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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如墨,浓重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唯有皇宫各处悬挂的宫灯,在沉滞的黑暗中顽强地切割出一片片昏黄而孤寂的光域。御花园中那场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对峙,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涟漪散去后,只留下更深沉的寂静与彻骨的寒意。小太监那尖细急促、仿佛带着钩子的禀报声,虽打破了表面的僵持,却在萧无痕与凤九歌的心湖中投下了更冷、更沉重、形状莫测的阴影。

皇帝醒了?在这个要命的关头?主动召见?

这突如其来的旨意,裹挟着皇权的莫测与深宫的森然,如同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大网,当头罩下,让人无处可避。它瞬间撕碎了二皇子萧无玦那副精心维持的、仿佛镌刻在脸上的温文尔雅的假面,让他眼中翻涌起几乎无法抑制的阴鸷与惊怒,那眼神如同淬了剧毒的冰棱,又似毒蛇吐信,冰冷黏腻,择人而噬。然而,这旨意也并未给萧无痕和凤九歌带来丝毫劫后余生的轻松,反而让他们的心弦绷得更紧,几乎到了断裂的边缘。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复杂难言,有面对未知的凝重,有对深宫陷阱的本能警惕,有对当前局势的审慎评估,更有一种在绝境中相互倚靠、风雨同舟的默契在无声流淌。前路是龙潭还是虎穴,是期盼已久的转机还是更深的、粉饰着皇恩的陷阱?无人能知,唯有步步为营。

“臣(臣女),遵旨。”萧无痕与凤九歌几乎是同时躬身应道,声音在寂静得只剩下呜咽风声的御花园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 ritual 的庄重与压抑。

萧无痕身形微动,不着痕迹地将凤九歌往自己身侧又护了护。他的动作自然而流畅,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的靠近,但那挺拔如山岳的身躯所站定的位置,恰好隔断了二皇子那如同附骨之疽般阴冷黏腻、充满了算计与恶意的视线,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却令人心安的屏障。即便衣衫破损,沾染着暗红的血污与尘土,狼狈不堪,他那属于镇北王的凛然气度与沙场淬炼出的、仿佛能刺破这宫廷虚伪帷幕的锋芒却未曾折损分毫。在这深宫禁苑,处处透着华丽压抑与无形算计的环境里,他更像是一头闯入黄金牢笼的孤狼,警觉,不屈,带着随时可以暴起撕裂一切的原始而危险的力量。

二皇子萧无玦死死地盯着他们,尤其是萧无痕,那目光阴狠得像是淬了毒的冰棱,要在对方挺拔的脊背上剜出两个血洞来。他苦心孤诣,精心布局,算准了时机,利用北境战事吃紧、京城连环刺杀、凤府精准下毒等多重手段,层层推进,意图将萧无痕这个心腹大患彻底逼入绝境,甚至让其背负上擅离职守、勾结外敌、意图不轨的弥天罪名。他万万没有算到,萧无痕竟能如此之快地突破他设下的重重关卡,甚至悄无声息地潜入这守卫森严如铁桶的皇宫大内!更让他措手不及、心底发寒的是,父皇会在这个要命的关键时刻突然醒来,并且绕过所有常规程序,直接召见这两人!这完全打乱了他的节奏,破坏了他精心编织、自以为万无一失的罗网,让他有一种事情正急速脱离掌控的强烈不安与滔天暴怒。他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节早已捏得发白,骨节凸起,显示出内心极不平静的波澜。面上却还要勉强维系着最后一丝属于皇子的体面与那早已扭曲的风度,只是那嘴角勉强扯出的、试图保持温和的弧度,僵硬而扭曲,比哭还要难看几分,透着一股森然的鬼气。

引路的小太监低眉顺眼,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口,不敢多看身后两位气场迥异、仿佛随时会引爆惊雷的贵人以及那位面色铁青、几乎要喷出火来的二皇子一眼。他只加快脚步,几乎是屏着呼吸,沿着灯火通明却死寂无声、仿佛没有尽头的汉白玉回廊,向着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也散发着无形吞噬力的甘露殿方向疾行。空旷的回廊里,廊柱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只剩下几人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衣袂摩擦发出的细微窸窣声,以及那若有若无、却沉重得仿佛能压垮人心的呼吸声,回荡在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空气中,将这宫廷的深夜衬托得愈发压抑,令人喘不过气,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皇权沉重的分量。

凤九歌低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尽可能地将自己缩成一个无害的、受惊的、符合世俗期待的千金小姐模样,肩膀微缩,脖颈低垂,展现出脆弱的弧度。然而,在那看似柔顺的表象之下,她全身的感官早已提升到了极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周遭的一切动静——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而冷漠的更漏声,风吹过琉璃瓦的细微呜咽,甚至身边人最细微的呼吸变化与气流波动。脑海中,因果镜系统依旧在顽强地低速运转,试图分析当前诡谲的局势,但那冰冷的提示音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滞涩与刺耳的杂音,仿佛受到了某种源自规则本源的、强大力量的干扰与压制:【警告:检测到高强度龙气威压场域,系统能量运行受阻,部分辅助功能效能下降35%……核心运算模块负载过高……逻辑单元出现轻微紊乱……建议宿主保持绝对冷静,避免精神剧烈波动,以维持最低限度能量供应及隐蔽性……】

高强度龙气威压?凤九歌心中凛然,一股寒意自脚底沿着脊椎瞬间窜升至头顶。这就是天子居所,九五至尊无形中散发出的、统御四海、主宰众生所带来的、近乎领域般的独特气场吗?竟然能影响到这来自未知维度、看似无所不能的系统?她强迫自己深呼吸,将那因系统示警而本能泛起的一丝慌乱死死压住,如同将一块灼热的巨石沉入冰封的深潭。将全部的心神、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如同一束凝聚的、不敢有丝毫分散的光,投射在即将到来的、与那位至高无上者的会面上。皇帝,那个端坐在龙椅之上,掌握着天下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他此刻突然召见,目的究竟是什么?是相信了萧无痕所言的紧急军情和内部叛乱,还是……另有所图?祖母昏迷前紧紧攥着的那幅神秘画卷,皇帝言语间对前朝秘辛和那所谓的“琉璃魄”若有若无的探究……这些纷乱如麻的线索,在她脑海中疯狂交织、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模糊却散发着致命危险气息的轮廓。

萧无痕的感受则更为直接和强烈。他内力深厚,修为已臻化境,对天地气机、能量场的感应远比常人敏锐百倍。越是靠近那座象征着权力顶峰、仿佛凝聚了整座江山重量的甘露殿,那股无形的、仿佛源自万里山河脉络与亿兆生民愿力汇聚而成的、沉重如岳、浩瀚如海的威压就越是清晰可辨。这威压并非刻意针对他个人,更像是一种弥漫在整个空间中的、天然的、属于帝王领域的压制,却让他体内原本就因重伤未愈和内毒侵蚀而有些紊乱滞涩的内息,运转起来更加艰涩困难,如同在黏稠的胶水中逆行,每一次周天循环都带来隐痛。他微微蹙起剑眉,那眉宇间习惯性凝聚的冷峻仿佛又深刻了几分,如同刀劈斧凿。他暗自调整着呼吸,将道家最上乘的龟息法门运转到极致,如同最老练的工匠,小心翼翼地将那股源自外界压迫带来的气血翻腾与内息不畅强压下去,归于丹田深处,敛入四肢百骸。此刻,他不能显露出一丝一毫的虚弱与疲态。面对那位心思深沉如海、多疑善变、惯于通过最细微处洞察人心的帝王,任何一点破绽,哪怕只是气息的微弱变化,或是眼神一瞬间的游移,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致命的导火索,将之前所有的努力与冒险付诸东流。

终于,甘露殿那巍峨庄严、在无数盏硕大宫灯映照下恍如白昼、几乎令人不敢直视的殿门,出现在视线尽头。殿宇飞檐斗拱,气势磅礴,琉璃瓦在清冷月光与暖黄灯火的交织下,泛着一种冰冷而坚硬的、仿佛能折射出人心欲望与恐惧的金属光泽,无声地宣示着皇权的不可侵犯与绝对威严。殿前广场开阔如砥,守卫森严,披坚持锐的禁军士兵如同铜浇铁铸的雕像般肃立两旁,眼神锐利如鹰隼,冰冷无情地扫视着任何敢于靠近这座权力中枢的存在,连一只飞鸟似乎都无法轻易掠过这片被无形力场笼罩的区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这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味道,庄严、肃穆、古老,却也无端地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窒息与敬畏,仿佛连灵魂都要在这香气中蜷缩起来。

小太监在殿门外那高高的、仿佛通往天听的汉白玉石阶下停住脚步,仿佛那台阶之上便是不可逾越的雷池,不敢僭越半步。他躬身,用一种刻意拔高却又带着无法抑制颤抖的尖细嗓音,对着那紧闭的、雕刻着繁复龙纹、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殿门内高声禀报,声音在空旷的殿前回荡,更添几分诡异:“启禀陛下,镇北王萧无痕,凤府千金凤九歌奉旨觐见——!”

殿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令人心焦的沉默。这沉默仿佛被无形的手恶意拉长,每一息都如同沉重的鼓点,咚咚地敲击在殿外等待之人的心弦上,考验着他们的耐心与定力。空气中弥漫的龙涎香气似乎也在这沉默中凝固了,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随即,一个略显苍老、沙哑,却依旧不失威严与穿透力、仿佛带着宫廷数十年风雨痕迹的太监声音,如同从幽深的古井中传来,缓缓荡出,带着特有的腔调:“宣——镇北王萧无痕,凤氏九歌,进殿觐见——!”

那“宣”字拖得长长的,带着宫廷特有的、仿佛能抽走人灵魂的腔调,既像是一道赦令,又像是一道催命符,重重地砸在聆听者的心上。

沉重的、包裹着黄铜钉的殿门被两名面无表情、动作机械如同提线木偶的内侍缓缓从内推开,发出了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开启了通往另一个神秘、危险而又不容抗拒世界的入口。殿内灯火通明,亮得几乎有些刺眼,与外间沉沉的夜色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让人一时间有些目眩神迷,仿佛从幽冥踏入了神域。一股更加浓郁、精纯、仿佛沉淀了数百年帝王心术与孤家寡人寂寥的龙涎香气,混合着陈年书卷特有的墨香,以及一种淡淡的、仿佛来自久远年代的、带着历史尘埃与阴谋气息的陈旧味道,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瞬间将人的感官彻底包裹、淹没。

萧无痕几不可察地深吸了一口这带着特殊气息、仿佛能窥见权力核心秘密的空气,率先迈步,踏入了那象征着至高权力、无数人梦寐以求却也埋葬了无数野心与尸骨的殿堂。他的步伐稳健而坚定,即便身带重伤,那每一步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的声音,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分量,在这过分安静的大殿中回响。凤九歌紧随其后,垂着头,目光谨慎地落在自己前方三尺之地的、拼接得几乎天衣无缝的金砖缝线上,不敢随意抬头张望,生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会引来不必要的猜忌与祸端。但她的眼角余光,却如同最精细的扫描仪,已然将殿内宏大而压抑的景象飞速地纳入心底,进行分析。

甘露殿内空间极其开阔,穹顶高远,绘着精美的、象征天家威严的彩绘藻井,无数盏长明宫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仿佛任何隐秘都无法在此藏身。陈设却并非极尽奢华之能事,反而透着一股内敛的、沉淀下来的、源于绝对自信的庄重与威仪。地面铺着光滑如镜、几乎能倒映出人影的金砖,两侧是高达殿顶的、摆满了各类典籍、奏章、卷宗的红木书架,如同一排排沉默的、守护着帝国秘密与智慧的巨人,散发着肃穆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书卷特有的墨香,但这墨香之中,又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核心的冰冷与疏离,以及一种仿佛能侵蚀人心的孤独感。而在大殿的最深处,那高高在上的、仿佛与凡人隔绝的须弥座台基之上,一张宽大得近乎夸张的、雕刻着九条形态各异、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腾空而去、攫取人心的五爪金龙的紫檀木御案之后,端坐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那便是大雍王朝当今的天子,萧景琰。

他看起来约莫五十许的年纪,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轮廓,但如今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如同终年不散雾霭般的疲惫与阴郁,眼袋深重,嘴唇习惯性地紧抿成一条显示着坚毅与多疑的直线,带着长期操劳繁重国事与沉湎酒色双重透支后留下的深刻痕迹。然而,他那双微微眯起的、看似慵懒仿佛对万事都提不起兴趣的眼睛,在偶尔开阖之间,却会骤然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如同云层后偶然露出的闪电般锐利冰冷的精光,如同蛰伏在深渊之下的苍龙,带着洞察人心、掌控一切、生杀予夺的帝王心术与深不可测的城府。他并未穿着正式庄重的龙袍,只着一身相对简便的明黄色常服,略显随意地靠在铺着柔软明黄缎子的龙椅靠背上,手中随意地把玩着一串油光水亮、显然时常摩挲、仿佛承载着无数思量的紫檀佛珠,那佛珠相互摩擦,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咔哒”声,在这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大殿中,清晰可闻,仿佛命运的秒针在走动。他看似随意,但那无形中散发出的、仿佛与整个大殿、与这万里江山融为一体的沉重威压,却让整个空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有形的琥珀,沉重得让人连呼吸都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打破某种危险的平衡。

在御案的下首,稍稍靠后的、光线略暗的位置,还如同影子般侍立着一名头发已然花白、面容清癯枯瘦、但一双眼睛却如同千年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鬼蜮、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宫廷秘密的老太监。他微微躬着身,姿态恭敬到了极致,仿佛要将自己融入背景,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如同深海暗流般的存在感。这正是皇帝身边最得信任、掌管着司礼监兼掌印太监之职、权柄滔天、人称“内相”的秉笔大太监,高无庸。

萧无痕与凤九歌行至御案前约一丈远处,这个距离,既保持了臣子的恭敬,又不至于过分靠近天颜,引发不必要的警惕。两人依照臣子觐见君王的最高礼节,撩袍,跪倒在地,向前叩首,动作流畅而标准,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无可挑剔的仪式感。他们的声音在空旷、高阔、仿佛能吸纳一切声音、放大一切细微动静的大殿中响起,带着微微的回音,更显庄重:

“臣,萧无痕,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女凤九歌,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没有立刻叫起。他那带着审视、探究、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直抵灵魂最深幽处的目光,如同有了实质的重量和温度,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跪在冰冷金砖上的两人。那目光先在萧无痕那身破损染血、沾满尘土、与这金碧辉煌的殿堂格格不入、仿佛带着战场硝烟与民间疾苦的衣衫上停留,似乎在评估着他伤势的真伪与严重程度,权衡着这身狼狈背后所代表的忠诚与代价;随后,又移到了凤九歌低垂的、露出一段纤细脆弱、仿佛轻易就能折断的脖颈的头顶,仿佛在揣度这个看似柔弱的凤家千金,在此次波及朝野的风波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棋子,是诱因,还是……别的什么?殿内一时间静得可怕,落针可闻。只剩下皇帝手中那串紫檀佛珠相互摩擦发出的、细微而规律的“咔哒”声,如同催命的钟摆,敲打在人的神经上;以及四周巨大烛台上,婴儿臂粗的牛油大蜡燃烧时,偶尔爆开的、极其轻微的噼啪声。这刻意拉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施加心理压力的、无声却极其有效的手段,考验着跪拜者的心志与耐力。

良久,就在那沉默几乎要将人的神经绷断,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时,皇帝那听不出什么明显情绪、仿佛蒙着一层万载寒冰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丝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淡漠与疏离:“平身吧。”

“谢陛下。”

两人谢恩,然后依言站起身来。但依旧微微垂首,目光落在御案前那一片光洁如镜的地面上,保持着臣子面对君王时应有的、最标准的恭敬姿态,不敢有丝毫逾越,仿佛连眼神的余光都经过了严格的控制。

“萧卿,”皇帝的目光如同精准的、带着倒钩的箭矢,落在萧无痕身上,他手指依旧不疾不徐地捻动着那串紫檀佛珠,仿佛那能帮助他冷静地思考与裁决,“你不在北境督军,抵御北戎铁骑,为何会深夜出现在朕这皇宫大内?还弄得如此……狼狈不堪?”他刻意在“狼狈不堪”四个字上稍稍停顿,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的审视,“朕听闻,北境军情紧急,三十万北戎铁骑陈兵关外,日夜叩关,边关烽火连天,狼烟四起,我大雍的将士们正在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你身为边军统帅,镇北王,深受皇恩,肩负守土卫疆之重责,却在此时擅离驻地,私自回京。你,该当何罪?”他的语气很平缓,甚至没有刻意加重音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那话语中蕴含的质问与隐含的、如同冰山般森冷的杀机,却如同无数根细密的冰针,无声无息地刺入人的骨髓,带来刺骨的寒意与巨大的压力。

萧无痕面色沉静如水,仿佛那蕴含着杀机的质问只是拂过山岩的微风,未能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涟漪。他早已预料到皇帝必有此一问,心中预案已成,脉络清晰。他再次躬身,抱拳行礼,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沙场特有的金铁交鸣般的质感,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与赤诚:“回禀陛下,北境军情确实万分紧急,三十万北戎铁骑虎视眈眈,臣身为边帅,不敢有片刻忘怀,每每思之,心如油煎,夜不能寐。然而,”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更加凝重,如同乌云压城,“臣此番甘冒奇险,星夜兼程,擅闯宫禁,更是因为有比前线战事更为紧急、更为致命、关乎我大雍国本与陛下圣安的情报,必须亲自面呈陛下!此事关乎内部奸佞,关乎社稷存亡,迟则恐生倾天之祸!臣,不得不为!”他再次强调了“不得不为”,将个人的安危与律法的约束置于国家存亡之后,展现其孤注一掷的决心。

“哦?”皇帝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终于提起了一丝真正的、超越例行公事的兴趣,但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依旧如同古井寒潭,波澜不惊,难测其底,“比三十万北戎铁骑叩关更为紧急?关乎国本与朕之安危?朕倒要仔细听听,是何等泼天的大事,值得你萧无痕置边关数十万将士与国门安危于不顾,甘冒擅离职守、触犯律法之大不韪,也要星夜赶回,闯入朕这深宫大内。”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探究,也带着一种审视,似乎在衡量萧无痕所言是危言耸听,还是确有其事。

萧无痕抬起头,目光坦然地、毫不避讳地迎向皇帝那仿佛能洞悉一切虚妄的探究视线。他语速控制得极好,不快不慢,确保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入皇帝耳中,并且留下供其深思的空间:“陛下圣明!北境战事虽急,然我边军将士上下用命,同仇敌忾,依托山河险关固守,短期内尚可支撑,不至有顷刻崩坏之危。但如今,我大雍真正的心腹大患,致命的危机,并非仅仅来自关外明刀明枪的豺狼,更源于内部那些藏于阴影之中、吸食国髓、里通外国的蠹虫与叛徒!”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如同乐章中一个蓄势的休止符,借此观察了一下皇帝的神色。见对方依旧面无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隔绝了所有情绪的帝王面具,他便继续沉声说道,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在听者的心弦上:“臣接到多方密报,并经麾下儿郎不惜性命查证,发现朝中潜伏着一股势力极其庞大、行事极为诡秘的隐秘组织,其与北戎暗通款曲,勾结已久!他们长期、系统性地向我朝内部进行渗透,不仅利用各种渠道,泄露我军边防布阵、兵力调配、粮草转运等绝密军情,致使我军在北境战场上处处被动,无数忠勇将士因为这些内奸的出卖而血洒疆场,枉送性命!更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策划并实施了一系列针对朝廷重臣、乃至可能……危及陛下圣安的阴险刺杀行动!”他再次停顿,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焰,“此次臣奉密报回京,途中便接连遭遇数波不明身份、训练有素、手段狠辣凶残的高手的截杀,对方组织严密,配合默契,行事果决,绝非寻常江湖匪类或者散兵游勇。而根据臣麾下精锐冒死查探所掌握的线索,这些胆大包天的刺客,其行事风格、组织痕迹,极有可能与一个名为‘月’的神秘组织有关!”

“月组织?”皇帝捻动佛珠的手指,在这一刻,出现了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虽然瞬间便恢复了匀速,但那刹那的凝滞,却没有逃过萧无痕和凤九歌高度集中的、如同鹰隼般的注意力。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如同浮光掠影般的、难以捕捉的光芒,那光芒中似乎混杂着一丝了然,一丝深沉的忌惮,还有一丝更深沉的、仿佛触及了某些尘封记忆的东西,但这一切都太快了,快得像是错觉,他的眼神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深邃,“朕似乎……在某些陈年卷宗中,偶有瞥见提及。一个江湖帮派,竟有如此能量?能渗透军机,刺杀重臣,甚至……威胁到朕?”他的语气带着疑问,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似乎在判断萧无痕是否在借题发挥,或者这个组织的威胁是否真如其所说。

“陛下!此‘月’组织,绝非普通江湖帮派可比!”萧无痕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沙场统帅特有的、基于事实与血泪教训的、对敌情判断的绝对自信,“此组织行事之诡秘,结构之严密,触角延伸之广,远超常人想象!其成员隐藏极深,彼此以代号相称,单线联系,纪律森严,更似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或者说……一个庞大的、以颠覆我大雍为目标的阴谋网络!其势力,恐怕……已然渗透进入部分宗室勋贵、乃至朝廷重臣的府邸之中!”他话锋在此刻意有所指,如同利剑出鞘半寸,寒光乍现,却并未直接点出二皇子的名号,而是引而不发,留下余地,显示其政治上的成熟与谨慎,“臣已查到确凿证据,有大量来源不明、路径复杂、最终指向都与北境战事息息相关的巨额资金,通过数层空壳商号与地下钱庄的复杂洗换,流入了二皇子府上一位詹事的外室名下产业之中,成为其活动经费。而这位詹事,据可靠线报,在不久之前,曾与‘月’组织的一名已知的中层头目,于京郊一处隐秘庄园,有过至少一次以上的秘密接触!此外,”他声音再次加重,如同投下又一记足以撼动朝堂的重锤,“今夜凤首辅府邸突遭不明势力强攻,凤老夫人身中奇毒,生命垂危,经当场抓获并初步审讯,下毒者太医院院判李太医,已亲口供认是受二皇子府上那位詹事大人指使,将一种来自西域的、极为阴损罕见的奇毒,混入老夫人日常所用的熏香之中,意图谋害当朝一品诰命夫人!此等行径,其阴毒,其周密,其针对朝廷栋梁的狠辣,与‘月’组织惯用的、挑拨离间、铲除异己的阴毒手段,如出一辙!臣,恳请陛下明察!”他再次躬身,将最终裁决的权力,恭敬而坚定地交还给了御座上的帝王。

他没有如同莽夫般直接指控二皇子就是主谋,那不仅缺乏直接证据,更会显得他是在挟私报复,落人口实,将一场严肃的政治清算变成个人恩怨。他只是将已经查到的、相互关联的线索——可疑的资金往来、关键人物的秘密接触、以及发生在凤府的具体而严重的罪行——如同冷静的工匠般,一块块、清晰地、逻辑严密地摆在皇帝面前。这种基于事实、层层递进、逻辑严密的陈述方式,远比任何情绪化的空泛指责,都更具说服力与杀伤力,也更能体现他作为边军统帅的沉稳与大局观。

皇帝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变化,如同戴着一副精心雕琢的、隔绝了所有内心波澜的玉面具。只是那捻动紫檀佛珠的、保养得宜的手指,在听到“二皇子府詹事”、“谋害诰命”这几个关键词时,那匀速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微弱的幅度,显示出他内心并非全无触动,那平静的湖面下或许正暗流汹涌。他没有立刻对萧无痕提供的这些惊心动魄、足以引发朝野震动的线索做出任何评判,或是震惊,或是愤怒,仿佛这些指控只是寻常的公务汇报,需要更冷静的权衡。他的目光,如同缓缓移动的、能穿透人心的探照灯,转向了一直安静站在一旁、努力降低自身存在感、仿佛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的凤九歌。

“凤家丫头,”皇帝的声音似乎刻意放缓了一些,少了几分面对萧无痕时的冷硬,多了一丝看似属于长辈的、居高临下的温和,但那股无形的、源于身份与权力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却并未因此减少分毫,反而因为这份刻意表现出来的“温和”而显得更加难以捉摸,如同包裹着蜜糖的砒霜,“你祖母……凤老夫人,如今情况究竟如何?朕方才听闻,她突发恶疾,昏迷不醒?可是受了惊吓?”他的问题看似关切,实则同样是在求证,并且试图从凤九歌这里,听到可能与萧无痕不同的、或者更能体现某些细节的答案。

凤九歌心中猛地一提,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心脏,连呼吸都为之一窒。她知道,关键的考验,此刻才真正降临到她身上。她上前半步,再次屈膝,行了一个标准而优雅的、无可挑剔的福礼,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源自真心的哽咽与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却又保持着世家贵女应有的得体与克制,不敢有丝毫失仪:“回陛下,臣女祖母……情况确实万分危急,臣女心如刀绞,五内俱焚。”她抬起眼,眸中已然蓄满了氤氲的水光,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更显得楚楚可怜,惹人动容,“今夜府中突然遭大批黑衣歹人强攻,乱起之时,火光冲天,杀声震地,祖母年事已高,受此惊吓,便已昏迷不醒。幸得……幸得镇北王殿下洞察先机,及时派人援手,府中护卫亦拼死抵抗,方才暂时稳住局势,未让歹人惊扰到祖母床前。”她先是强调了事情的突发性与危险性,以及萧无痕的“功绩”和凤府护卫的忠勇,然后才切入核心,声音带着更明显的颤抖,“经……经随后赶到的友人初步查验,祖母并非寻常的突发恶疾或是受惊过度,而是……而是中了某种极为阴损、极为罕见、臣女闻所未闻的混合奇毒!”她的话语带着恰到好处的、符合她年龄与身份的恐惧与无助,“而下毒之人……正是日常里为祖母请脉诊病、深受信任的李太医!他……他已亲口承认,是受了二皇子府上詹事大人的指使与利诱!”她将萧无痕提到的下毒之事,以受害人家属的身份,用更加情感化的语言再次确认,极大地增强了事情的真实性与冲击力,也侧面印证了萧无痕陈述的真实性。

“奇毒?”皇帝的目光似乎瞬间锐利了几分,如同两把无形的小刀,紧紧盯住凤九歌,仿佛要剥开她所有的伪装,直视她灵魂深处,判断她所言是否属实,或者是否有所隐瞒,“是何等奇毒?竟然连太医院院判都束手无策,甚至……监守自盗,参与其中?”他的问题直指核心,带着不容回避的压迫,同时也透露出一丝对太医院乃至整个宫廷医疗体系可能被渗透的深层担忧。

凤九歌感受到那目光如同有千钧重量,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脊背发凉。脑海中的因果镜系统再次传来一阵明显的滞涩与干扰的杂音,提示着周围龙气威压的强烈影响,让她无法依赖系统进行更精确的分析或提示。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依靠那尖锐的疼痛维持着清醒与表面的平静。她依据之前萧无痕和谢云舟的判断,以及系统在未被完全干扰前提供的零星提示,字斟句酌,极其谨慎地回答道:“回陛下,臣女见识浅薄,于岐黄之道更是知之甚少,不敢妄断毒物名称与来源,恐误导圣听。”她先摆低姿态,以示谦卑与对皇权的敬畏,“只知……只知此毒性状极为诡谲,似能无形中侵蚀人的神智与身体本源生机,祖母脉象沉浮不定,时而微弱几不可察,时而又紊乱躁动,绝非寻常可见之毒物。幸得……幸得一位精通医术的友人及时赶到,冒险以金针渡穴之奇术,辅以秘制丹药,暂时护住了祖母心脉要害,吊住了一口元气。但……”她的话语适时地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与深切的绝望,眼圈泛红,泪光莹然欲滴,将一个担忧祖母安危、濒临崩溃边缘的孝孙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但友人也言明,此毒霸道无比,若无法在三日之内寻得对症解药,或者配置不出对应的化解之方,一旦毒性积累到一定程度再次反扑,只怕……只怕……”后面的话,她似乎哽咽着难以继续,用沉默和泪水表达了最坏的后果,这种无声的控诉与哀求,有时比言语更有力量。

皇帝沉默了片刻,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睛,在凤九歌身上停留了许久。那目光中充满了审视、权衡,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在透过她年轻美丽却带着坚韧与神秘的容颜,探寻着某些被时光尘埃掩埋的、与凤家、与前朝、与那所谓“琉璃”相关的古老秘密。殿内静得只剩下佛珠那规律却令人心焦的“咔哒”声。忽然,他话锋一转,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问出了一个看似与当前紧张局势毫无关联、却又暗藏无尽机锋、仿佛随意落子却直指要害的问题:“朕听闻,凤老夫人昏迷之前,神智尚存片刻清明之时,手中紧紧攥着一幅前朝古画?而且……还在那画幅边缘,留下了‘速救九歌’四个字?”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带着长辈对晚辈的些许关怀,但那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锁定了凤九歌,不放过她任何一丝最细微的表情变化,肌肉的抽搐,甚至是瞳孔瞬间的收缩。

凤九歌心中猛地一凛!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从头到脚一阵发麻!皇帝果然知道了!而且他的关注点,竟然如此精准地落在了这看似不起眼、实则可能隐藏着巨大秘密的细节上!这背后所代表的意味,让她瞬间汗毛倒竖,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她不敢有丝毫怠慢,更不敢有任何隐瞒或编造,在皇帝这等洞察人心、掌握着无数秘密的帝王面前,任何小聪明都是致命的。她只能采取半真半假、模糊重点、突出情感的应对策略,再次屈膝,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后怕与依旧未散的哽咽,答道:“回陛下,是……是的。那画卷……乃是祖母平日珍藏、时常独自观摩的一幅前朝古画,名为《山居弈棋图》,臣女……臣女也只见过几次,并不知其具体来历与玄妙之处。”她先承认画卷的存在,但强调自己不知情,将自身置于信息弱势的位置,“至于那‘速救九歌’四字……”她恰到好处地露出困惑与担忧交织的神情,眉头微蹙,带着少女特有的不解,“臣女拼死赶到祖母身边时,祖母已然昏迷不醒,气息微弱,手中……手中的确紧紧攥着那画卷的一角,那四个字……字迹仓促潦草,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书写,臣女……臣女亦无法确定那是否确为祖母亲笔所书,更……更不解其深意何在。当时情况危急,臣女只顾着祖母安危,心乱如麻,未曾细想……”她将问题巧妙地、不着痕迹地抛了回去,同时暗示自己对此并不知情,且当时心系祖母,无暇他顾,合情合理,也将自己从可能涉及的前朝秘辛中摘出来,显得单纯而无害。

“《山居弈棋图》……”皇帝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能勾起往事的韵律。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在这一刻,再次出现了那极其细微、却绝不容忽视的停顿!虽然只有一瞬,但那瞬间的凝滞,与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混杂着追忆、忌惮、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霾与探究的神色,却被精神高度集中、观察入微的凤九歌和萧无痕,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绝非听到一个普通画作名字应有的反应!这更加印证了这幅画,以及其背后可能代表的“新月夫人”与前朝秘辛,在皇帝心中占据着非同一般的位置,甚至可能是一块不能轻易触碰的逆鳞。

【跨章伏笔cV-24回收:皇帝在听到“新月夫人”名号(画卷隐含关联)时,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追忆与忌惮。】

“前朝旧物,总是牵扯太多过往云烟,是是非非,难以厘清。”皇帝意味不明地、淡淡地评价了一句,仿佛在感慨历史的无情与复杂,又像是在发出一种无声的警告,告诫所有人不要轻易涉足那些被尘埃掩埋的禁区。他随即又将话题拉回到现实的危机中,显示出其掌控话题节奏、不被臣子牵着鼻子走的高超能力,“你祖母中毒颇深,情况危急,而太医院之人竟牵扯其中,品行不端,看来是指望不上了。高无庸。”

“老奴在。”一直如同隐形人般侍立在侧、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高无庸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最精密的机器。

“传朕口谕,”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决断与冷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即刻查封李太医府邸,将其所有家眷、仆役,一体收押,移交大理寺,严加审讯,务必要撬开他们的嘴!另,着太医院另选派两名资历深、品行端方、可靠的太医,即刻前往凤府,协助诊治凤老夫人,所需一切药材,无论多名贵稀有,皆由内库直接支取,务必竭尽全力,救治凤老夫人!不得有误!”

“老奴遵旨。”高无庸恭声应下,没有丝毫迟疑,转身便迈着无声却迅速的、仿佛经过千锤百炼的步子,去安排执行皇帝的旨意。他深知,这道口谕背后,不仅是对臣子家眷的所谓“体恤”与对凤老夫人的“隆恩”,更蕴含着对太医院系统的不信任清理与整顿,以及对凤老夫人病情异乎寻常的、超越常规的“重视”。这重视背后,究竟有几分是出于对三朝老臣、首辅之母的体恤与对朝局稳定的考量,又有几分是源于对那幅神秘前朝古画和那四个字的深度探究与忌惮,以及对其背后可能牵扯出的、关于“琉璃魄”与前朝秘辛的强烈好奇与掌控欲?恐怕,那深如渊海的帝王心术,只有皇帝自己心中清楚。

接着,皇帝的目光重新回到萧无痕身上,那目光变得深沉而复杂,如同笼罩在浓雾中的深海,难以窥测其底,蕴含着权衡、试探与最终的决断:“萧卿,你方才所奏之事,北境军情,京城乱象,以及二皇子府与‘月’组织可能存在的牵连,这些线索,朕,已知晓。”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仿佛有着千钧重量,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北境军情,关乎国本,不容有失;朝内蠹虫,更是心腹之患,必须铲除!二皇子府与‘月’组织是否真有牵连,朕会另派得力心腹,秘密彻查,一应细节,皆需核实。”他先是肯定了问题的严重性,显示了帝王的格局与对江山社稷的责任感,但随即,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如同北极寒风般凛冽刺骨,带着帝王的威严与不容挑战的律法尊严,“但,”这一个“但”字,仿佛重锤落地,敲碎了之前所有的缓和,“你擅离驻地,私自回京,终究是违背了朝廷律法,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与重托!此风绝不可长!念在你一片赤胆忠心,确系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且自身亦身负重伤,朕,看在往日功劳与此刻国难当头的份上,暂且不予追究!”

萧无痕躬身,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臣,谢陛下宽宥之恩!”他心中明白,这“暂且不予追究”,已是皇帝在权衡利弊、考量北境局势与京城乱象后,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也是他此次兵行险着、剑走偏锋所争取到的最好结果。这并非完全的信任,而是一种基于现实需要的、脆弱的平衡。

“不过,”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的决断,如同金口玉言,一旦说出,便成定局,再无转圜余地,“京城乃至天下的安危,社稷的稳定,重于一切!朕命你,萧无痕!”

“臣在!”萧无痕挺直脊梁,如同听到冲锋号角的战士,周身那股属于军人的铁血与肃杀之气瞬间凝聚,尽管内伤隐隐作痛,但姿态依旧如出鞘利剑,锋芒毕露。

“即日起,由你全权负责京城内外,肃清‘月’组织及相关一切叛逆事宜!朕赐你临机专断之权,遇紧急情况,可先斩后奏!准你调动京畿卫戍左、右、中三营兵力,全力配合你的行动!遇有抵抗,无论涉及何人,格杀勿论!务必在最短时间内,以雷霆万钧之势,将这伙藏于暗处、祸国殃民的魑魅魍魉,给朕连根拔起,清除干净!还京城一个朗朗乾坤!”皇帝的指令清晰而冷酷,充满了铁血与杀伐之气,仿佛一瞬间,整个甘露殿的温度都随之下降了几分。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必以雷霆之势,扫清妖氛,以安社稷!”萧无痕沉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锋般的寒光,那是对即将到来的血腥清洗的决绝,也是对掌控局面的绝对自信。有了皇帝这道明确的口谕和赋予的、近乎无限的权柄,他行事便有了最正当的大义名分和强大的武力保障,许多之前碍于身份、律法而不能放手去做、需要暗中进行的事情,现在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光明正大地展开。这无疑是一把锋利的、可以斩断一切阻碍的尚方宝剑。

“此外,”皇帝继续说道,目光扫过萧无痕那虽然挺直却难掩失血后苍白的脸色,以及衣衫上那些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昭示着之前恶战的血污,“你身上的伤,给朕好好调理!太医院的药,若信不过,可用朕内库的珍藏!待京城局势稍定,叛逆肃清,你必须立刻、马上返回北境前线!三十万边军不能没有主帅!北境的防线,关乎国运,绝不能有失!若是让北戎蛮夷踏破我国门一寸土地,朕,唯你是问!”这番话,既是命令,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国之干城的倚重与……或许是微乎其微的、源于其本身价值的关切?

“臣,遵旨!待京城叛逆肃清,局势稳定,臣即刻返回北境,必励精图治,整顿边防,不让北戎蛮夷,踏入我大雍国土半步!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萧无痕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一往无前的坚定与决绝,仿佛立下了军令状,将自己的性命与边境的安危紧紧绑定。

最后,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回凤九歌身上,那目光深沉难测,仿佛透过她年轻美丽却带着异样坚韧与神秘的容颜,看到了某些更深层次的、与命运、与前朝、与那所谓“琉璃”相关的、他极力想要掌控或弄清的隐秘脉络。他沉吟了片刻,那沉默短暂却仿佛无比漫长,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意味深长的、仿佛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的意味:“凤家小姐。”

“臣女在。”凤九歌心头一紧,连忙应道,再次垂首,做出聆听圣训的恭敬姿态,心脏在胸腔里加速跳动。

“你,很好。”皇帝说了句极其模棱两可、让人无从揣度其真实用意的话。这“很好”二字,可以理解为对她孝心的赞许,可以是对她方才应对得体、不露破绽的认可,也可以是对她身上某种特质的……探究?或者,是对她背后所代表的凤家,以及那可能与“琉璃”相关的体质的某种未言明的界定?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语气似乎平和,却字字千钧,仿佛蕴含着无形的重量,“好生照看你祖母。她乃三朝诰命,凤家支柱。凤家……乃国之栋梁,朕之股肱,朕,不希望看到凤家出任何乱子。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这看似关怀备至、体现君王对臣子恩宠与倚重的话语,听在凤九歌耳中,却如同数九寒天里接连炸响的、裹挟着冰雹的惊雷!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心底瞬间冰寒一片,仿佛连血液都要冻结!皇帝这是在警告她?警告凤家?还是在暗示什么?国之栋梁……不希望出乱子……是让她和凤家安分守己,不要卷入前朝秘辛和凶险的皇权争斗漩涡,明哲保身?还是另有所指,暗示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比如她身体的异状(琉璃化),或者祖母与那幅画所代表的、他极为忌惮的秘密?君心似海,天威难测!这简单的话语背后,可能蕴含着无数种解读与致命的可能性!

她不敢深想,那念头如同黑暗中窥伺的毒蛇,稍一触碰便会带来灭顶之灾。她只能将头垂得更低,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符合她此刻人设的颤抖,恭顺地回答道:“臣女……明白。谢陛下隆恩关怀,臣女定当谨记陛下教诲,尽心竭力侍奉祖母,恪守本分,绝不敢给家族蒙羞,给朝廷……添乱。”她将“添乱”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以示自己的安分与对皇权的绝对服从,试图打消皇帝可能存在的任何疑虑。

皇帝似乎满意了她的回答,那深邃难测的目光在她身上最后停留了一瞬,仿佛要确认她话语中的真诚,随即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无法掩饰的、仿佛被掏空了心神的疲惫之色,仿佛刚才那番看似平淡却处处机锋的奏对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与心神:“好了,朕乏了。你们……跪安吧。高无庸,派人妥善送他们出宫。”

“臣(臣女)告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无痕与凤九歌再次恭敬地行礼,然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保持着最标准的礼仪,退出了那灯火通明却令人感到无比窒息、仿佛连灵魂都要被那无处不在的龙气威压碾碎、吞噬的甘露殿。

直到踏出那高高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槛,重新感受到夜晚微凉的、带着自由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两人才不约而同地、几不可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直到此刻,那一直紧绷到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的神经,才敢稍稍放松一丝。后背的衣衫,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涔涔冷汗彻底浸湿,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冰凉黏腻的不适感,清晰地提醒着他们刚才所经历的那场无声却凶险万分、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的心理博弈。

面圣的过程,表面上看来异常顺利,皇帝不仅没有深究萧无痕擅离职守的大罪,反而授予了他极大的权柄去肃清叛逆,同时也表达了对凤家和凤老夫人“格外”的关怀与重视。但其中所蕴含的步步惊心、言语机锋、以及那位帝王深沉如海、难以揣度的心思,还有那看似平和的话语下暗藏的警告与试探,只有亲身经历者,才能深切地体会到其中的凶险与压力。那位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帝王,他的心思,就如同笼罩在重重迷雾中的崇山峻岭,你以为看到了山脚的轮廓,实则深不可测,永远不知道下一步踏入的,是看似平坦的缓坡,还是隐藏着致命陷阱的悬崖。

“王爷,凤小姐,请随咱家来。”一名早已等候在殿外阴影处、穿着低品级太监服饰的小太监上前,恭敬地躬身引路,打破了两人短暂的沉默。

萧无痕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身旁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虑、更添几分我见犹怜风姿的凤九歌,放低了声音,言简意赅地说道:“走吧,先回凤府。”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凤府那边的战况最终结果,以及祖母凤老夫人的确切安危。皇帝的口谕已经拿到,如同拿到了横扫一切的尚方宝剑,必须立刻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彻底解决凤府之围,确保祖母安全,同时也要以最快的速度,展开对“月”组织和二皇子势力的全面清算与打击,不给敌人任何喘息之机。

两人跟着引路太监,沿着来时那条灯火通明却寂静得可怕、仿佛能吞噬脚步声的汉白玉回廊,快步向宫外走去。夜色依旧深沉如墨,皇宫这座用权力、欲望、鲜血和无数秘密构筑而成的巨大黄金牢笼,暂时向他们敞开了出口。但宫墙之外等待他们的,并非是安宁与祥和,而是尚未完全散去的硝烟,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以及更加汹涌澎湃、暗流涌动、即将被引爆的政治风暴与杀机。

当他们终于走出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也象征着无尽束缚与危险的宫门,早已等候在外的、仅剩的几名玄影卫立刻牵着战马迎了上来。萧无痕没有丝毫耽搁,甚至没有多余的话语,直接翻身跃上马背,动作依旧矫健流畅,但细看之下,那翻身的瞬间,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嘴角微微绷紧,显然牵动了体内的伤势与毒素。他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目光如电扫过四周沉沉的夜色,随即沉声,用一种带着沙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语气,迅速下达命令,声音在寂静的宫门外显得格外清晰:“传令京畿卫戍左、右、中三营都统,即刻点齐本部兵马,于校场集结,随时听候本王调遣!违令者,军法处置!另,派人持本王令牌,火速调‘影刃’全体入城,分成三队,一队包围二皇子府,许进不许出!严密监控所有人员往来!一队监控所有与二皇子往来密切的官员府邸及产业,寻找可能与‘月’组织勾结的证据!另一队,随时候命,准备突击我们掌握的‘月’组织可能藏匿的据点!动作要快,要狠!”

“是!属下遵命!”一名玄影卫小队长抱拳领命,没有丝毫犹豫,眼中闪过厉芒,立刻翻身上马,一夹马腹,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般,迅速消失在沉沉的街道尽头,只留下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短暂回荡。

萧无痕又看向刚刚在丫鬟搀扶下登上凤家马车的凤九歌,隔着车窗,他的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缓和与叮嘱:“你先回府,集中人手,保护好自己,照看好老夫人。外面的一切,交给本王。”他知道,接下来的京城,将迎来一个血腥的、铁腕的清洗之夜,他不想让她看到太多黑暗与杀戮,也不愿她再涉入更直接的险境,此刻的凤府,相对而言是最安全的地方。

凤九歌知道此刻不是矫情犹豫、儿女情长的时候,她点了点头,隔着车窗望向马背上那个即便受伤依旧挺直如松、仿佛能扛起一切风雨的身影,轻声道:“王爷……万事小心。”她明白,萧无痕拿到皇帝口谕后,必将以雷霆万钧之势,铁血无情地清扫京城所有敌对势力,这注定是一个流血漂橹、无数人头落地、秩序重塑的夜晚。她只能祈祷他一切顺利,平安无恙,同时也为这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感到一丝沉重。

萧无痕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马车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仿佛要将这一刻印入心底,随即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低喝一声:“驾!”带着身边剩余的几名玄影卫,如同数道撕裂浓稠夜色的黑色闪电,朝着京畿卫戍大营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声如同密集的战鼓,敲碎了京城表面的宁静,也宣告着一场暴风雨的正式来临。他必须尽快掌握住京畿的兵权,才能以绝对的力量,最快的速度,平息乱局,支援凤府,并展开对敌人的全面反攻与清算。

凤九歌则在小太监的引导和凤家仆役的护卫下,乘坐马车,飞快地向着凤府方向驶去。她靠在柔软却冰冷的车厢壁上,疲惫地闭上双眼,试图驱散脑海中的纷乱思绪与面圣带来的巨大压力,但面圣时的每一个细节,皇帝那深沉难测、仿佛能看透人心本质的眼神,那看似平和却字字珠玑、暗藏机锋与警告的话语,都如同梦魇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解析,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沉重不安与如履薄冰的危机感。还有祖母身中的奇毒,苏清婉那封语焉不详却信息量巨大的密信,那神秘的“琉璃”、“钥匙”和“禁地”……无数线索如同乱麻,纠缠在一起,指向一个更加庞大而危险的阴谋,让她心力交瘁,却又不得不强行打起精神。

马车在寂静的、弥漫着不安气息的街道上疾驰,很快便回到了凤府所在的街巷。远远地,便能看到凤府方向依旧有零星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喊杀声和兵器碰撞声传来,但相比之前那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激烈攻防,此刻已然稀疏了许多,仿佛战斗已接近尾声,只剩下一些顽固的残敌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府门外,景象更是触目惊心,如同一个小型的修罗场,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具姿态各异的尸体,层层叠叠,有身着夜行衣、黑巾蒙面的刺客,也有穿着凤府护卫服饰、以及后来增援的玄影卫制服的忠勇之士。鲜血几乎染红了门前的每一寸石阶和地面,汇聚成一道道暗红色、已经开始凝固的小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血气,混合着硝烟与死亡的味道,仿佛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从地狱蔓延而来的厮杀。

留守的玄影卫见马车回来,立刻上前,形成一道严密的护卫圈。一名小队长模样的玄影卫快步来到马车前,隔着车帘,用带着疲惫却依旧沉稳的声音禀报道:“凤小姐,府外的敌人已被基本击溃,大部分被当场歼灭,小部分见势不妙,趁乱四散逃窜了,我们的人正在分头追击清理,力求不留活口,以免走漏风声。府内暂无新的变故,玄一大人依旧亲自带人守在老夫人榻前,寸步未离,确保万无一失。”

凤九歌心中一紧,也顾不得礼仪和眼前的惨状,直接掀开车帘,急切地问道,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我祖母她……现在情况如何?”她的目光越过护卫,焦急地望向府内。

“凤小姐放心,老夫人情况稳定,呼吸虽弱,但并未恶化。谢公子一直在旁看护,未曾离开。”玄影卫小队长恭敬地回答,试图给她一些安慰。

听到祖母暂且无碍,凤九歌一直悬在喉咙口、仿佛随时会跳出来的心,才稍稍往下落了一点,但依旧沉甸甸地压在胸腔里,因为谢云舟之前提到的“三日之限”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她在丫鬟的搀扶下,有些踉跄地下了马车,踩在那被鲜血浸染得湿滑粘腻、仿佛能黏住鞋底的地面上,强忍着胃里的翻腾不适与视觉的强烈冲击,快步向府内走去。一路行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触目惊心的战斗痕迹——破损折断的兵刃随意散落,凝固发黑的血迹斑斑点点,喷洒在墙壁、廊柱之上,如同怪异的涂鸦,精心打理的花草盆景被践踏得一片狼藉,假山倾颓,回廊破损……昔日那个繁华雅致、充满书香气息与安宁的凤府,如今满目疮痍,如同被暴虐的飓风席卷过一般,只剩下惨烈与悲壮,无声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是何等的残酷。

她几乎是跑着回到了松鹤堂。堂外守卫比之前更加森严,玄一如同沉默的铁塔般持刀而立,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杀气与血腥味,眼神警惕如最敏锐的猎鹰,不断扫视着四周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仿佛连一只蚊子飞过都要被他审视一番。见到凤九歌回来,他微微颔首示意,并没有多言,但那双坚毅的、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传递出一种“有我在,夫人绝对安全”的无声承诺,令人心安。

踏入屋内,那股令人心悸的甜腻异香已经淡去了很多,窗户都被打开通风,带着寒意的夜风吹入,驱散着室内的浊气与残留的毒氛。但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隐隐头晕的异样味道,顽固地提醒着这里刚刚发生过何等阴险的毒害。祖母依旧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易碎的白瓷,呼吸微弱但还算平稳,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却又给人一种生命正在悄然流逝的脆弱感。谢云舟似乎刚刚完成一轮复杂的施针,正在慢条斯理地收拾他那排寒光闪闪、长短不一的银针,动作优雅而专注,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只是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与讥诮的俊脸上,也难掩深深的疲惫之色,眼下有着明显的淡青色阴影,显示出他为了稳住老夫人病情所耗费的心力。

“谢公子,”凤九歌快步走到床前,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急切与担忧,目光紧紧锁在祖母那毫无生气的脸上,仿佛要将她唤醒,“我祖母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那毒……”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恐惧与期盼已经表露无遗。

谢云舟抬眸,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清冷,如同山涧寒泉,不带多少暖意,但细听之下,他说话的语气,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惯有的尖锐与讽刺,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同为面对棘手难题时的凝重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因她担忧而产生的微弱缓和?“暂时还死不了。”他开口,依旧是那副能把人气得跳脚的、毫无委婉可言的调调,但说出的内容却让凤九歌提到嗓子眼的心稍微回落了一点点,“毒性算是被我用金针和独门药物暂时强行封住了,没有立刻攻心裂脉。但,”他话锋一转,毫不留情地、如同手术刀般剖开了残酷的现实,泼下冰水,“这毒极其古怪霸道,非比寻常,是我生平仅见。若三日之内,找不到对症的现成解药,或者我配置不出对应的、能够精准化解其混合毒性而不伤及本源的方子,一旦毒性积累到临界点,冲破我的封锁,猛烈反扑……届时,就算是大罗金仙降世,也难救回她这条老命了。”他的话冰冷而直接,没有丝毫委婉,将最坏的结果赤裸裸地摆在凤九歌面前,也强调了时间的紧迫性。

凤九歌的心,瞬间如同坠入了万丈冰窟,沉了下去,冰冷刺骨。三日!时间如此紧迫,如同悬在头顶的、即将落下的铡刀!她仿佛能听到那死亡倒计时的滴答声在耳边响起!

“可知……可知这究竟是何种毒?解药……或者配置解药所需的药材,该去何处寻觅?”她不死心地追问道,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希冀与不肯放弃的倔强,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谢云舟眉头微蹙,摇了摇头,那蹙起的眉宇间也带着一丝罕见的困惑与棘手,显示此毒确实超出了他平时的认知范围:“此毒……我行医多年,遍览古籍,也未曾见过完全相同的记载。其性诡谲莫测,似是由多种极为罕见、甚至可能并非产自中土、带着异域邪气的毒物,按照某种极其复杂、阴损的比例和方法混合炼制而成,毒性相辅相成,又相互制约,变化多端,难以捉摸。想要在短时间内,完全分析出其所有成分,并配出百分之百有效、且不对老夫人残躯造成二次伤害的解药……”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残酷而现实的结论,“难如登天。或许……下毒之人的身上,或者其来源之处,会留有线索,甚至是现成的解药。”他将希望指向了源头,这也是目前最直接、最有可能快速找到解药的方向。

下毒之人……李太医!凤九歌脑中灵光一闪!萧无痕已经下令查封李太医府邸,或许能从那里找到一些关于毒药来源、配置方法、或者甚至就是解药本身的线索!这是目前最明确、也是唯一可能快速找到解药、与死神赛跑的方向!

就在这时,之前那名留守的玄影卫小队长去而复返,脚步匆匆地再次走了进来。这一次,他的手中捧着一封看起来有些皱巴巴、边缘还沾染着已经干涸发黑、显得肮脏不堪的血迹的信函,神色比之前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发现了重大秘密的肃然与紧迫。他来到凤九歌面前,躬身将信呈上,沉声禀报道:“凤小姐,我们在彻底清理战场,逐一查验敌方尸体身份,搜寻可能线索时,在一名重伤濒死、看样子像是个小头目的黑衣刺客身上,搜出了这封密信。他发现被我们找到时,还试图挣扎着将信吞入口中毁灭,被我们的人及时拦下,但他伤势实在太重,我们还没能问出只言片语,他就……断气了。”他的话语简洁,却清晰地描述了这封信得来的不易与重要性。

密信?凤九歌心中猛地一动,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般骤然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接过那封信,触手之处,还能感受到纸张的粗糙和那已经凝固的血迹带来的黏腻阴冷感,仿佛能触摸到死亡的气息。信纸质量很差,是市面上最普通的那种,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字迹潦草扭曲,显然是在极度仓促、紧张、甚至可能是在受伤濒死的情况下仓促写就的。而当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迫不及待地落在那个墨迹犹新、仿佛带着诅咒的收信人名字上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收信人赫然是——苏清婉!

而信上的内容,更是让她如遭雷击,浑身冰寒,仿佛一瞬间被抛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深处,连灵魂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琉璃’已现,‘钥匙’将启,夫人命你设法混入北戎使团,速往禁地。”

琉璃?钥匙?夫人?北戎使团?禁地?

这短短十几个字,如同一个个带着诡异魔力与沉重诅咒的符文,蕴含着巨大到令人窒息、仿佛能颠覆认知的信息量!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沉重而锈蚀的、仿佛来自幽冥的钥匙,似乎想要强行开启一扇通往更加深邃、更加黑暗、充满了未知危险与古老秘密的、尘封已久的禁忌之门!

“琉璃”……是指她胸口那片正在逐渐扩大、带来持续剧痛与冰火交织诡异感的“琉璃化”体质吗?还是另有所指,指向某个她尚不知晓的、与“琉璃”相关的特定物品或惊天秘密?“钥匙”又是什么?是具体某件器物,还是某种方法、某种血脉,或者是……她这个人本身?“夫人”是谁?是那个一直隐藏在苏清婉背后、神秘莫测、连皇帝在提及相关画卷时都似乎流露出忌惮的“新月夫人”吗?苏清婉要设法混入北戎使团?她想做什么?那个“禁地”又是指什么地方?是北戎境内的某处绝地?还是……与前朝皇室、与那所谓的“星陨之钥”有关的某个神秘所在?

无数的疑问、猜测与恐惧,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席卷了凤九歌的脑海,让她感到一阵阵剧烈的眩晕与恶心,胸口那片琉璃化区域也仿佛受到感应般,传来一阵尖锐的、如同被冰锥刺穿的剧痛,让她几乎要站立不稳,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她下意识地抬起微颤的手,抚向自己胸口衣襟之下那片传来隐痛与诡异冰凉感的琉璃化区域,指尖所触,一片异于常人的、仿佛冷玉般的坚硬与刺骨的冰冷,让她的指尖也瞬间变得冰凉,仿佛连触摸都能感受到那股不祥的气息。

苏清婉……她果然没有闲着!她就像一条永远隐藏在最阴暗潮湿角落里的、色彩斑斓的毒蛇,冰冷,耐心,恶毒,始终在伺机而动,等待着给予致命一击的机会!而这封意外截获的密信,无比清晰地表明,她的背后,果然还站着一个被称为“夫人”的、能量巨大的神秘主使者!他们的目标,显然与那所谓的“琉璃”、“钥匙”和“禁地”密切相关!这是一个庞大、古老而危险的、布局深远的阴谋,其图谋,恐怕远远超出了简单的宅斗、宫斗,甚至可能……关乎到整个天下的格局,关乎到前朝与今朝的终极秘密!

凤九歌紧紧攥住了那封轻飘飘却重如千钧、仿佛烫手山芋般的密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泛白,几乎要将那粗糙的纸张捏碎,仿佛这样才能抑制住内心翻江倒海的震惊与寒意。她抬头看向窗外,夜色依旧浓重如墨,但东方的天际,已经隐约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曦光,如同在厚重的、绝望的幕布上,顽强地划开了一道细小的、代表着挣扎与希望的口子。

天,就快要亮了。

但凤九歌无比清晰地知道,真正的、足以吞噬一切光明的、更加深邃的黑暗,或许……才刚刚开始揭开它狰狞的一角。祖母身中奇毒,生死悬于一线;萧无痕在外奔波,以重伤之躯清扫叛逆,稳定朝局,自身亦处于风口浪尖,面临明枪暗箭;而苏清婉及其背后那深不可测的黑手,显然还有着更庞大、更险恶、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图谋,正如同无声的瘟疫般,随着这黎明的到来,更加诡秘而迅速地蔓延……

前路,依旧布满了荆棘、迷雾、谎言与未知的致命陷阱。而她,别无选择,必须在这黎明前最寒冷的至暗时刻,挣扎着,砥砺前行,为了赎清前世的罪孽,也为了守护今生她在意的一切——祖母的安危,萧无痕的平安,凤家的存续,以及……那或许存在于绝望缝隙中的、一丝微弱却不容放弃的希望之光。

她将密信小心地、如同对待最危险的毒物与最关键的证据般折好,贴身收起,仿佛那薄薄的纸张蕴含着千钧重量。转身,目光坚定地看向床榻上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化作青烟离去的老祖母,眼中闪过一丝不容动摇的、破釜沉舟的决绝。无论如何,眼下最紧要的,是先救祖母!李太医的府邸,必须立刻、马上就去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还有这封密信上所透露出的惊人信息,也必须尽快想办法告知正在外面奔波的萧无痕,让他对此有所防备,这关乎的,可能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安危!

“备车!”凤九歌沉声吩咐道,声音虽然依旧带着鏖战一夜后的沙哑与疲惫,却透出一股斩钉截铁、破釜沉舟、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要立刻去李太医府邸!”

新的征程,更深的漩涡,更险恶的风浪,已经在脚下展开。她没有退路,只能握紧手中一切可能的力量,向前,直至黑暗的尽头,或者……黎明的彼岸。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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