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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修复室中那场惊心动魄的记忆回溯,那灼热如岩浆、交织着无尽爱恨与牺牲的情感洪流,余温尚未从灵魂深处褪去,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时空薄膜温柔隔绝。那焚心蚀骨的痛楚与憾恨,虽依旧烙印在灵魂深处,却奇异地变得模糊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微凉的琉璃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旧戏。

当意识的触角从那片血与火交织的漩涡中彻底抽离,轻盈地漂浮起来,回归到更为浩瀚无垠、流淌着无数可能性的时间之海时,另一段尘封于平行时空的往事,如同沉睡在河床最深处、被泥沙紧紧包裹的珍珠,被悄然涌动的命运暗流温柔托起,缓缓升腾,在那片朦胧而静谧的光线下,小心翼翼地剥落尘封的外壳,闪烁着与主线悲剧截然不同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温暖光泽。

这是一个建立在“如果”之上的脆弱世界。

一个凤九歌尚未经历那场惨烈死亡与涅盘重生,命运的巨轮依旧沿着那条布满误解、阴谋与绝望牺牲的既定轨迹,沉重而缓慢地向前滚动的世界。

在这里,萧无痕仍是那个被蚀骨仇恨日夜焚烧、不得不以冰冷玄铁面具遮掩所有伤痕与情绪的镇北王;凤九歌仍是那个被幕后黑手玩弄于股掌之间、在无边绝望中逐渐走向偏执与疯狂的“毒妇”。

而暗一,也依旧是镇北王麾下那柄最锋利、最沉默、最不起眼,也最令人胆寒的,浸透了鲜血与无尽黑暗的利刃。他的灵魂,似乎早已在暗卫营的淬炼中,与那片永恒的夜色同化。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陈年墨锭,沉甸甸地覆盖着整个沉睡的京城。

初春的雨,不像夏日暴雨那般倾盆激烈,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反而带着一种江南女子般的缠绵悱恻,以及深入骨髓的阴冷,淅淅沥沥,无休无止。雨丝细密而冰冷,仿佛能无视厚重的衣物阻碍,直接钻进人的骨缝里,带来一种由内而外、无法驱散的寒意。京城西侧这片被繁华彻底遗忘的肮脏角落,白日里或许还有些许为生计奔波、面容麻木的人影,到了这个时辰,又逢如此恼人的雨天,早已是漆黑一片,万籁俱寂。唯有雨水不知疲倦地敲击在坑洼不平、长满滑腻青苔的青石板路面上,溅起细小的、浑浊的水花,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啪嗒声,以及从两旁低矮破败、仿佛随时会坍塌的屋檐上汇聚滑落的水帘,砸在石阶或废弃杂物上,发出更显沉闷的嗒嗒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浓重霉味,混合着角落里垃圾堆积处隐约散发的酸腐气息,以及雨水冲刷泥土后泛起的腥涩土气,共同构成了一幅底层角落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的画卷。

一道几乎与这浓重黑暗完美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真正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掠过湿滑冰冷、寒意刺骨的屋脊。他的动作轻盈而精准,如同最灵巧的夜枭,落地时甚至连脚下积聚的雨水都未曾惊动,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几乎难以捕捉的残影。正是暗一。他刚刚完成一项王爷亲自交代的、不算复杂却要求绝对隐秘的探查任务,正欲如同往常千百次一样,悄无声息地返回那座森严的王府复命。一身紧束的黑色夜行衣,将他精悍矫健、充满爆发力的身躯线条勾勒无遗,脸上蒙着的黑巾,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留下一双在深沉夜色中依旧锐利如准备捕猎的鹰隼、却又冰冷得不带丝毫人类情绪波动的眼眸。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紧贴头皮的、被完全浸湿的短发滑落,沿着他线条硬朗、下颌紧绷的曲线不断滴落,带来一片湿冷黏腻的不适感,但他仿佛毫无所觉,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对于自幼便在暗卫营那如同人间炼狱般的严酷环境中挣扎求生,早已习惯了与黑暗、血腥、死亡为伴的他而言,这种程度的外部干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同呼吸一般自然,甚至无法在他古井无波的心境中留下一丝痕迹。

他习惯于选择这类偏僻肮脏、连野狗都嫌弃的路线返回,并非为了贪图近便,恰恰相反,这些被帝都璀璨灯火彻底遗弃的阴暗角落,弥漫着赤裸裸的肮脏,毫无掩饰的混乱,以及最原始残酷的弱肉强食法则。穿行于此,能让他更清晰地触摸到这个世界的本质,时刻提醒他,他之所以还能活着,并且能以这种不见天日的方式,掌握着一定生杀予夺的“力量”,全赖于王爷的恩赐与自身摒弃一切软弱后的绝对冷酷。情感,对他而言,是遥远而奢侈的、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幻梦,更是足以致命的、需要被彻底剔除的弱点,早已被他连同那些无用的、属于“人”的记忆,一同深埋在了暗卫营那被鲜血浸透的血色泥土之下,永不回顾。

就在他气息彻底内敛,肌肉微绷,准备再次提气,如同融入夜色的暗影般穿过前方那条更加狭窄、堆满废弃杂物、几乎无人通行的死胡同时,一阵与这寂静雨夜格格不入的、压抑的、带着明显哭腔和绝望的少女哀求声,与几声粗野下流、充满淫邪意味的男性调笑,顽强地混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隐约却异常清晰地钻入了他那经过千锤百炼、远超常人的敏锐耳中。

暗一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的迟滞或放缓,如同未曾听闻。这类弱肉强食、欺凌弱小的丑陋景象,在京城底层如同每日都会轮番上演的、令人作呕的戏码,早已屡见不鲜,无法在他那片冰封的心湖中激起任何波澜。弱者匍匐在地,哀哀求饶;强者肆意践踏,狞笑取乐。这便是他认知中世界运转的、冰冷无情的铁律。他并非普度众生的神佛,也没有多余且廉价的同情心可以随意挥霍。他的存在意义,仅仅在于完美执行王爷的每一个指令,清除指定的目标,然后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彻底消失于黑暗,不留痕迹。

然而,就在他身形微动,即将如同水滴汇入大海般,彻底融入前方更深邃的黑暗的前一刹那,那混杂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中,一道极其细微、却又异常尖锐刺耳的,像是粗糙布料被强行撕裂的“刺啦”声,伴随着一声短促到了极致、充满了惊骇与濒临崩溃的绝望的少女惊呼,像是一根淬了冰的细针,毫无预兆地、精准地刺入了他的听觉神经,在他那片死水般的心湖中,激起了一丝几乎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异样涟漪。

这绝非源于同情或怜悯——他早已不具备这种东西。

或许,仅仅是那声音过于尖利、过于突兀,蛮横地打破了他执行任务后,习惯性回归的、那片万籁俱寂的、属于他自己的死水般的平静。

又或许,是他那超越常人的敏锐感官,于电光石火间,捕捉到了那声惊呼中,一丝与其他哀告求饶者截然不同的、并非纯粹源于恐惧,而是混合了强烈到极致的愤怒与不甘的……一种近乎野蛮生长的、不肯低头的倔强?一种……仿佛在哪儿见过的熟悉感?

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更无法理解的鬼使神差,如同无形却坚韧的丝线,悄然缠绕住了他即将离去的脚步。他那原本已经蓄势待发、肌肉紧绷准备弹射而去的身影,竟硬生生地、违背了他数十年如一日训练出的、近乎本能的反应,僵滞在了原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迟疑,他极其缓慢地、如同最耐心的猎手评估猎物般,微微侧过头,那双冰冷得仿佛能冻结空气、洞穿虚妄的眼眸,如同两柄淬炼于幽冥的利刃,精准而冷酷地划破层层叠叠的雨幕与凝重的黑暗,投向了声音最终湮灭的死胡同最深处。

借着远处高墙内,某户富贵人家或许是为了防盗而彻夜点燃的、透过厚重窗纸逸散出的、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昏黄灯光,他看到了三个衣衫褴褛、满身痞气、脸上带着长期混迹市井底层所特有的麻木与残忍的无赖混混,正呈半包围之势,围堵着一个蜷缩在冰冷潮湿墙角、因极度恐惧和刺骨寒冷而瑟瑟发抖的瘦小身影。那身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打了好几个颜色不一补丁的粗布衣裙,此刻早已被无情的雨水完全浸透,湿漉漉地紧紧贴在她尚未完全长成的、青涩而单薄得令人心酸的身躯上,勾勒出营养不良的轮廓。她的头发散乱不堪,被雨水和泪水黏在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小脸上,一时看不清具体容貌。脚下,一个破旧的、用竹篾编成的菜篮子狼狈地打翻在地,几个干瘪瘦小、沾满泥浆的萝卜和一小袋显然是精心包裹过、却依旧被粗鲁扯开的糙米,散落在浑浊的泥水洼中,正被肮脏的雨水无情地浸泡、冲刷,仿佛象征着她那卑微如尘的希望正在被践踏。

“小丫头片子,跑?你还能跑到天边去不成?哼,乖乖陪哥几个乐呵乐呵,这点破东西,爷们儿心情好了,说不定就赏你了!”一个似乎是领头的混混,咧着一口令人厌恶的黄牙,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令人作呕的淫笑,伸出肮脏粗糙的手,径直就向女孩湿漉漉、冰冷的脸颊摸去。

“滚开!别碰我!”那女孩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刺骨的寒冷而剧烈颤抖,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豁出一切般的尖锐与决绝。雨水肆意地、无情地冲刷着她稚嫩却写满惊惶与不屈的脸庞,勉强洗开遮挡的乱发,露出一双即使在如此令人绝望的黑暗境地下,依旧如同被困幼兽般、燃烧着熊熊怒火、亮得惊人的眼睛。那双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恐惧的阴影,蓄满了屈辱的泪水,但更深处的,却是一种不肯屈服、不肯认命的、如同石缝间顽强求生的野草般的倔强光芒。“我就是死……也绝不会让你们这些畜生得逞!”

就是这双眼睛。

这双与他记忆中那些麻木的、卑微乞求的、刻骨怨毒的……所有他见过的濒死眼神都截然不同的眼睛。

像是两颗被投入万载冰湖的石子,在暗一那片早已冻结、死寂多年的心湖最深处,极其轻微地、却不容忽视地,漾开了一圈细微到极致、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他见过太多濒临绝望的眼神,空洞的,卑微乞求的,刻骨怨毒的……却罕有见到,在如此绝对的力量差距下,在被彻底逼入绝境、几乎看不到任何生机时,眼底深处还能燃烧着如此纯粹、如此不甘、如此炽热火焰的眼神。这火焰,或许微弱,摇曳在风雨中,却异常坚韧,仿佛无论周遭环境多么恶劣残酷,都无法将其彻底扑灭、碾碎。

这奇异的感觉,像是一把生锈的、早已被遗忘的钥匙,无意间触碰到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布满蛛网的角落。许多年前,在暗卫营那个如同真正炼狱的生死斗兽场里,那个浑身浴血、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被所有旁观者认定必死无疑,却依旧死死咬着几乎碎裂的牙齿,用断裂带血的指甲死死抠着冰冷粗糙的地面,试图凭借一股不屈的意志再次挣扎着爬起来的……那个年幼而模糊的、几乎被遗忘的自己。那双眼睛,似乎也曾有过类似的光芒,尽管更加浑浊,更加绝望,但内核却是一样的——不肯死,不肯认输!

仅仅是因为这一瞬间,那模糊而久远的、甚至算不上回忆的联想。

暗一甚至没有经过任何理性的权衡与思考。他那被千锤百炼成本能的身体,已经先于他高度理智、习惯于分析利弊的大脑,擅自做出了行动。

当那个为首的混混,脸上带着令人厌恶的、志在必得的狞笑,再次伸出咸猪手,试图去撕扯女孩早已湿透、更显脆弱单薄的衣襟时,一道纯粹的、仿佛由黑暗本身凝聚而成的黑影,如同凭空出现,又如同本就一直存在于那里,以一种超越常人视觉捕捉的速度,悄无声息地、却又带着无可抗拒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介入了他们之间狭窄的、充满污浊气息的空间。

没有预兆,没有警告,甚至不屑于发出任何废话。在场没有人能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仿佛只是光影的轻微晃动,空间发生了短暂的扭曲。

紧接着,便是“咔嚓”“咔嚓”两声极其轻微、却足以让人头皮发麻、牙根发酸的骨头错位脆响,伴随着两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因而显得愈发凄厉短促的惨叫,那两个试图动手的混混,已经如同被无形重锤击中,各自死死捂着自己呈现出诡异角度、软软垂落的手腕,脸上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极致的惊恐与痛苦,踉跄着狼狈倒退数步,看向那道黑影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了从九幽地狱最深处爬出的、前来索命的恶鬼。

暗一甚至没有施舍给他们一丝目光,仿佛他们只是路边的碎石。他只是如同亘古存在的磐石般,静默地矗立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而令人窒息的阴影。周身自然散发出的,是那种常年游走在死亡边缘、手中沾染了无数生灵鲜血才能淬炼出的、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实质般杀气。这浓烈的杀气如同无形的领域,瞬间扩张,牢牢攫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连原本淅沥的雨声都仿佛被这凝滞的、沉重如铁的气氛所压制,变得模糊不清,遥远起来。

那为首的混混张了张嘴,色厉内荏地还想撂下几句撑场面的狠话,试图挽回一点可怜的颜面,但在目光对上暗一那双透过冰冷雨幕、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色彩、仿佛只是在看待几具即将腐朽尸骸般的眼眸时,所有到了嘴边的污言秽语都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化作了一声因极度恐惧而失控的、尖锐的抽气。他们甚至不敢再去多看一眼散落在地上的、那点可怜的“战利品”,如同丧家之犬般,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相互搀扶着,带着压抑的痛哼和无法掩饰的恐惧,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条让他们毕生难忘的死胡同,身影瞬间被浓厚的雨幕和吞噬一切的黑暗所吞噬,只留下几声渐行渐远的、狼狈的脚步声。

从暗一如同鬼魅般现身,到三个混混狼狈逃窜,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快得让人恍惚,仿佛只是夜色中的一个短暂错觉。

死胡同里,重新被令人心悸的、更深沉的寂静所主宰,只剩下愈发显得急促冰冷的雨声,不知疲倦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头,也敲打着那片刚刚被暴力扰乱、此刻又迅速回归死寂的空间。

那个蜷缩在墙角、几乎缩成一团的女孩,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完全超乎想象的变故惊呆了。她甚至忘记了继续哭泣,只是瞪大了那双犹自带着晶莹泪痕、此刻却充满了巨大惊愕与茫然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那个如同铁塔般矗立、自始至终都背对着她的高大黑影。她看不清他的具体样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充满爆炸性力量感的、仿佛能扛起一片天空的轮廓,以及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尚未完全消散、依旧如同冰冷潮水般萦绕在周围、令她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的、带着血腥味的冰冷气息。

他……到底是什么人?

是比那些混混更可怕、更危险的存在吗?

他为什么会出手救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是不是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可她一无所有。

无数纷乱而充满戒备的疑问,在她简单却饱经世情冷暖的脑海中疯狂翻腾、碰撞。她下意识地用双臂更紧地环抱住自己几乎裸露、布满鸡皮疙瘩的肩膀,单薄的身体因为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清晰的、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的“咯咯”声。

暗一并没有转身。

他甚至吝于给予那个女孩一个眼神的确认,或者说,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双眼睛。

解决掉眼前聒噪的、如同苍蝇般的麻烦,对他而言,就像是随手拂去了沾染在肩头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甚至不值得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他抬步,准备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去,将这片污秽之地重新还给黑暗与永恒的寂静。

然而,就在他脚步将动未动、气息微调的刹那,身后传来了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那个女孩,正强忍着身上的疼痛与虚弱,挣扎着,试图从冰冷湿滑、满是泥泞的地面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她的动作很慢,每一下移动都显得异常艰难,带着明显的力不从心,似乎牵动了身上被打伤的各处,让她从齿缝间溢出细微的、被强行压抑着的、痛苦的抽气声,在这片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暗一的脚步,再次违背了他的意志,顿住了。

他依旧没有回头。

但那双总是古井无波、深不见底的眼眸,几不可察地向下低垂了一瞬,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扫过地上那个被打翻、滚满泥浆的破旧菜篮,以及散落在泥水里的、那几个干瘪瘦小、显然是她赖以果腹的萝卜,和那袋对她而言或许无比珍贵、此刻袋口敞开、米粒正不断被浑浊雨水冲刷带走的糙米。一种近乎本能的计算在他脑中闪过——这些,够她吃几天?能换一件厚实的衣服吗?

一种极其陌生、甚至连他自己都感到突兀和困惑的情绪,极其细微地,在他那片冰封心湖刚刚漾起涟漪的中心,又轻轻地、固执地搅动了一下。

那或许……并不能被称之为怜悯。这种软弱的情感,早已被他从灵魂中彻底剥离、丢弃。

更像是一种……基于某种近乎本能的、对“顽强生命力”本身,所产生的……一点点,极其微小,甚至微不足道的……认可?或者说,是一种……不希望看到那簇刚刚被他无意识“保护”下来的微弱火苗,就此轻易熄灭的……别扭心态?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挺拔的背影在连绵的雨丝中显得愈发孤寂而料峭,仿佛与整个世界的喧嚣和悲欢都彻底隔绝开来。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紧绷的、线条流畅的背部肌肉线条,蜿蜒流淌而下,勾勒出充满力量感与孤独感的轮廓。时间仿佛凝滞了大约三息,他仿佛终于在与某种无形的、来自内心深处的力量抗争后,下定了某种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决心,做了一个与他过往行为准则完全相悖的、堪称“荒唐”的动作。

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布满各种细微伤痕和老茧、惯于执握利刃与夺取性命、沾染过无数鲜血的手,探入自己夜行衣紧贴胸口的内袋——那里通常只存放着各种见血封喉的致命暗器、执行特殊任务所需的精巧工具,或者极少数情况下用于伪装身份的少量银钱。他的指尖首先触碰到几块冰冷而坚硬的碎银,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似乎是不再犹豫,将其悉数取出。银子不多,甚至有些寒酸,但对于一个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底层小丫鬟而言,或许足以让她应对眼前的窘境,买上几顿能够果腹的、热腾腾的饭食,或者一件能够抵御这恼人春寒的、厚实些的旧衣。

紧接着,他的手指移向腰间一个皮质柔软、颜色深暗、毫不起眼的小囊,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材质普通、没有任何特殊标记的白色小瓷瓶。瓶子里装的是暗卫营统一配发的、对外伤有不错疗效的金疮药,对于他们这种时刻游走在刀尖之上、受伤如同家常便饭的人来说,是随身必备的消耗品。这药,效果远胜市面上的普通货色。

他没有说话,没有任何解释,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气息都未曾改变,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程序。只是将手中那几块带着他微末体温的散碎银两和那个冰凉光滑的小瓷瓶,仿佛只是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轻轻放在了身旁一个稍微干燥些、但依旧布满灰尘与蛛网的废弃破木箱边缘。动作干脆、利落、精准,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如同他执行每一次暗杀任务般简洁高效,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

做完这在他看来颇为“出格”、甚至有些“荒谬”的一切,他不再有任何留恋与迟疑。身形仅仅只是极其细微地一晃,如同真正的幽灵融入了阴影,又如同水滴蒸发于空气,彻底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与连绵不绝的雨幕之中,没有留下任何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仿佛刚才那短暂得如同幻觉的交集,仅仅是一场发生在雨夜里的、不真实的梦。

直到那股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冰冷压迫感彻底从这片空间消散,小桃(是的,这个在泥泞中挣扎的女孩,正是那个尚未遇到重生凤九歌、命运轨迹截然不同的小桃)才仿佛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找回了几乎停滞的呼吸。她扶着身后冰冷粗糙、长满湿滑苔藓的墙壁,艰难地、摇摇晃晃地试图站直身体,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身上被拳脚殴打留下的伤痛,让她痛得倒抽冷气,眉头紧紧蹙起,小脸上满是忍痛的表情。她惊疑不定地、带着深深的后怕,小心翼翼地环顾着空荡荡、只剩下单调雨声吟唱的死胡同,目光最终,带着一丝茫然与难以置信,落在了那个破木箱边缘,那几块在微弱光线下反射着柔和而诱人光泽的银两,和那个洁白得与周遭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小瓷瓶上。

她彻底怔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时间忘了身上的疼痛,也忘了周围的寒冷。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到极点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本就脆弱的心防,淹没了部分尚未散去的恐惧和身体上尖锐的疼痛。

这不是施舍。她敏感地、几乎是本能地意识到。施舍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而这份给予……没有。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眼神,仿佛只是随手丢下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沉默的、不带任何条件的、甚至有些粗暴的给予,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超越了简单善恶评判的……援手?一种她无法理解,却真切感受到的、来自黑暗深处的……微弱暖意?如同寒冬里偶然找到的一小块尚未完全熄灭的炭火。

她小心翼翼地、忍着浑身的疼痛,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那个破木箱前,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易碎的、珍贵的梦境。她伸出那双冻得通红、布满细小伤口和老茧、此刻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在触碰什么神圣之物,拿起了那几块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对方体温的银子和那个触手冰凉光滑的小瓷瓶。银子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而瓷瓶则像一块寒冰,却又似乎蕴含着某种治愈的、生机勃勃的力量。

她将那个小小的瓷瓶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的触感奇异地穿透皮肤,仿佛带着某种安定的、抚慰人心的力量,让她混乱惊惶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暗一消失的那片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虽然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无尽的夜色和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雨丝,如同垂落的、隔绝一切的珠帘。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委屈,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深沉到骨子里的感激,以及一种……对那道神秘黑影无法磨灭的、混合着好奇与一丝依赖的复杂情感。

“谢谢……”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被雨幕笼罩的冰冷巷子,用极其微弱的、带着哽咽和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道,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向着未知的、沉默的神明祈祷。尽管她心里清楚,那个如同幻影般救她于水火的人,恐怕早已远去,根本听不到她这微不足道的、发自肺腑的感谢。但这声感谢,她必须说出口,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回应。

这看似惊心动魄的遭遇,对于暗一漫长而黑暗、充斥着血腥与杀戮的生涯而言,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很快就会被遗忘的插曲。或许第二天黎明到来,当晨曦透过窗棂,他再次穿上那身象征着绝对忠诚与无情杀戮的服饰,投入到新的、冰冷的、不容丝毫个人感情的任务中时,他就会将这场雨夜的小小意外,连同那双倔强的、亮得惊人的眼睛,彻底从记忆深处抹去,如同从未发生。他依旧是那个没有过去、也不奢求未来,只为镇北王和一个个冰冷任务而存在的、完美的杀戮工具,一件有生命的兵器。

然而,命运的纺锤,一旦开始转动,其纺出的丝线一旦相互触碰、缠绕,便再难轻易割断,只会越缠越紧,编织出谁也无法预料的、复杂而美丽的图案。

数日之后,又是一个任务结束、踏着浓郁夜色归来的晚上。暗一选择的路径并非与那晚完全重合,但不知为何,当他的身影如同暗夜蝙蝠般掠过西巷附近那片熟悉的、弥漫着贫穷与挣扎气息的区域时,他的脚步,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熟虑、近乎本能的偏离。他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例行公事般,悄无声息地再次掠过了那条死胡同上方的屋脊,目光如同最冷静的扫描仪,下意识地、不带任何期待地向下扫过。

胡同里空无一人,只有堆积的杂物在惨淡的月光下投出扭曲怪诞的阴影,和斑驳墙面上被雨水冲刷留下的、如同泪痕般的污渍。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状,仿佛那晚的冲突与救助,只是一场被雨水打湿的、不真实的幻梦。

他正准备如同往常一样,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视线却在不经意间,被胡同口对面,那条稍微热闹些、有几家低矮铺面尚未打烊、透出昏黄温暖灯光的小街拐角处,一个熟悉得令他瞬间定格的瘦小身影所吸引。

是那个小丫鬟。

她正蹲在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如同干枯树皮、眼神浑浊的卖炊饼老妪的摊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用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显然是她积攒了许久的几枚铜钱,仔细数了又数,确认无误后,才依依不舍地递过去,换回了两个刚刚出炉、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诱人麦香的金黄炊饼。然后,她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一般,将那两个炊饼紧紧护在胸前,仿佛要汲取那一点点珍贵的温暖,快步走向街角最阴暗的、散发着尿骚味的角落,那里,依稀可以看到两个身材更加瘦小、衣衫几乎无法蔽体、蜷缩在一起相互取暖、眼神空洞的小乞儿。她蹲下身,脸上没有丝毫犹豫和不舍,将手中那两个显然对她而言也极为珍贵、可能意味着她一顿饱饭的炊饼,轻轻塞到了那两个小乞儿脏兮兮的、冻得通红的手里,自己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如同饿狼般狼吞虎咽,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喉头轻轻滚动,脸上却没有任何不舍,反而流露出一种简单而纯粹的、如同阳光般温暖的满足神情。

暗一的身影,在屋脊投下的浓郁阴影中,如同瞬间被冻结的冰雕,彻底凝固了。

他透过深沉黑暗,静静地看着她那双在昏暗摇曳的灯火下,依旧清澈明亮、不染尘埃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未经世事污染的、单纯而满足的、几乎有些傻气的神情,看着她明明自己尚且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挣扎在生存的边缘线上,却依旧愿意将得来不易的、象征着温暖与饱腹的食物,毫不犹豫地、慷慨地分给比她更为弱小的、无依无靠的存在。

那片冰封了太久太久、几乎已经习惯了绝对零度的心湖,那圈早已被他强行抚平、试图遗忘的涟漪中心,似乎又被某种无形而温暖的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很轻微,如同羽毛拂过冰面。

但那种异样的、陌生的、带着暖意的触动感,却真实地存在着,无法忽视,甚至……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几乎陌生的悸动。

他没有现身,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去打扰这幅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格格不入却又动人心弦的画面。

只是如同一个真正的、没有实体的影子,在冰冷的、无人察觉的屋脊阴影中,静静地伫立了片刻,用那双无人能懂、深邃如夜的眼眸,将这一幕深深烙印在心底某个不为人知的、柔软的角落,然后,再次如同融入夜色般,无声无息地消失,没有留下任何他曾来过的证据,仿佛只是偶然路过的一阵夜风。

此后,仿佛形成了一种无言的、只存在于他内心的、隐秘的默契。

在执行那些充斥着血腥与阴谋、令人身心俱疲的任务之余,在夜深人静、万物沉眠之时,暗一偶尔会“顺路”经过这片与他杀手身份格格不入的、弥漫着贫穷与挣扎气息的贫民区域。有时,他会看到她抱着一大盆沉重得几乎要将她瘦小身躯压垮的、待清洗的、散发着汗臭的衣物,脚步踉跄、气喘吁吁地走向院中那口深不见光、井沿布满滑腻青苔的老井;有时,会看到她被那个面相刻薄、嗓音尖利如同瓦片刮过地面的管事嬷嬷,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堵在院墙角厉声斥责,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她低着头,单薄的肩膀因委屈而微微耸动,却倔强地死死咬住已经失去血色的下唇,不让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轻易掉落;有时,在月色尚算明朗、清辉洒落的夜晚,他会看到她偷偷摸摸地坐在后院冰凉的、硌人的石头门槛上,就着从门缝或窗隙漏进的、微弱得可怜的月光,小手紧紧攥着一本破烂不堪、封面早已缺失、书页泛黄卷边、几乎快要散架的《三字经》,手指沾着旁边小水洼里的积水,在粗糙的、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一笔一划、极其吃力而专注地比划着那些对她而言复杂而神秘的、却象征着知识与希望的方块字,眼神专注而渴望。

每一次,他都只是远远地、如同最冷静也最冷漠的旁观者,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冰冷的雕塑,隐藏在无人能察的、最深的黑暗角落。

但不知从何时起,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微妙的变化,悄然发生。他开始在一些她绝对无法察觉的、更深的阴影里,顺手为她清除掉一些潜藏的、令人厌恶的“小麻烦”。比如,那个总想借着夜色或无人之际,对她动手动脚、心怀不轨的厨房帮工,第二天会莫名其妙地在湿滑的井边“失足”,摔断了一条腿,惨叫着被抬走,数月无法下床,更别提作恶;那个依仗着一点小权,惯于克扣她本就微薄得可怜的月钱、中饱私囊的猥琐账房先生,会在某个万籁俱寂的深夜,被不知从何处潜入的、如同死神化身的蒙面人用冰冷的刀锋“拜访”,吓得当场失禁,魂飞魄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战战兢兢,面色苍白,再不敢肆意妄为,甚至看到小桃都绕道走;甚至有一次,两个喝得醉醺醺、不长眼的地痞,见她孤身一人晚归,试图上前调戏,污言秽语尚未说完,还没靠近她三步之内,就被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疾射而来的、力道精准得可怕的石子,狠狠打中了膝窝要害,惨叫着跪倒在地,磕掉了门牙,连滚带爬地逃之夭夭,之后再也不敢在这一带露面……

他做得天衣无缝,干净利落,如同最高明的工匠处理自己的作品,从未留下任何可能追踪到他或引起旁人怀疑的痕迹。每一次“意外”都看起来合情合理,仿佛是那些人自己运气不好,或者遭了天谴。

也从未期待过,甚至从未想象过任何形式的回报。在他的认知里,这与他偶尔会驻足看一眼墙角在裂缝中顽强生长出来的、迎着风雨摇曳的野草,并无本质区别。那只是一种……对生命力的客观观察,或者说,是他在这枯燥、血腥、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暗卫生涯中,一种排解无尽空虚与疲惫的、微不足道的、仅属于他个人的、怪异的秘密消遣。他如此告诉自己,试图为自己这些“出格”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不至于动摇他信念的解释。

直到那一天。

他再次如同幽灵般“路过”她栖身的那个破败、拥挤的小院。这一次,他没有在惯常的位置看到她忙碌的、瘦小的身影,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从后院方向传来的、与往日不同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声响——那是竹条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打在皮肉上的沉闷响声,压抑的、破碎的、强忍着的少女哭泣声,以及一个老妇因愤怒而变得异常尖厉刺耳、如同夜枭嘶鸣般的咒骂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撕破了夜空的宁静:“……作死的小贱蹄子!交给你的活儿没干完还敢偷懒躲闲!让你藏这些没用的破烂!让你痴心妄想去学认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下贱东西!我看你是皮痒了!今天不打死你,你就不知道自己的本分!让你学!让你学!”

暗一的身影,如同瞬间被冰封的雕塑,无声无息地隐在院墙外一棵枝叶繁茂、投下浓重阴影的古树树冠之中,与枝叶融为一体。他的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墨绿色的枝叶缝隙,如同最精准的、冰冷的箭矢,牢牢锁定了后院那个正在上演的、小小的、却无比残酷的刑场。

小桃直接挺地跪在冰冷坚硬、布满污渍和碎屑的地面上,后背那件单薄的粗布衣服,已经被无情抽打的竹条撕裂了好几道长长的口子,隐隐有鲜红的血痕从破口处渗出,在她浅色的、洗得发白的衣物上晕开刺目的、点点斑驳的印记。她死死地咬着早已失去血色、甚至被咬出深深牙印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强忍着不让自己痛哭失声,但滚烫的眼泪却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和汗水,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泥泞的泪痕。她的双手,以一种近乎固执的、保护性的姿态,死死地护在胸前,怀里紧紧抱着什么东西,任凭那刁钻狠辣的竹条如何呼啸着、一次比一次更重地抽打在她纤细的、布满旧伤新痕的手臂、单薄的肩背上,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钻心的剧痛,她都倔强地、如同守护雏鸟的母鸟般,不肯松开哪怕一丝缝隙,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构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透过她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的手指缝隙,暗一清晰地看到了那被她用单薄身躯和惊人意志死死护着的东西——是几本崭新的、纸张洁白挺括、墨迹清晰工整的启蒙读物和字帖。与他之前“不小心”掉落的那本破烂不堪、饱经风霜的《三字经》截然不同,这些书册,正是他上次“路过”一家即将打烊的书铺时,心中微动,“顺手”取来的。此刻,这些书却成了她遭受毒打的根源。

一股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而汹涌的、如同地下岩浆般灼热暴戾的情绪,毫无预兆地、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冲垮了暗一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引以为傲的绝对冷静与自制!那是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想要将眼前施暴者撕成碎片的狂暴怒意。

那是什么?

是愤怒吗?

他为什么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微不足道的小丫鬟,产生如此强烈、几乎要吞噬他理智的愤怒?这不符合他的身份,更违背了他作为工具的信条。

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茫然和危险的、属于雄性生物本能般的、领地或所有物被触犯后所引发的……暴戾与毁灭冲动?他已经下意识地将她划入了自己的“管辖”范围?

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所有的行为,都只是随性而为,如同行走路边时,顺手投喂一只看起来比较顺眼、不惹人厌的野猫。他给予食物、药品、书籍,在暗中为她扫清一些障碍,都只是他漫长黑暗生涯中,一点无足轻重的、打发时间的调剂,并未投入任何真正的、属于“人”的情感与关注。他始终站在岸上,冷漠地看着水中挣扎的倒影。

但在此刻,亲眼目睹那冰冷的、无情的竹条,毫不留情地、一下下抽打在她那因死死护着他所给予的“东西”而微微颤抖的、单薄脆弱的背脊上,看着那刺目的鲜红血痕逐渐扩大、浸透粗糙的布料,仿佛也灼伤了他的眼睛;看着她那张强忍剧痛、布满泪水和灰尘、却依旧写满了不屈与固执的小脸……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错得如此离谱,如此自欺欺人。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眼神倔强、命运多舛的小丫鬟,她的安危,她的喜怒,她是否受到欺凌,已经在他那片冰封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真正有分量的石子,并且激起了他再也无法忽视、甚至开始逐渐失控的、越来越大的涟漪。那些沉默的“路过”,那些无言的“帮助”,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脱离了“消遣”的范畴,变成了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牵挂与……守护。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破体而出、将眼前施暴者立刻撕成碎片的冲动,如同失控的野兽,在他胸腔内疯狂咆哮、冲撞,驱使着他必须立刻做点什么,来平息这股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无名怒火。

当夜,三更时分。

万籁俱寂,连负责报时的更夫那拖长了音调的、催眠般的梆子声,都早已消失在街巷的尽头,被浓重的夜色吞噬。

小桃所在的那个院落里,白天里最为嚣张跋扈、下手最狠毒无情的管事嬷嬷,正躺在自己那张还算柔软暖和、与下人身份极为不符的床铺上,做着克扣下人月钱、中饱私囊,攒够钱后离开这个鬼地方,去乡下买几亩薄田当个小地主婆的美梦,嘴角甚至流出了一丝浑浊的涎水。

突然,一阵源自生物本能的、刺骨锥心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气温,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将她从深沉的睡梦中猛地惊醒,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她迷迷糊糊地、带着被打扰美梦的不悦和一丝莫名的惊慌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尚未完全清晰,便骇然发现,自己的床榻边,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如同从地底钻出般,多了一道纯粹由黑暗凝聚而成的高大身影。

如同神话中索命的无常,静默而立,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惨淡的月光,顽强地透过老旧窗纸上破损的窟窿,勉强勾勒出那人挺拔如松、却散发着无尽寒意的轮廓,以及脸上那块遮挡住一切表情的、冰冷的蒙面黑巾。月光照在他身上,仿佛都被吸收了进去,显得更加幽暗。

嬷嬷的睡意和不满,在百分之一秒内被极致的、无法形容的恐惧所取代,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她惊恐地张大了嘴巴,喉咙里却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微弱的气音都无法发出,只有胸腔因极度恐惧而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艰难的嗬嗬声。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冰冷麻木,无法动弹。

暗一没有说话。

他甚至懒得做出任何多余的、带有威胁意味的动作,比如亮出兵器或者发出低吼。

只是用那双在黑暗中,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般冷冽、不带一丝一毫人类应有情感的眼眸,静静地、居高临下地、如同俯视蝼蚁般俯视着她。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和低温,刺得嬷嬷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血液都仿佛要在血管中冻结成冰,连思维都停滞了。

然后,在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手中,握着一把样式极其普通、没有任何装饰、却在微弱月光下闪烁着幽冷致命寒光的匕首。那寒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映照在他毫无波澜的眼眸中。

他没有用匕首做出任何劈砍或刺击的姿态,只是用那冰冷得如同毒蛇信子般的刀尖,极其轻柔地、仿佛情人最亲密的低语般,精准而稳定地,轻轻抵在了嬷嬷因恐惧而剧烈上下滚动、布满褶皱的喉结皮肤上。那触感,冰冷而坚硬,带着死亡的宣告。

依旧没有只言片语的警告或威胁。

但那股如同实质的、从尸山血海修罗场中淬炼而出的、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怖杀气,已经如同最沉重坚固的枷锁,将嬷嬷的肉体与灵魂彻底禁锢在原地,连最本能的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无数锋利的刀片,带来撕裂般的痛苦。她清晰地、无比深刻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如此之近,近到她能清晰地嗅到对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淡淡血腥味,以及那种属于冷兵器的、特有的金属与死亡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她毫不怀疑,下一秒,那冰冷的刀尖就会轻易地割开她的喉咙。

暗一的目光,如同两把最精准无情的手术刀,在她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写满了惊骇与卑微哀求的脸上,停留了足足十息的时间。

这十息,对于瘫软在床、如同待宰羔羊般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等待命运裁决的嬷嬷而言,漫长得如同度过了整个绝望而冰冷的轮回。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一个不屑的冷哼都未曾发出,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对她的恩赐。

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手腕微动,收回了那柄象征着死亡与最终警告的匕首,身影向后看似随意地一退,便如同融化的冰雪般,彻底融入了屋内最深沉的、连月光都无法触及的角落阴影之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令人魂飞魄散、如同置身地狱的一幕,仅仅是她一场荒诞恐怖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噩梦。

直到那股几乎要将她灵魂都冻结撕碎的恐怖压迫感彻底消失,嬷嬷才如同溺水之人终于被拉上岸般,猛地张开嘴,发出破风箱般剧烈而贪婪的喘息声,浑身早已被冰冷的、黏腻的冷汗彻底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瘫软在床榻之上,四肢百骸没有一丝力气,久久无法动弹,甚至无法产生起身查看的勇气。她甚至不敢去仔细回想刚才那恐怖至极的每一个细节,那个冰冷的、如同死神般的眼神,那把抵在喉间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匕首,已经成为她余生中,挥之不去的、最深的梦魇。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叫小桃的、看似不起眼的丫头,她再也不敢动她一根汗毛,甚至不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连眼神都不敢与之对视。那道黑影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已经深深烙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成为了她行为不可逾越的底线。

而这一切,蜷缩在阴冷潮湿、堆满柴火、散发着霉味的柴房里,因身上的伤痛和精神上的巨大疲惫而沉沉昏睡过去的小桃,对此一无所知。她在梦中依旧蹙着眉头,仿佛还在承受着白日的痛苦。

她只知道,第二天清晨,当她忍着浑身的疼痛,挣扎着从冰冷的草堆里爬起来,准备迎接新一天的繁重劳作与可能的、无端的责骂时,那个一向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动辄打骂、刻薄寡恩的嬷嬷,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出现在她面前,用尖利的声音催促她干活。甚至在她拖着疼痛的身体,步履蹒跚地去厨房领取那份每日少得可怜的、冰冷的早饭时,偶遇那个嬷嬷,对方竟然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明显讨好与恐惧意味的僵硬笑容,甚至还破例多塞给了她一个平日里根本轮不到她的、白净松软、散发着麦香的白面馒头。

她手中握着那个突如其来的白面馒头,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与不解,仿佛置身于一场奇怪的梦境,却也不敢多问,只能将这份深深的疑惑,连同那个馒头带来的微弱暖意,一起深深埋在心底。

只是隐隐约约地、直觉般地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完全不知道的、阳光照射不到的暗处,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对她有利的改变。仿佛一直笼罩在头顶的阴云,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拨开了一丝缝隙,透下了一缕微光。

她依旧会在夜深人静、所有人都陷入沉睡之后,偷偷地从柴草深处,摸出那几本被她用体温捂得温热、险些用半条性命才护下来的崭新字帖,就着门缝窗隙间吝啬地漏进的、那一缕缕微弱得可怜的月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笨拙却无比认真地、用纤细的树枝在铺了薄薄一层灰的地面上反复临摹、记忆。偶尔,她会停下动作,抬起有些酸涩的脖颈,望向窗外那片无垠的、包容了一切也隐藏了一切的深沉黑夜,脑海中,会不期然地、反复闪过那个改变了她命运的雨夜,那个沉默得如同山岳、强大得令人心安又畏惧的黑色背影。那个背影,已经成为她黑暗生活中的一个坐标,一个象征。

他到底是谁?

他来自哪里?又为何会一而再地帮助她?他图什么呢?

他……还会再次出现吗?就像之前那次一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她不知道答案,未来如同一片浓雾,看不清方向,充满了未知。

但她知道,并且无比坚定地相信,在这个冰冷残酷、仿佛随时会将她吞噬得骨头都不剩的世界里,曾经有一道沉默而强大的影子,在她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刻,如同划破厚重乌云的第一道闪电,如同照亮深渊的流星,给予了她继续挣扎求存的一线生机,一缕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足以温暖她整个世界的微光。而这缕微光,足以支撑着她,在这个艰难世事中,继续怀着那份与生俱来的倔强,怀抱着那一点点对知识、对更好未来的微小渴望与希望,一步一步,艰难却坚定地、勇敢地走下去。

而在她永远无法看见的、阳光照射不到的黑暗最深处,另一道习惯了孤独与杀戮、与阴影为伴的影子,也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在他那只为任务和王爷而存在的、灰暗冰冷、单调乏味、只有血腥味的世界里,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悄然闯入了一抹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温暖得让他无所适从、甚至感到恐慌的亮色。这抹亮色,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控制、无法抗拒的方式,悄然改变着他冰封的内心,融化着坚固的冰层,以及他未来道路的轨迹,让他那如同精密仪器般的人生,出现了未曾预料的变量。

凤九歌重生归来的那个惊天节点,正在历史的阴影中悄然逼近,暗流汹涌,这个平行时空下,更大的命运风暴与漩涡即将被掀起,无人能够置身事外。而这个心中已悄然埋下了一份超越冰冷命令之外、复杂难言牵挂的暗一,他将如何在这场即将到来的、与主线命运轨迹截然不同的洪流中自处?是继续作为无情的工具,还是遵循内心的指引?他与他选择默默守护的、这个同样在泥泞中顽强生长、如同杂草般坚韧的小桃,他们之间这始于无声守护的微妙联系,又将走向一个怎样未知的结局?是彼此救赎,照亮前路,还是被更大的黑暗吞噬,一同沉沦?

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沉沦?是黑暗中依偎的微光,还是命运洪流中不堪一击的浮木?当真正的风暴来临,席卷一切,这份无声的、尚未言明的守护,能否经受住颠覆一切的考验?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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