重重危机时最重要的一根支柱,让原本就因萧无痕突然倒下而显得岌岌可危的局势,更加风雨飘摇,前路莫测。她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夜风吹得她浑身发冷,才恍然回神。
送走谢云舟,凤九歌强压下心中翻涌的纷乱思绪与离愁别绪,立刻振作精神。她先亲自监督,安排可靠之人严格按照谢云舟留下的药方,去为暗一煎煮那续命的汤药,并加派了双倍的精锐侍卫,严密护卫药庐,确保暗一在虚弱期间的安全。随后,她片刻不敢停歇,甚至顾不上换下沾染了尘灰与血迹的衣裳,立刻转身,步履匆匆地赶往听雪轩。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一个比她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人。
听雪轩内室,依旧是烛火昏黄,药香与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寒气息交织弥漫。萧无痕静静地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被褥掩盖了他挺拔的身形,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却依旧俊美得令人心折的脸庞。那诡异的淡紫色气息如同活物般在他周身缭绕盘旋,时浓时淡,映照得他眉眼愈发深邃,也愈发让人揪心。他呼吸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仿佛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惊天动地的事情都毫无感知,彻底沉沦在自身的痛苦梦魇之中。这里静得可怕,只有他微弱的呼吸声证明着生命的迹象。
凤九歌轻轻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一丝轻微的响动都会惊扰到他,打破那脆弱的平衡。她伸出手,想要替他理一理额前被虚汗浸湿、凌乱贴附的墨发,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冰凉肌肤的刹那,却又如同被烫到般猛地顿住。她看着他紧蹙的眉头,那眉宇间凝聚的深刻褶皱,仿佛承载了无尽的痛苦、挣扎与重负,让她心疼得无以复加。前世今生,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样子,那个曾经叱咤风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镇北王,此刻却像是个易碎的琉璃娃娃。
忽然,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心的褶皱似乎比之前她离开时更深了一些,甚至……在她注视下,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并非清醒的迹象,更像是无意识中,因体内某种更加剧烈、更加凶险的痛苦冲击,而产生的本能生理反应。这个发现让她的心猛地揪紧。
她的心猛地一揪,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酸楚与恐惧瞬间涌上鼻尖,让她眼眶泛热。她不再犹豫,轻轻伸出手,握住了他放在锦被外、冰凉而骨节分明的大手。他的手很冷,如同握着一块终年不化的寒冰,那刺骨的凉意透过她掌心那因琉璃化而异常敏感的肌肤传来,带来一阵奇异的、仿佛能冻结血液的战栗感。但她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萧无痕……”她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祈求与难以言说的温柔,“撑下去……你一定要撑下去……谢云舟已经去找解药了,他一定会找到的……你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听见,只是本能地想要通过这微弱的肌肤接触,传递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与力量,告诉他,他并非独自一人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痛苦中挣扎,还有人在陪着他,等着他。还有人在乎他的生死,需要他活下去。
然而,就在她话音刚落的刹那——
【警告!警告!】脑海中,系统精灵小镜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平铺直叙的提示,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尖锐的急迫与震惊!【检测到宿主生命链接对象(萧无痕)精神波动异常剧烈!正遭遇极其强烈的外来精神冲击!能量模式分析……疑似遭受……梦境入侵?!重复,疑似遭受外部意识或特殊能量体进行的、针对意识核心的梦境层面强行入侵!风险等级:高!极高!】
系统的警告声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让她瞬间血色尽失,浑身冰凉。梦境入侵?这是什么意思?是谁在攻击他的意识?是那个幕后黑手吗?他们连他最后的安宁都要剥夺吗?凤九歌猛地抬头,看向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萧无痕,只见他眉心的褶皱似乎更深了,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抵抗着什么无形的攻击。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