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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被东方渐起的鱼肚白一点点稀释、渗透,最终褪去了笼罩大地的黑袍。晨曦微光,如同羞涩的少女,悄无声息地攀上锦瑟轩的窗棂,试图驱散室内弥漫了一夜的沉重与冰寒。

凤九歌和衣躺在沉香木雕花的床榻上,锦被柔软,却无法带给她丝毫暖意。她一双眼眸清明得不见丝毫睡意,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样,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一丝难以察觉的青黑,昭示着无眠的长夜。窗外的光亮带来了白昼,却带不走她心头盘踞的、如同附骨之疽的寒意与凝重。

昨夜子时三刻北街老榆树下的惊险对峙,悦来居二楼雅间内那名为“王头儿”的头目用沙哑嗓音吐露的、字字诛心的“惊鸿计划”,以及最后那个从酒楼后院仓皇逃出、身份诡谲却又带着莫名熟悉感的“探子”身影……这些画面如同被烙铁刻印在她的脑海深处,不受控制地反复上演、交织、碰撞,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惊。

尤其是最后那个仆役的身影——那张扔进人堆里绝无可能被多看一眼的平凡面孔,那因腿脚旧伤而导致的、略带蹒跚的独特步态……她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凤府后园里那个终日沉默、只知埋头洒扫修剪、名字模糊(是叫李老四?还是王瘸子?她前世骄纵,何曾在意过这等蝼蚁般的下人)的低等杂役!

可就是这样一个卑微到尘埃里、近乎隐形存在的人,竟然在深更半夜,出现在那等龙潭虎穴般的秘密据点,还被里面那些训练有素、戾气内敛的人厉声指认为“镇北王府的探子”!

这背后所隐藏的深意,让她细思极恐。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所以为的、重生后至少在凤府内部尚能维持的、小心翼翼经营出的有限安全区,可能从始至终都脆弱得如同琉璃,一触即碎!苏清婉的渗透,难道已经无孔不入到了连最底层的杂役都能掌控的地步?还是说……这看似平静的凤府深宅之下,早已是暗流汹涌,潜伏着不止苏清婉和二皇子两股势力?更有那神秘的第三只、甚至第四只手,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早已将致命的毒牙悄然抵近?而镇北王府……萧无痕,那个让她爱恨交织、心思难测的男人,他在这场错综复杂的迷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是被蒙在鼓里的棋子,还是那双隐藏在玄铁面具之后、冷眼俯瞰一切、掌控一切的执棋之手?

纷乱庞杂的念头,如同无数坚韧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住她的思绪,越收越紧,勒得她太阳穴一阵阵尖锐的胀痛。昨夜强行使用听觉强化功能带来的严重后遗症尚未完全消退,颅内依旧残留着细微却持续的、如同锈蚀铁片相互刮擦般的耳鸣,扰得她心神不宁。更让她在意的是左臂内侧那片琉璃化的区域,皮肤之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活物在缓缓蠕动、生长,带来一阵阵若有似无、却又无法彻底忽略的刺麻与寒意,时刻提醒着她为获取情报所付出的惨痛代价。

她轻轻卷起素色寝衣的宽袖,借着窗外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垂眸审视着那一小片已然变得近乎透明、肌肤纹理消失、能模糊窥见其下淡青色血管蜿蜒轮廓的异样皮肤。纤细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触碰上去,触感冰凉而滑腻,带着一种非人的、玉石般的质感,全然不似活人应有的温软血肉。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未知与畸变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悄然漫上心头。

但,也仅仅是一瞬。

那恐惧的潮水还未完全淹没她的理智,便被眼底骤然燃起的、更为炽烈也更为冰冷的决绝火焰所蒸发、驱散。代价?从她决定向因果镜系统献祭寿命、换取重生机会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做好了付出一切的准备。只要能扭转前世的悲剧,护住那些她珍视的、却因她而惨遭罹难的亲人,莫说是这区区皮囊之苦,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便是要她燃尽最后一滴心头血,散尽最后一缕魂魄,她也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只是,敌人的动作远比她预想的更为迅疾,布局也更为狠毒周密。“百花宴”……“前朝公主遗孤”……这顶足以株连九族的谋逆大帽一旦扣实,便是泰山压顶之势,足以在雷霆万钧之间,将她个人连同整个盘根错节的凤氏家族,都碾轧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时间,如同指间流沙,已然所剩无几!

她必须争分夺秒,必须在敌人布下的天罗地网彻底收拢之前,理清这团乱麻,找到那把能够斩断枷锁、破开死局的关键钥匙!那个身份诡异的杂役李老四,必须尽快、且要不动声色地控制起来,仔细拷问,务必撬开他的嘴!还有那个悦来居……那里显然是对方的一个重要据点,或许可以设法反向利用,传递虚假情报混淆视听,或者……谨慎地顺藤摸瓜,挖出更深层的东西!

心思如同电光火石般急速流转,勾勒着种种可能性与应对之策。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贴身丫鬟汀兰刻意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随即是她压低嗓音的询问:“小姐,您醒了吗?卯时三刻了,可要起身?”

凤九歌倏然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迅速将袖口拉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片异样的肌肤。再抬头时,脸上已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婉平静,只声音里刻意带上了一丝刚刚睡醒的慵懒与细微沙哑:“嗯,进来吧。”

汀兰应声推门而入,手中端着盛满温水的铜盆和洁净的布巾等洗漱用具。她动作轻柔地服侍着凤九歌起身、梳洗、更衣。黄澄澄的铜镜中,映出一张略显苍白、却依旧眉目如画、难掩绝色的面容,只是那眉宇之间,仿佛凝结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沉郁与疲惫,如同精美瓷器上难以察觉的冰裂纹。

“小姐,”汀兰一边用玉梳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着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的乌黑青丝,一边透过镜面观察着她的脸色,关切地问道,“您今日脸色瞧着似乎不大好,眼底也有些青影,可是昨夜没有睡安稳?是不是昨日围场受惊,还未缓过来?”

“无妨,”凤九歌目光落在镜中自己颈后那若隐若现的、殷红如血的朱砂胎记上,眼神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语气平淡地敷衍道,“许是昨日在围场确实受了些惊吓,夜里便多梦魇扰,辗转反侧,不得安眠。过两日便好了。”

这胎记……前世里,苏清婉不就是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伪造胎记,加之其精湛的演技和巧舌如簧,才成功顶替了她这真正的遗孤身份,最终登上了后位吗?今生,这群魑魅魍魉,竟是调转了枪头,要将这“前朝公主”的“殊荣”和随之而来的灭顶之灾,彻彻底底、死死地按在她的头上吗?真是……何其荒谬!又何其恶毒!

正当她心绪翻涌之际,院外传来了小丫鬟略显急促的通报声:“小姐!小姐!门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谢神医过府来了,依照前日定下的约定,先来为夫人请脉复诊,顺便……也看看小姐您昨日在围场受的轻伤是否已无大碍。”

谢云舟?

凤九歌心中微微一动。他来得倒是正好!且不论这位心思难测的神医谷少主接近她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单是其冠绝天下的医术,或许就能诊出她身体因系统消耗而出现的某些异常状况,至少……兴许能有办法缓解这琉璃化带来的不适与潜在隐患?而且,他之前赠予的那些效果非凡的药丸,昨夜可是在关键时刻派上了大用场。

“请谢神医先在母亲院中等候,我即刻便过去。”凤九歌定了定神,压下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声音平稳地吩咐道。

林婉如居住的“静心苑”内,一如既往地弥漫着淡淡的、清苦中带着回甘的药香,仿佛连空气都被这经年累月的浸润染上了安神宁心的效力。

凤九歌步履轻盈地踏入花厅时,谢云舟已然端坐在客位的紫檀木雕花椅上,正与半靠在临窗软榻上的林婉如低声交谈着。他今日依旧是一袭半新不旧的青布长衫,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干净挺括,衬得他身形修长清瘦,如雨后青竹,自带一股疏离尘世的逸气。那双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指间,几根细若牛毛、闪烁着寒光的银针正被灵活地把玩着,如同拥有生命般在他指缝间穿梭流转,偶尔被透过雕花窗棂照射进来的晨曦映亮针尖,折射出一点令人心悸的冷芒。

见到凤九歌进来,他只是略抬了抬眼皮,那双总是氤氲着雾气般、让人看不真切情绪的眸子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随即又迅速恢复了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淡漠模样,只极为轻微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连多余的一个字都欠奉。

“九歌来了。”林婉如的气色比起前些时日的苍白虚弱,显然好了不少,脸颊上也透出了些微健康的红晕,见到女儿进来,脸上立刻绽开了温柔而欣慰的笑意,朝她招了招手,“快过来,让谢神医也替你好好瞧瞧。昨日围场那般凶险,听说你还冲出去救驾了?可曾伤到哪里?母亲听着心里都后怕得紧,一晚上没睡踏实。”

“母亲放宽心,女儿真的无事。”凤九歌依言走上前,乖巧地坐在榻边的绣墩上,顺从地伸出自己纤细莹白的手腕,搁在谢云舟早已准备好的脉枕之上,语气温软地宽慰道,“不过是马匹受惊时,躲避得急了些,不小心在栏杆上蹭破了一点油皮,连血都没见几滴,早就无碍了。劳母亲如此挂心,是女儿的不是。”

谢云舟并未多言,只是伸出三根手指,精准地搭上了她的腕间关寸之处。他的指尖带着一种常年与银针、药材为伴所特有的微凉触感。他微微垂着眼眸,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专注而沉静,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在这一刻远离,只剩下他指尖下那细微如丝、却承载着生命奥秘的脉搏跳动。花厅内一时落针可闻,唯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雀清脆的啼鸣,以及林婉如因紧张而略微加重的呼吸声,交织成一片静谧的背景音。

凤九歌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温和醇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的气息,正顺着谢云舟的指尖,如同涓涓细流般探入她的经脉之中,沿着特定的路线缓缓游走、探查。这感觉并不令人难受,反而有种奇异的舒缓,却让她心底深处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紧。她无法确定,谢云舟这手已臻化境、近乎通神的医术,是否能够窥破“因果镜”系统这等超乎常理的存在,或者感知到她体内那因不断消耗寿命而导致的、迥异于寻常气血亏空的本质性衰竭。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谢云舟缓缓收回了手,抬起眼眸,目光再次落在凤九歌的脸上。这一次,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清晰地染上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及一丝……极为浅淡的不赞同?

“凤小姐,”他开口,声音清越,如同玉石轻轻相击,却带着他独有的、那种仿佛能噎死人的毒舌腔调,“谢某若是没有诊错,你近日是否常常夜半惊醒,难以深度安眠,思绪繁杂,多忧多虑,甚至……偶尔会感到气血有逆冲之象,精力耗损之巨,远超常人负荷?”

林婉如闻言,脸色瞬间一变,猛地坐直了身子,急切地抓住凤九歌的手,声音都带着颤音:“谢神医,九歌她这……这到底是怎么了?严不严重?”

谢云舟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止住了林婉如险些失控的情绪,目光依旧锁定在凤九歌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脉象浮取无力,重按则空,中气显有亏虚不稳之兆,尤其是元气本源之损耗……异常迅疾且深沉。这绝非区区皮肉轻伤,或是寻常受惊所能解释。倒更像是……”他话语微顿,似乎在谨慎地挑选着最恰当的词语,“……像是连续多日不眠不休、殚精竭虑以至于油尽灯枯,亦或是……强行催动了某种极其耗费心神、乃至折损寿元的禁忌秘法所致。”

凤九歌心中凛然,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划过。谢云舟的医术,果然已入化境,名不虚传!他虽绝无可能猜到“系统”这等超时代的存在,却精准无比地点出了她“精力耗损过度”、“元气异常损耗”的核心症状,甚至其敏锐的感知,已经隐隐触碰到了“动用秘法”、“折损寿元”这最为关键的边缘!

她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只微微垂下浓密卷翘的眼睫,在那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柔弱的阴影,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带着后怕与强自镇定的脆弱,声音也放轻了些许:“谢神医明察秋毫,九歌佩服。围场之事,确实凶险万分,至今思之,犹觉心惊。回府之后,又因惦念母亲病情,思及家中诸多琐事,心中难免焦虑难安,以致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或许……当真是思虑过甚,伤了心神吧。”

谢云舟盯着她看了足足好几息的时间,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映照虚妄的眸子里,先是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似是无奈,又似是某种更深沉的探究。他不再就这个话题深入追问,转而从随身携带的那个看似普通、却内蕴乾坤的药箱中,取出一个质地温润的白玉小瓶,随手递给了侍立在一旁的汀兰。

“这是‘宁神静心丸’,”他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取玉瓶之宁和,辅以十三味安神定志、固本培元的药材精炼而成。每晚入睡前,用温热的蜂蜜水送服一粒,可助你安稳入眠,收敛涣散的心神,缓缓弥补亏损的元气。”他话锋微转,带着一种医者的冷静与告诫,“不过,你需要明白,药石终究是外力,治标不治本。凤小姐,心病还须心药医,若不能从根本上解开郁结,平息内在的耗损与冲突,长此以往,纵是仙丹妙药,亦难挽狂澜于既倒。”他话语未尽,但那言外之意的警告,却如同沉重的钟磬,清晰地回荡在花厅之中——若再这般不知爱惜、胡乱折腾下去,便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恐怕也救不了你油尽灯枯之局。

林婉如听得心惊肉跳,连忙迭声道谢,又转过身,紧紧握住凤九歌的手,眼圈都有些泛红,语带哽咽地反复叮嘱:“九歌,我的儿,你可都听见谢神医的话了?定要乖乖听医嘱,莫要再胡思乱想,忧心过甚了!万事都有父亲和母亲在,你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好生将养自己的身子,知道吗?”

“女儿省得了,定当谨记谢神医教诲,不再让母亲担忧。”凤九歌低眉顺眼,温顺乖巧地应承下来,声音柔和,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待为林婉如仔细复诊完毕,又根据她最新的脉象调整了药方,重新开了一副温补调理的方子后,谢云舟便起身,拱手告辞。林婉如感激不尽,连忙吩咐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妈妈亲自客客气气地送谢神医出府。

凤九歌也跟着站起身,语气自然地说道:“我送送谢神医吧。”

两人一前一后,默然无声地走在连接静心苑与锦瑟轩的曲折回廊之上。初升的朝阳已然跃出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透过廊柱间的缝隙,在地面上投射出斑驳陆离的光影。廊檐下,精心培育的各色秋菊正值盛放,金盏、墨荷、玉翎管……争奇斗艳,空气里氤氲着清冽馥郁的花香,与谢云舟身上那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苦药草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神微宁的氛围。

行至回廊一处拐角,这里恰好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掩映,形成了一片相对独立僻静的阴影区域。谢云舟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青衫的衣摆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面向紧随其后的凤九歌。

他并未多言,只是默然地从自己宽大的袖袋之中,取出了一个物件,径直递到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个小巧玲珑至极的银铃,大小仅如女子指甲盖一般,通体呈现出一种略显暗淡、毫无耀眼光泽的银灰色,看不出具体是何种金属打造。铃身之上,雕刻着繁复无比、却又透着古老神秘气息的缠枝莲花纹样,工艺精湛绝伦。铃身中部镂空,内里悬着一颗极小、颜色深沈近乎墨色、不知是何材质的撞子。整个银铃看上去古朴无华,甚至边缘处还带着些许岁月摩挲留下的旧意,毫不起眼,若是不经意间瞥见,只怕会以为是哪个小摊上淘来的廉价饰物。

“拿着。”谢云舟的语气,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欠揍的平淡,仿佛递过来的不是一件奇物,而是一颗随处可见的石子。

凤九歌微微一怔,并未立刻伸手去接,而是抬起了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望向他:“谢神医,您这是……?”

“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谢云舟似乎连多解释一句都嫌费劲,见她迟疑,竟直接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拉过她垂在身侧的纤手,将那枚小小的银铃塞入了她微凉的掌心之中。

指尖相触的刹那,凤九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因常年捻动银针而磨出的、一层薄而坚韧的茧子,以及那银铃入手时一种奇特的、介于温润与冰凉之间的质感,仿佛它自身拥有着某种恒定的温度,不随外界变化。

“此物并非闺阁女儿家把玩的装饰品,”谢云舟松开手,负手而立,目光转向廊外一株开得正盛、花瓣如墨玉般深邃的墨菊,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乃是我用几种世间罕见的特殊材质,反复糅合锤炼,方才打造而成。其性特异,若遇剧毒之物,或是药性极为猛烈的迷香、幻药靠近你周身三尺之内,它会自发产生一种极细微、频率独特的震颤。这种震颤,唯有将其贴身佩戴,以肌肤直接感知,方能察觉。外人即便凑得再近,亦无法听闻分毫。”

凤九歌心中剧震,如同掀起了滔天巨浪!

预警毒物与迷药?!

这……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雪中送炭!她正深陷于“惊鸿计划”这巨大的阴谋漩涡中心,敌人手段阴狠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下毒、暗算、迷香惑心,乃是他们最惯常、也最防不胜防的手段!有了此物傍身,无异于在黑暗中多了一双窥破陷阱的眼睛,在悬崖边多了一道护身的栏杆!

她下意识地收拢手指,紧紧握住了掌心中那枚看似不起眼、却可能关乎生死的银铃。那奇特的质感透过皮肤传来,仿佛带着一种沉静而安定的力量,悄然抚平了她心底一丝因未知危险而产生的躁动。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谢云舟那线条清冷利落、没什么多余表情的侧脸轮廓,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思绪翻涌。

他……为何要赠她如此珍贵而又实用至极的宝物?是真的仅仅出于一个医者“悬壶济世、不忍见死不救”的仁心,看不下去她这个“病患”可能遭人暗算?还是如同她之前所隐隐猜测的那般,这实则是一种更为隐蔽、更为高明的“监视”手段?或者……他凭借其超凡的洞察力与情报网络,已然察觉到了什么?比如她昨夜私自出府的冒险行动?比如那正在暗中逼近的、名为“惊鸿”的致命危机?

“谢神医……”她朱唇轻启,声音里带着一丝因心绪激荡而难以完全掩饰的干涩,“如此……厚赠,九歌实在受之有愧。不知此物……可有名号?或是……有何需要特别注意之处?”

“不必多想。”谢云舟打断了她的话,终于将目光从那株墨菊上收回,重新落回到她的脸上。他那双清冷得仿佛不染尘埃的眸子里,似乎极快地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意味,也不知是在嘲弄她的多心,还是在嘲弄自己这多管闲事的行径。“你既是我接手诊治的‘病人’,又是我目前……颇为感兴趣的‘观察对象’,若轻易就被人毒死了,或是稀里糊涂着了别人的道,我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诸多心血,也失去了一个难得的、可供研究的样本?更是辜负了先前与你交易所得的、那些颇为‘有趣’的未来信息。”

他这番话,说得可谓是刻薄至极,近乎无礼,硬生生将一份潜在的、或许存在的关怀,扭曲包裹在了“研究兴趣”与“交易价值”这层冰冷务实的外衣之下。然而,奇异的是,凤九歌听着这番刺耳的言论,心中却并未升起多少被冒犯的愠怒。经历过前世那般撕心裂肺的背叛与惨痛,她早已学会不再仅仅通过言语去判断一个人的真心,更要看其实际做了什么。无论如何,谢云舟此刻赠铃的举动,在客观层面上,于她是有利而无害的。

而且,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再次提及的那个词——“观察对象”。这似乎进一步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他之所以愿意留在她身边,甚至提供帮助,确实是抱有某种深层次的、与她身上发生的“异常”(或许是重生,或许是系统)相关的探究目的。但他既然没有直接点破,她也乐得继续维持这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就在她心下稍安,准备再次郑重道谢之时,脑海中,那冰冷无波、毫无感情色彩的电子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检测到未知能量波动靠近宿主……正在启动高精度成分分析程序……】

【分析中……目标物内部含有微弱但稳定的未知能量反应场,结构紧密,性质偏向于中和与吸附,初步逻辑判断:该物品可被动吸附并中和周围环境中的部分低阶毒素粒子及特定频率的迷幻能量波动。】

【正在进行成分数据库交叉比对……比对完成。与系统核心数据库内记录的‘星陨钢’物质特性匹配度达到71.3%。提示:星陨钢,非本星球自然演化可生成的常规矿产,通常来源于天外坠落的特定成分陨石。该材质具有良好的能量传导性与结构稳定性,在部分已接触的高等文明序列中,常被用于制作高精度感应仪器或基础个人防护装置。】

星陨钢?天外陨铁?!

凤九歌心中再次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这枚小小银铃的材质,来历竟然如此不凡?竟是源自天外星辰!难怪能有如此超乎寻常的预警奇效!谢云舟……他,或者说他背后的药王谷,究竟是从何处得来这等稀世罕见的材料?药王谷的底蕴与秘密,难道远比世人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谢云舟仿佛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用一种漫不经心的、随口一提的语气,补充说道:“哦,对了,制作这银铃的主要材质,与我师父他老人家珍藏了数十年的那一副死活残局棋子,乃是同根同源。据他老人家当年酒后提及,都是他年轻时游历天下,机缘巧合之下,从一块坠落在南疆密林深处的天外陨铁的核心部分采集所得。那陨铁性质极为奇特,质地坚逾世间已知的任何精钢,极难锻造,却又偏偏对某些特殊的能量波动,有着异乎寻常的感应与传导特性。”

天外陨铁!残局棋子!

这两个关键词,如同两道划破黑暗夜空的刺目闪电,瞬间在凤九歌的脑海之中劈开了一片全新的、广阔无垠的思考疆域!

她猛地想起了之前不久,在祖母凤老夫人那间守卫森严、布满机关的密室之中,所发现的那本材质特殊、非帛非纸、非金非玉、触手冰凉坚韧、甚至连系统当时都无法立刻完成全面解析的无名怪书!那本书的材质,给予她的感觉,与此刻手中的银铃,与谢云舟所描述的“天外陨铁”,何其相似!难道……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同源联系?

还有系统本身……小镜自称是来自3088年时空管理局的AI,其科技水平远超这个愚昧落后的时代。而这“星陨钢”据系统所言,在“高等文明”中亦有应用……这冥冥之中,是否存在着某种她尚未洞察的、跨越了漫长时空长河的、惊人的隐秘关联?

一条若隐若现、却坚韧无比的丝线,似乎正悄然将谢云舟、祖母密室的无名书、系统所提及的科技材质,甚至可能包括那副神秘的“残局棋子”,一一串联了起来!这绝非简单的巧合所能解释!

她强行压下内心如同海啸般翻腾奔涌的惊骇与探究欲,面上丝毫不露端倪,只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惊叹,轻声道:“天外陨铁?竟是如此神奇罕有之物?难怪此铃能有这般不可思议的妙用。九歌……多谢神医厚赠,此物于我,胜过千金万金。我必当妥善保管,时刻贴身佩戴,绝不辜负神医一番心意。”说着,她便微微侧过身,动作利落地将那枚银铃小心而牢固地系在了腰间裙袂内侧、一个极为隐蔽的丝绦之上,确保其能紧贴肌肤,感知最是敏锐,又从外部绝难窥见踪迹。

谢云舟静立一旁,看着她动作娴熟地将银铃藏好,眼底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之色,但那光芒消失得太快,如同流星划过夜空,未及捕捉,便已湮灭。

“嗯。”他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极淡的单音,算是回应,随即转过身,青衫微拂,似乎准备就此离开。

就在他迈出两步,身形已然背对着凤九歌之时,却忽然像是想起了某件极为重要、不得不提醒的事情,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头也未曾回转,只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低沉到几乎要被风吹散的音量,向着身后的空气,抛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小心身边人。”

凤九歌呼吸骤然一窒,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谢云舟那低沉而带着某种洞悉世情的、意味深长的警示,继续如同冰冷的丝线,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

“尤其是……那些看似最不可能、最无威胁的人。”

话音甫落,他不再有丝毫停留,青色的身影在晨光与廊柱的阴影间几个闪动,便已迅捷而飘忽地消失在了回廊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凤九歌独自一人,僵立在原地,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那银铃奇特的、介于温凉之间的质感,而耳畔,则反复地、不受控制地回荡着谢云舟最后留下的、那句如同冰锥刺骨般的警告。

“小心身边人……尤其是那些看似最不可能、最无威胁的人……”

谁……才是那个“看似最不可能”的人?

是那个平日里总是对她嘘寒问暖、演技精湛到足以骗过所有人的苏清婉?不,苏清婉对她的恶意,她早已洞若观火,时刻提防,算不得“最不可能”。

是那个对她态度逐渐缓和、却总让她感觉隔着一层无形屏障、心思深沉的养父凤长渊?似乎……也不完全符合。

是身边这几个日夜伺候、看似忠心不二的贴身丫鬟,如汀兰?还是那些她平日里并未过多留意、却能在府中较为自由走动的管事妈妈、粗使婆子?

亦或是……那个她直到昨夜才猛然惊觉其存在有异、看似卑微无害、甚至身有残疾、引不起任何人警惕的低等杂役李老四?一个地位如此低下、行动甚至不便的杂役,却能与镇北王府的“探子”身份扯上关系,能出现在那等秘密据点……这本身,不就是“最不可能”之中,隐藏着的“最可能”吗?!

谢云舟的这句话,像是一把淬了冰的、无比精准的钥匙,瞬间开启了她心中那扇名为“怀疑”的、沉重闸门。无数张或熟悉或模糊的面孔,在她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每一张看似平静、恭顺、无害的面容之下,此刻仿佛都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叵测的居心。原来,她所以为的、自己奋力经营出的、相对安全的方寸之地,竟是如此千疮百孔,危机四伏,仿佛一座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

一股彻骨的寒意,不受控制地从她的脚底心猛地窜起,沿着脊椎一路蔓延向上,直冲头顶百会,让她四肢百骸都在一瞬间变得冰凉僵硬。这看似繁华锦绣、钟鸣鼎食的风府深宅,乃至整个波谲云诡的皇城京城,当真是一张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巨大罗网吗?而她,不过是网中一只较为警醒、却依旧难以挣脱的飞蛾?

然而,那冰封般的恐惧,仅仅持续了短暂的一瞬。

下一刻,一股更加冰冷、也更加炽热的火焰——名为“斗志”与“不屈”的火焰,猛地从她眼底深处窜起,熊熊燃烧,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惶惑与寒意!

她悄然抬起手,隔着层层衣料,轻轻按在了腰间那枚已然隐藏好的银铃所在的位置。那奇特的、恒定的微凉质感,透过布料传递到指尖,带来一种奇异而珍贵的安心感。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受谢云舟这份不明缘由的帮助,并非示弱,更非妥协。在这步步惊心、杀机四伏的险恶境地里,真正的智者,本就应当善于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力量,无论是自身拥有的智慧与不容于世的系统,还是来自外界任何可能的、哪怕动机存疑的援助。这枚银铃,或许……真的能在某个生死一线的关键时刻,成为救她性命的转机!

就在她心中念头急转,开始逐一排查、审视脑海中那几个被列为“最不可能”的怀疑对象,试图从中找出最可疑的目标时,一个小丫鬟提着裙摆,急匆匆地从回廊的另一端小跑而来,见到她独自站在这里,连忙停下脚步,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这才匆匆行礼,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地禀报道:

“小姐!小姐!可算找到您了!老夫人房里的翡翠姐姐刚刚过来传话,说是宫里来了传旨的内侍,下了正式的旨意,定于下月初九,在宫中御花园举办‘百花宴’,特命咱们府上所有及笄的小姐们务必准时出席!老夫人让您得了空,就立刻去寿安堂一趟呢!”

百花宴!

果然……来了!

凤九歌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袖中原本自然垂落的双手,在这一瞬间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柔嫩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她心头那骤然炸开的凛冽寒意。腰间那枚紧贴肌肤的银铃,仿佛也感应到了主人心绪的剧烈波动,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冰凉触感,如同最忠诚的卫士,在无声地提醒着她——

风暴,已然迫在眉睫,即将降临!

她深深地、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带着秋菊冷香的微凉空气,强行压下心底所有翻腾奔涌的惊涛骇浪,脸上在一瞬间恢复了惯常的、无可挑剔的温婉与平静之色。唯有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最深处,无人能够窥见的地方,一丝冰冷彻骨、锐利如刀的锋芒,如同暗夜中出鞘的绝世宝剑,一闪而逝。

“知道了。”她淡淡应道,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如同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小事,“我这就去祖母处。”

说完,她缓缓转身,步履沉稳而坚定,向着凤老夫人所居的、位于凤府最深处的“寿安堂”方向,一步步走去。初升的、带着暖意的金色晨光,温柔地洒在她一身素净淡雅的衣裙之上,勾勒出那纤细却不显柔弱、反而透着一种内在韧劲的背影。她的步伐从容不迫,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脚下所行的,并非寻常府邸内的青石板路,而是一场即将拉开序幕、不见硝烟却更显残酷的,生死博弈的战场。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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