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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泼洒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上,却被东方天际泛起的一丝鱼肚白悄然稀释。淡金色的晨曦穿透薄雾,为听雪轩的飞檐翘角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轩内,凤九歌已然端坐在(梳妆台前,那面雕刻着缠枝莲纹的铜镜,映出一张略显单薄却难掩殊色的面容。

汀兰手持一柄温润的象牙梳,动作轻柔得如同春风拂柳,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少女那如瀑布般垂泻至腰际的乌发。梳齿划过细密柔顺的发丝,带起细微而富有韵律的沙沙声,在这静谧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镜中的少女,肤光胜雪,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本是极盛的容颜,眉宇间却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如同完美玉璧上的一道细微瑕疵。那是连日来心力交瘁刻下的痕迹,也是她刻意维持的、符合“静养归来”人设的苍白与脆弱。然而,若有人能穿透这层表象,直视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底深处,便会发现,那里并非懵懂与迷茫,而是一片冻结的湖面,冰层之下,是汹涌澎湃的暗流与极致的冷静算计。

祖母凤老夫人昨夜突如其来的传唤,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的一颗巨石,激起的涟漪经过一夜的沉淀,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少女心中凝聚成一种无比清晰的认知——今日的松鹤堂之行,既是她期盼已久、踏入凤家权力核心的敲门砖;亦是一场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的严峻考验,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松鹤堂,那个位于凤府最深幽处、被层层林木掩映的所在,绝不仅仅是祖母颐养天年的地方,更是凤家这艘航行在权力海洋中的巨舰,真正的舵室与指挥中枢。凤老夫人,那位历经两朝风雨、眼角眉梢每一道细纹都刻满了智慧与威严的老人,才是隐藏在幕后的真正执棋者。前世,凤九歌愚不可及,被苏清婉那看似真诚的巧言令色所蛊惑,与这位真心疼爱她、也曾多次严厉点拨、试图将她引向正途的祖母日渐疏远,最终甚至在家族危机时,因自己的愚蠢行径,成了将老人活活气死的导火索之一。这悔恨,如同世间最锋利的匕首,日夜不休地剜刮着少女的心脏,提醒着她曾经犯下的弥天大错。今生,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挽回这一切,重新赢得祖母的信任与庇护。这不仅是为了自身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大院中更好地生存,更是为了借助凤家这股庞大的力量,去撬动那看似不可逆转的悲惨命运的齿轮。

然而,想要真正靠近这位眼明心亮、睿智深沉的祖母,谈何容易?她的洞察力与掌控欲,如同无底的深渊,难以测度。这突如其来的“品茶”邀约,表面是祖孙间再寻常不过的温情早膳,内里却必然暗藏玄机。很可能,她近来的种种异常表现——及笄礼上那看似“失态”实则精准的打翻茶盏,突如其来的、坚持要去慈心庵“静养”的请求,以及归来后性格中那无法完全掩饰的、从往日的骄纵任性到如今的沉静内敛的转变——这些蛛丝马迹,恐怕都已经引起了这位老祖宗敏锐的警觉。今日这顿早膳,无异于一场决定她未来命运走向的“殿试”,她若不能交出一份令老夫人满意、甚至惊喜的答卷,或许便会永远失去这扇刚刚为她开启一线缝隙的机会之门。

“小姐,今日想梳个什么发式?簪哪套头面才好?”汀兰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适时地打断了凤九歌翻涌如潮的思绪。

少女抬眸,目光再次掠过镜中自己未施粉黛却依旧清丽绝俗的容颜,随即缓缓扫过妆台上那个敞开的紫檀木雕花妆匣,里面珠翠环绕,宝石生辉,宝光闪烁几乎要晃花了人眼。她沉吟片刻,纤长如玉的指尖越过那些华丽炫目的金簪步摇,在一支样式极为简洁、只嵌着一颗浑圆莹白光洁珍珠的素银簪子上停留下来,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梳个堕马髻便可,不必繁复,清爽利落就好,用这支簪子固定便是。衣裳……就选那件藕荷色绣缠枝玉兰的襦裙,外罩那件月白云纹比甲。”

衣着打扮,亦是心境的体现,是无声的语言。她需得显得恭敬温顺,符合“静养归来”、“反省己过”的设定,却又不能过于朴素寒酸,失了首辅嫡女应有的身份与气度,还需在不经意间,透出几分属于这个年纪少女的清雅灵秀与悄然蜕变的气质。藕荷色温和而不刺目,沉静而不呆板;缠枝玉兰寓意高洁坚韧,风骨不凡,正与她试图传递给祖母的“洗心革面”、“内在提升”的形象隐隐契合。

精心装扮停当,她又勉强用了小半碗小厨房精心熬制、汤汁晶莹粘稠的燕窝粥,估摸着时辰将至,便带着汀兰,踏着清晨微湿、泛着青光的青石板路,朝着位于凤府中轴线最深处、被数人合抱的苍松翠柏环绕掩映的松鹤堂走去。她的步伐看似从容平稳,裙裾微动,环佩轻响,唯有她自己知道,那宽大衣袖下微微蜷起、指尖泛白的手指,泄露了内心如山压顶般的紧绷与审慎。

松鹤堂自成天地,甫一踏入那月洞门,外界的喧嚣与浮躁仿佛瞬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庭院内白石铺地,光洁如镜,几乎能映出人影;几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岁的古松,虬枝盘结,姿态奇崛苍劲,投下大片沉郁浓重、不断摇曳变幻的阴影,带来一片沁人心脾的、带着松针清苦气息的清凉意。空气中浮动着一缕极淡却凝而不散的檀香,与清晨草木特有的清新湿润、露水未曦的微甜气息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庄严肃穆、令人不由自主便敛息屏气的独特氛围。

廊下早已有穿着体面、颜色统一的豆青色比甲、眉眼低垂、神色恭谨的二等丫鬟垂手侍立,如同没有生命的玉雕。见凤九歌到来,她们无声地齐齐屈膝行了一礼,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随即其中一人上前,默不作声地引着她,穿过布置得极为雅致、多以风骨嶙峋的竹、温润奇巧的怪石、以及意境深远的名人字画点缀的宽敞厅堂,脚下是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吸纳了所有脚步声,径直走向更为私密的后院暖阁。

暖阁内,光线透过糊着浅碧色蝉翼纱的窗棂,变得柔和而明亮,少了些许锋芒,多了几分温情,如同给室内所有物件都蒙上了一层梦幻的轻纱。光线洒在临窗大炕上那半旧的暗红色福字不断头纹样锦褥上,泛着温暖而细腻的光泽。凤老夫人并未如寻常般端坐炕上,而是坐在炕边一张紫檀木雕祥云瑞蝠纹路的圈椅中,身姿依旧挺直如松柏,不见丝毫寻常老人的佝偻老态。她穿着一身深褐色卍字纹镶滚边的家常缎袍,料子低调内敛却极显质感与厚重,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油光水滑,仅用一支通体碧绿、水头极足、莹润欲滴的翡翠玉簪绾住,简约至极,反而更衬威仪。她手中正拿着一卷书页边缘已然泛黄的书册,听到脚步声,方缓缓将书卷放下,抬起那双仿佛能洞悉世情人心、蕴含着无尽智慧与阅历的眼眸,平静无波地望了过来,那目光如同古井深潭,不起微澜,却自有重量。

“孙女九歌,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安康,松鹤长春。”凤九歌加快步伐上前,在距离老夫人五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规规矩矩地、无可挑剔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声音温婉柔顺,如同涓涓溪流,姿态谦卑至极,将首辅嫡女的教养展现得淋漓尽致。

“起来吧,到祖母跟前儿来坐。”凤老夫人的声音平和舒缓,听不出太多情绪,如同任何一位寻常人家慈爱温和的祖母,她抬手指了指炕沿另一侧铺着软垫的位置,语气寻常。

“谢祖母。”凤九歌依言起身,莲步轻移,小心翼翼地在那光滑的炕沿上坐了半个身子,背脊挺得笔直,如同绷紧的弦,双手优雅地交叠置于膝上,眼帘微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一副随时准备恭聆训示、驯顺乖巧的模样。

早膳已经悄无声息地摆好,就设在暖阁中央那张用料厚重、纹理精美如行云流水的黄花梨木圆桌上。菜品并不铺张炫富,数量不多,却样样透着非同一般的精致与用心。一碟晶莹剔透的虾饺,一笼皮薄如纸的蟹黄汤包,几样清爽适口的酱菜,并一罐熬得米粒开花、香气扑鼻的碧粳米粥。侍立的丫鬟们动作轻盈利落,如同训练有素、默契十足的蝶群,悄无声息地布菜、盛粥、递上银箸,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发出丝毫多余的、刺耳的声响,只有瓷器偶尔相碰的清脆微鸣。

“先用些粥,暖暖胃,一早起来,肠胃最是娇弱。”凤老夫人率先执起那双沉甸甸的银箸,语气寻常得如同任何一位关心孙辈身体的长者,带着自然的关切。

凤九歌恭敬地应了声“是”,执起手边那柄温润如玉的白瓷调羹,小口小口地用着那温热适口、米香浓郁的粥,动作优雅斯文。然而,她的全部心思,却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钟表,在心房内飞速转动,分析着眼前这平静和谐表面下,可能隐藏的暗流与机锋。她笃定,日理万机、从不将时间浪费在无谓事情上的祖母,绝不会仅仅是为了这顿看似家常的早膳而特意召她前来。

果然,待丫鬟们悄无声息、效率极高地将碗碟撤去,又奉上温热的漱盂与清口的香茶后,凤老夫人并未如常般让凤九歌跪安告退,而是将目光悠然投向了一旁红泥小炉上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白泡、蒸汽顶得壶盖轻轻跳动的银质执壶,以及桌上那套看似古朴无华、甚至有些陈旧,实则韵味深藏、被岁月和主人的手摩挲得温润如玉、光可鉴人的紫砂茶具上。

“人老了,精神头总是不比你们年轻人,晨起必要饮一盏浓茶,方能提提神,驱散这浑浑噩噩的困倦。”凤老夫人似是随意地感慨,目光却似有若无地落在那套她惯用的、几乎象征着某种权威的茶具上,尤其是那把造型古拙饱满、色泽深邃的“掇球”壶上,“这套老家伙,跟了我几十年,用着最是顺手,知冷知热一般,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新器趁手得多。今日庄子上刚送来些顶好的、今年新焙的雨前龙井,香气正足,最是鲜灵。你素日里也爱摆弄这些风雅事物,便来为祖母沏一盏吧,也让祖母瞧瞧,你静养这些时日,心性沉淀得如何了。”

来了。意料之中的茶道考验,果然如期而至。

凤九歌心中凛然,如同警钟敲响,知道真正的交锋,此刻才算是正式开始。她前世为了迎合上流社会的潮流、附庸风雅,也确实曾下过一番苦工钻研茶道,拜访名师,虽然后来因心性浮躁、急于求成而渐渐荒废,但那些深入肌肉骨髓的记忆底子仍在。加之绑定系统后,她闲暇时也曾耗费极少量、几乎可忽略不计的能量点,查询并记忆了一些此世间堪称顶尖的、秘而不宣的茶艺知识与技巧作为储备,此刻倒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当场露怯,贻笑大方。

然而,她更深知,祖母此举,绝不仅仅是考察她的茶艺技巧是否娴熟精湛,手法是否花哨好看,更在于透过这看似简单的沏茶过程,审视她的心性是否沉静如水、耐性是否足够绵长、对火候与时机的把握是否精准到位、以及对“度”的掌控是否恰到好处。这看似风雅闲适的行为,实则是对她内在秉性、定力乃至智慧的一次深入窥探与评估。

“孙女技艺粗浅,不过是略知皮毛,幼时胡闹所学,恐手拙笨钝,反而污了祖母的好茶与宝器,那便是孙女的罪过了。”凤九歌应声起身,微微垂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与一丝恰到好处的不安,却并无半分胆怯退缩之意,姿态放得极低。

“无妨,”凤老夫人几不可查地摆了摆手,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自家祖孙,关起门来无需那些虚礼客套,随意些便可,纵有些许差池,也只当是家常乐趣。”

凤九歌不再多言,走到一旁早已备好的铜盆边,用温度适宜的、泡着花瓣的温水净了手,又用雪白柔软的棉巾细细擦干每一根手指,不留一丝水渍。然后,她缓步走到那套紫砂茶具前,神情瞬间变得专注而虔诚,仿佛眼前并非只是茶具,而是需要凝神以待的圣物。她刻意摒弃了任何花哨繁复、引人注目的手法,每一个步骤,从温具、置茶、冲泡到刮沫、淋壶、分杯,都力求精准、沉稳、到位,动作流畅自然,如行云流水,透着一股远超她这个年龄少女应有的沉静、从容与凝练气度。

就在她提起那把显然经常使用、颇为沉重的掇球壶,向内里注入沸腾滚水的一刹那,借着窗外透入的愈发明亮、角度恰好转变的天光,她眼尖地瞥见,在那壶身内侧,靠近壶嘴根部的、极其隐蔽、若非光线角度恰好绝难发现的凹陷处,似乎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笔画细若蚊足、却线条古朴流畅的图案——那图案隐约勾勒出一个抽象的、振翅欲飞、姿态高傲的凤鸟形态,凤鸟的周身,还环绕着某种难以辨认的、类似上古篆文又似某种神秘符箓的弯曲符文!

少女的心跳猝然漏了一拍,一股莫名的、带着些许震撼的悸动如同电流般掠过心头,但她面上却如同古井无波,仿佛什么惊人的发现都未曾入眼,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继续专注于手中沏茶的一系列动作,姿态未有丝毫紊乱,稳定得如同最精密的机械。然而,她的脑海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前世一些模糊的、关于祖母那神秘莫测的过往、以及她与某些隐秘势力可能存在的关联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火星点燃的枯草,飞速闪过……这个无意间的惊人发现,如同在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中,骤然点亮了一盏微弱的、却可能指向关键所在的指路明灯。

茶水沏好,汤色碧绿清澈,如同初春的湖面,香气清幽持久,袅袅升起。凤九歌双手捧着一盏如同捧着一颗赤诚之心,步履轻盈而恭敬地奉至凤老夫人面前,微微屈膝,姿态优美。“祖母请用茶。”

凤老夫人接过那盏白瓷底衬得茶汤愈发青翠欲滴的茶盏,并未立刻饮用。她先是将茶盏置于眼前,借着明亮的光线,仔细观赏那澄澈纯净、毫无杂质的汤色,继而移至挺秀的鼻端下三寸之处,轻嗅那氤氲升腾的、带着豆蔻与兰芷混合的独特清雅茶香,眼帘微阖,似在品味那香气的层次,最后才以极为优雅的姿态,以小口将茶汤呷入檀口,并未立刻咽下,而是在口中细细回味,感受那茶汤在舌尖、齿颊间的流转与韵味,片刻之后,方缓缓咽下,喉间微动。

“水温掌控得恰到好处,激出了茶骨里的香,却未曾带出半分涩味,保留了雨前茶的鲜灵。”凤老夫人缓缓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地点评道,听不出太多褒贬,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茶之一道,看似不过是取水烹叶,举手之劳,实则内含天地至理,关乎心性修养。你能在这般年纪,静得下心,沉得住气,稳得住手腕,已是难得。”

“祖母谬赞了,孙女愧不敢当。”凤九歌微微低头,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如同天鹅般的颈项,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孙女只是觉得,这沏茶之道,与为人处世颇有相通之处,皆需掌握一个‘度’字,过犹不及,恰到好处方为至境。而且,世间茶叶千万,各有其独特的性子,有的需沸水激荡,有的宜温水慢沁,需得以不同的水温、不同的器皿、不同的心境去对待,方能将其最美好、最本质的一面激发出来。就如同……就如同咱们这偌大府邸之中的诸人诸事,亦各有其性情,各有其规矩方圆,需得沉下心来,细细体会,方能……方能寻得一处安稳立身之所,不负祖母与父亲的期望。”她最后一句,说得略显迟疑吞吐,带着一丝少女涉世未深的懵懂与对未来小心翼翼的试探,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寻求庇护的意味。

凤老夫人闻言,抬眸,目光如电,虽只一瞬便恢复平和,却如同最锋利的剑锋,深深地看了凤九歌一眼,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审视着少女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然而,老夫人只是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淡淡道:“你能由茶及人,由小见大,生出这般感悟,倒是不易,可见是用了心的。看来,去慈心庵静养这几日,青灯古佛旁,你并非全无收获,总算开了些窍。”

凤九歌心中微微一紧,知道祖母这是在不动声色地点她近日来的变化,探究这变化的根源。她顺势垂下眼睫,长睫如同蝶翼般轻颤,露出一抹混合着些许苦涩、懊悔与释然的浅淡笑意,低声道:“经历了一些事……亲眼见到了一些……始料未及的场面,心中震动颇大,夜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总该……有些长进才是。否则,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辜负了祖母与父母的生养教诲之恩,也枉费了祖母特意准我去静养的一片回护之心。”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将所有看似突兀的转变,都自然而然地归因于“经历变故”后的“幡然醒悟”与“痛定思痛”,合情合理,令人难以深究。

暖阁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只有墙角那座鎏金西洋自鸣钟的钟摆,发出规律而清晰的滴答声,敲击在人的心坎上。凤九歌深知,仅仅是通过茶道的考验,展现出超越年龄的沉稳心性,或许能让祖母觉得她“懂事”、“可塑”,但还远远不足以让这位执掌凤家多年、见惯了英才俊杰的老祖宗真正对她另眼相看,赋予重任。她需要展现出更实际、更具冲击力、更能为她所用的“价值”。

少女于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静中,细细斟酌着词语,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不谙世事少女的烦恼与细微的困惑,秀眉微蹙,声音也放得更加轻软,带着些许不确定:“只是……祖母,有时候,即便心里想着要安稳度日,不惹是非,也总有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心琐事,如同夏日里的蚊蚋,扰得人不得清静。就比如……孙女院里的几个不懂事、口无遮拦的小丫头,前两日还在私下里抱怨,嘀嘀咕咕的,说这个月的月例银子,发放得比往常又迟了两三日,而且发到手里的数目,细细算来,似乎也有些糊里糊涂的,前后对不上数,平白惹人猜疑……”

她巧妙地以身边小丫鬟抱怨月例发放延迟和账目混乱这等“微不足道”的琐事作为引子,看似天真无意地提及,实则精准地戳中了目前凤府内部管理中可能存在的、祖母或许早已察觉却尚未找到合适契机或人手去整顿的隐患——账目混乱,中饱私囊。并且,她将接下来准备提出的所谓“新记账方法”的契机,自然而然地归结于“翻阅杂书野史”、“自己胡乱想想”,既解释了这超乎她过往认知与能力的知识来源,避免了引人怀疑,又显得不那么刻意急进,符合一个闺中少女偶然得了新奇想法便想一试的天真心态。

就在她话音刚刚落下的那个瞬间,她意念微动,如同叩响了一扇无形之门。

【小镜,立刻使用1次今日的命运碎片查看机会,目标锁定凤老夫人,重点查看在我提出整理账目相关言论后,她最可能出现的、转瞬即逝的瞬间反应。】

【指令确认。消耗1次今日命运碎片使用机会。目标已锁定:凤老夫人。正在捕捉相关未来时间线碎片……捕捉成功。画面显示:老夫人端坐椅中,面容沉静如水,但其眼底最深处,有一丝极快闪过的、锐利如鹰隼般的精光,同时,其置于紫檀木椅扶手上的苍老手指,几不可查地轻轻敲击了一下扶手边缘,面部宏观表情无明显变化,但其周身那原本平和的气息,有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凝滞与更加深沉的审视意味。碎片展示结束。】

脑中那幅清晰却短暂的画面一闪而逝。凤九歌心中顿时大定!果然!她的话确实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引起了祖母的高度注意甚至是警惕!那转瞬即逝的精光与手指的微动,正是老夫人内心被触动、开始严肃权衡的迹象!

凤老夫人听完凤九歌这一番看似稚嫩、东拉西扯,实则内含机锋、直指核心的话语,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那停顿极其短暂,若非少女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随即,她缓缓地、极其稳定地将那只价值连城的甜白釉茶盏放回了身旁的紫檀木嵌螺钿小几上,发出了一声比之前更为清晰、带着某种决断意味的轻微“磕哒”声。她抬起那双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目光沉甸甸地、如同实质般笼罩在凤九歌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孙女。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有衡量,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者天然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攥紧,变得稀薄而沉重。凤九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加速跳动的声音,如同擂鼓。但她凭借着前世今生磨练出的强大意志力,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甚至刻意让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因祖母长久的沉默与锐利注视而感到的恰到好处的不安与忐忑,微微咬住了下唇,显露出符合年龄的局促。

情感的张力,在此刻攀升至顶峰。凤九歌感觉自己如同在万丈悬崖边缘的纤细钢丝上行走,下方是迷雾笼罩的深渊。她必须小心翼翼地、不着痕迹地展露自己可能具备的“独特价值”,但又绝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过于锋芒毕露,引起这位多疑的祖母的忌惮。

“哦?杂书?”凤老夫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比之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倒是长进了不少,如今还知道看这些经世致用、而非只知道吟风弄月的书了。是哪本杂书?上面说的,又是什么新奇古怪、闻所未闻的法子?”她并未追问月例银子的小事,反而直接抓住了凤九歌话语中看似最不经意的“杂书”二字,直指核心。

凤九歌心中早已打好了腹稿,闻言连忙抬起眼帘,目光真诚中带着一丝努力回忆的茫然,仿佛在脑海中搜寻那些模糊的记忆,答道:“回祖母的话,是一本……书皮都有些破损脱落、连书名都差点看不清的、似乎名为《杂纂趣闻录》的旧书,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何人所着,里面记载的大多是些荒诞不经的奇闻异事,孙女也是偶然翻到其中一篇不起眼的短文,提及前朝某个隐匿于江南、富可敌国的神秘富商,似乎曾用一种名为‘分类列项、借贷相抵’的古怪法子来记录其庞杂无比的收支,据说用此法记账,脉络清晰,一目了然,且因环环相扣,极难篡改作假,心下觉得稀奇,便……便多看了两眼,勉强记下了几句核心要义,也不知记得全不全,理解得对不对。”她刻意将现代复式记账法的核心思想,模糊地、半真半假地套用在一个虚构的、无从考证的“前朝江南富户”身上,既解释了来源,又留下了足够的模糊空间。

凤老夫人目光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并未立刻接话,也没有去追问那本子虚乌有的《杂纂趣闻录》的具体细节与下落,只是端起了旁边丫鬟眼明手快重新续上的、热气袅袅的热茶,轻轻吹拂着茶汤表面并不存在的浮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这沉默,并不长久,或许只有十几次呼吸的时间,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凤九歌知道,祖母正在心中飞快地权衡利弊,评估她这个孙女话语的真实性,以及她这个人此刻突然表现出来的“价值”,是否值得她冒险一用,又是否在她的掌控范围之内。

良久,就在凤九歌几乎要以为这次试探将以失败告终时,凤老夫人缓缓地、清晰有力地将茶盏放回桌面,发出了比之前两次都更为明确、带着决断意味的一声轻响。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金科玉律般的决断力量,开口道:“既然你有此心思,愿意为府中事务劳心费力,而非只知躲清闲,又确实看了些杂书,长了点不同于那些只会拨弄算盘珠的老账房的见识,那便……试试也无妨。”

她说着,微微侧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暖阁内每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常嬷嬷。”

“老奴在。”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身着深褐色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常嬷嬷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神态恭谨至极。

“去,将外院庄子上刚刚送来的、最近三个月那本最难理清头绪的,关于南边那几个遭了春汛、损失颇重的田庄的收支总账册取来。”凤老夫人的指令简洁明了,没有半分犹豫。

“是,老夫人。”常嬷嬷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或迟疑,如同最精密的机器,迅速而无声地退出了暖阁,脚步轻捷,几乎听不到声音。

不过片刻功夫,常嬷嬷去而复返,手中已然捧着一本看起来颇为厚重、蓝色封皮已经有些磨损卷边、甚至沾染了些许污渍的账册。她步履沉稳地走到凤九歌面前,双手将账册递过,神色平静无波。

凤九歌伸出双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无数隐秘的账册。指尖传来的,是纸张粗糙略带扎手的质感,以及一股混合着淡淡的霉味、陈年旧墨的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泥土气息。这账册的重量,不仅仅在于其物理上的厚重,更在于它所承载的、可能盘根错节、牵扯甚广的混乱与隐秘,以及它对少女未来命运的巨大影响。

凤老夫人的目光落在凤九歌捧着账册的、微微用力的双手上,语气平淡依旧,却字字千钧,如同烙印般刻入少女的脑海:“这本账,牵扯到南边三个因今年春汛决堤而受灾严重的田庄,里面包含了朝廷拨下的部分赈济银钱、府中自行筹措的修缮款项、灾后重建的各类材料人工开支,以及预计减免和后续追缴的田租核算。条目繁多驳杂,经手人员众多,各方势力交错,账面记录混乱不清,前后矛盾、重复记载之处甚多。府里那几个经验老到、自诩能干的账房先生联手看了半个月,整日里争吵不休,至今也没能理出个清清楚楚、让人信服的头绪来,反而越弄越乱。”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暖阁内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老夫人看着凤九歌,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尺,丈量着少女的信心与能力:“你既说有新法子,眼界心思都不同于那些墨守成规、僵化不堪的老账房,祖母今日便破例给你这个机会,也看看你这静养得来的‘长进’,究竟到了何种地步。限你三日之内,就只用你从杂书上看到的那个‘新法子’,将这本账册给我整理出个大致的头绪来。祖母不要求你立刻算出最终的盈亏几何,那非你一人三日之功。我只要你,将这三个月来,所有款项的收支来源、具体去向,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无论巨细,都给我在最终的条陈上,分门别类,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人一看便知,钱从何处来,花到了何处去,中间有无可疑之处。可能做到?”

这不是简单的允诺,这是一场硬仗!一场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三天时间,对于一个从未真正接触过家族核心账务、年仅及笄的深闺少女而言,听起来简直如同天方夜谭,是近乎苛刻的要求。

凤九歌捧着那本仿佛有千斤重、冰冷而粗糙的账册,心中却是无比清明,这就是祖母投下的试金石,是考验,也是机遇。成功了,她便能在祖母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真正进入她的视野;失败了,那么她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表现,都可能被归为“小聪明”而随之土崩瓦解,再难有第二次机会。

少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松鹤堂内带着檀香与威压的空气深深吸入肺腑,将那瞬间涌上心头的激荡、紧张、甚至是一丝兴奋的情绪强行压下,抬起眼眸,毫不避讳地、勇敢地迎上祖母那锐利如刀、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的审视目光。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如同山间最纯净的溪流,却又异常坚定,里面燃烧着一簇小小的、却足以燎原的、名为野心的火焰:“祖母信重,赋予重任,孙女深知此乃祖母给予的莫大机会与考验,心中唯有感激。孙女……定当竭尽全力,日夜不休,焚膏继晷,亦不敢有负祖母今日之期望。”

她没有夸下海口,说必定成功,只是郑重承诺“竭尽全力”,态度不卑不亢,既表达了决心,又为自己可能的“能力有限”留下了些许余地,显得更为真实可信。

凤老夫人凝视着凤九歌眼中那簇虽然微小、却异常明亮执着、仿佛永不熄灭的火焰,良久,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随意地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那沉重的托付只是幻觉:“去吧。三日后,此时此地,祖母要看到你的条陈,莫要让祖母失望。”

“是,祖母。孙女告退。”凤九歌捧着那本至关重要的、可能成为她命运转折点的账册,如同捧着足以改变命运的稀世珍宝,再次恭敬地、深深地行了一礼,然后才转身,步履沉稳,背脊挺直,一步一步,坚定地退出了松鹤堂那间温暖却充满无形压力的暖阁。

一离开松鹤堂的范围,回到听雪轩,凤九歌立刻屏退了院内所有伺候的丫鬟婆子,只留下绝对忠心的汀兰在外间守着,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声称要专心为祖母抄写经书祈福。她将自己反锁在内室隔壁那间小巧却安静的书房之中,迫不及待地摊开了那本厚重的、散发着陈旧陌生气息的蓝皮账册。

账册内部的情况,比其外观更加不堪入目。纸张泛黄发脆,边缘多有破损,字迹潦草模糊,墨迹深浅不一,浓淡混杂,显然是经过多人、多次涂改、添补所致,甚至有些地方用了不同颜色的墨,显得混乱异常。各项收入与支出款项如同乱麻般混杂记录在一起,毫无条理章法可言,时而按时间,时而按项目,时而又毫无规律。许多款项只有极其模糊笼统的名目,如“杂项开支”、“人情往来”、“应急所用”,却没有任何具体的去向说明或可靠的联系凭证附后,如同一个个充满疑团的黑洞。

若是寻常闺阁女子,骤然看到这般混乱不堪、如同天书般的账目,只怕早已头晕眼花,心生畏难,不知所措。但凤九歌终究是不同的。她前世曾被家族按照宗妇的标准严格培养,系统学习过管家理事,阅读过账册。更重要的是,她灵魂深处来自现代的记忆碎片,让她知晓复式记账法那“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的核心原则,以及通过设立科目、分类汇总、交叉核对来厘清复杂账目的基本思路。这超越时代的认知与方法论,便是她此刻最大的底气与倚仗,是她敢于接下这看似不可能任务的信心来源。

她沉下心来,如同老僧入定,将所有的杂念、焦虑、对未来的不确定统统摒弃在外。她取出厚厚一沓全新的、质地细腻的宣纸,选了一支大小合用的狼毫小楷,亲自在端砚中注入清水,缓缓研磨出浓淡适中、乌黑发亮的墨汁。她没有急于立刻投入繁琐的计算,而是先花费了足足大半日的功夫,如同抽丝剥茧般,极富耐心地去试图理解、梳理这本账册原本那套混乱不堪、几乎毫无逻辑可言的内在记录习惯与潜规则。她将那些模糊不清、模棱两可的名目,根据其出现的语境和可能的性质,进行初步的归类和定义,在草稿纸上写下一个个暂时的科目名称。

然后,她才开始尝试运用复式记账法的核心雏形,为所能辨认的每一笔收支记录,在草稿纸上建立初步的“借方”和“贷方”的对应关系,试图构建起一个虽然简陋、却逻辑自洽的账目框架。这个看似简单直接、却蕴含着严密内在逻辑关系的原则,如同一位技艺高超的解剖医师手中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开始精准而有效地解剖、剥离账册中那些被刻意缠绕、混淆在一起、试图蒙混过关的纷乱线条,让许多隐藏的问题开始浮出水面。

凤九歌彻底心无旁骛,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感觉不到身体的疲惫。窗外日升又落,月隐又现,光与影在书房内不断交替。饿了,便只随意用几块汀兰悄悄放在门边的、早已冰凉的糕点果腹;渴了,便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水仰头喝上一大口,润泽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明亮的、不住跳跃的烛光下,她伏在宽大的、铺满了纸张的书案前,时而紧蹙眉头凝神思索,用笔杆轻轻敲击着额头;时而恍然顿悟般奋笔疾书,在纸上留下密密麻麻却条理渐清的记录;时而停下笔,对着某一处疑点反复推敲,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数字上划过。她那纤细而挺直的身影被跳跃闪烁的烛光拉得忽长忽短,在墙壁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影子,显得异常专注、执着,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孤注一掷的疯狂。

随着整理工作的持续深入,原本混乱如麻、看似无解的账目,开始一点点地、如同被耐心梳理的乱丝,逐渐呈现出清晰的脉络与走向。许多之前被刻意混淆、试图蒙混过关的款项,在这套“借贷必相等”的铁律照妖镜之下,纷纷无所遁形,露出了马脚。凤九歌很快就敏锐地发现了多处显而易见的猫腻与漏洞:虚高报价采购劣质物料,以次充好;重复计算人工费用,虚报人头;将个人享受的奢侈开销、如购买古董珍玩、绫罗绸缎等,鱼目混珠计入公账报销;甚至还有几笔数额不小的款项,支出名目空白,直接不翼而飞……

然而,就在她以为大局将定,主要问题都已浮现,准备着手梳理总结、撰写条陈纲要时,当她试图追查几笔数额特别巨大、名目却写得极其含糊隐晦、如“特殊经费”、“机密打点”之类的款项最终流向时,手中的狼毫小楷笔尖,却骤然停顿在了洁白的宣纸之上,墨汁随之不受控制地晕开了一小团模糊而丑陋的阴影。

那几笔款项,最初是以“特殊关节打点”、“紧急疏通各方关系”、“为府中长远计之必要开支”等空泛无比、却又让人无法轻易质疑的名义,从总账之中被大笔划出,记录得语焉不详。随后,它们如同拥有了生命、善于隐藏的地下暗流,经过几次模糊不清的账户转手与层层掩护之后,其最终的流向所指的接收方,虽然账户名称经过了精心的掩饰与伪装,用了看似毫不相干的名头,但凤九歌凭借着对凤府内部复杂人事关系与权力结构的深入了解,以及对这些账目往来中某些难以抹去的、属于特定操作人员的笔记习惯与操作流程的细微特征的敏锐捕捉,经过反复推敲、对比与交叉验证,她几乎可以断定,那看似无关的名头背后,所指向的真正主人……

那几笔来路蹊跷、数额惊人、几乎占了整个赈灾款项近两成的巨款,其最终的、隐秘的流向,赫然指向了她的养父,当朝首辅,凤家名义上的家主——凤长渊名下的某个极其隐秘、不为外人所知、甚至连祖母都可能被蒙在鼓里的私人账户!

凤九歌的目光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在宣纸上那个由她亲手写下的、墨迹未干却触目惊心的推断结论之上,瞳孔因极度的震惊与骇然而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握着笔杆的纤细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指节泛出青白色。一股冰冷的、带着悚然意味的寒意,不受控制地顺着尾椎骨悄然爬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养父……凤长渊……

他……他究竟是知道这些钱的真实来源与性质?如果他知情,那么他身为清流领袖、当朝首辅,一向以清廉自诩,为何要动用本该用于赈济灾民、修复家园的专项款项?是他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实则贪墨成性?还是这背后牵扯着更为复杂、更为凶险的朝堂争斗与不得已的苦衷?如果他对此毫不知情,那么,又是谁,拥有如此滔天的胆量与手段,竟能瞒天过海,绕过府内重重监管,假借他这位家主的名义,行此贪墨之实,并且将痕迹掩盖得如此之深?是府中与他敌对的力量在栽赃陷害?还是他身边出现了极其危险的蠹虫?

凤九歌原本只是想借此机会,展现自己的能力与价值,为自己在祖母面前、在这吃人的凤府中争取一线生机。却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这看似寻常的家族账目整理,这把本以为只是打开机遇之门的钥匙,竟然会率先开启了一扇通往更深处黑暗、足以颠覆她过往所有认知的、充满危险的秘密之门!这凤府看似花团锦簇、规矩森严的平静深宅之下,所隐藏的潭水,其深度与浑浊,其下的暗流汹涌与巨兽潜伏,远远超出了她最初的、最大胆的想象!

(第8章素手理乱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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