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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无痕那冰冷而确凿的话语,如同腊月里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将凤九歌先前用以搪塞父亲的“高人点化”之说,彻底撕扯得粉碎,暴露在凛冽的真相之下。那份被随意扔在书案上、盖着听风司朱红飞鹰火漆的密报,此刻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不仅灼烧着她的视线,更仿佛要烙在她那本就摇摇欲坠的伪装之上,发出嗤嗤的焦响。

凤九歌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瞬间窜起,以摧枯拉朽之势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连流动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她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陷入柔软却冰冷的掌心,那尖锐的刺痛感是她维持清醒的唯一倚仗。掌心沁出的冷汗冰凉黏腻,几乎要让她握不紧拳头。脑海中,那系统紊乱的、滋啦作响的杂音似乎也因她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变得愈发尖锐刺耳,如同万千钢针同时扎刺着她的神魂,手腕内侧那琉璃化区域传来的细微刺痛感也骤然清晰了几分,如同冰面下悄然蔓延的裂痕。完了吗?就这么被他彻底揭穿,如同前世那般被无情地撕开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审判之下,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不,绝不能! 前世那杯穿肠毒酒的剧痛,那滔天的悔恨与不甘,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她重生归来,不是为了再一次走向绝望的深渊!一股近乎蛮横的求生欲,混合着沉重的责任,如同岩浆般在她心底喷涌。

电光石火间,凤九歌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迫自己从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慌泥沼中挣脱出来。她纤细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分,仿佛一株在暴风雪中顽强挺立的细竹。她深知,在萧无痕这等洞察力惊人、心思缜密且手握生杀大权的男人面前,继续用那漏洞百出、一戳即破的“云游客士”之说硬撑,无异于自取其辱,只会将彼此之间那本就脆弱得如同蛛丝般的同盟关系,彻底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也将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线生机亲手掐灭。她需要一个新的、至少听起来不那么容易被立刻证伪的解释,一个能将重生带来的灵魂印记与认知异常合理化的说法,甚至……一个能巧妙引起他内心深处某些隐秘联想的说法。

她深深地、几近贪婪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书房内淡淡墨香与窗外凛冽寒意的空气,汹涌地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也让她那纷乱如麻、几乎要炸开的思绪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与凝聚。她抬起眼眸,那双清澈的杏眼中,之前的慌乱、挣扎与无助,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逐渐被一种混合着无奈、破釜沉舟般的坦诚,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触及了某种禁忌领域的神秘色彩所取代。她定定地看着萧无痕那双隐藏在冰冷玄铁面具之后、却仿佛能洞悉人心一切阴暗角落的深邃眼眸,声音带着一种仿佛下定决心吐露惊天隐秘般的沙哑与凝重,缓缓流淌在寂静的空气里:

“王爷明察秋毫,洞若观火,臣女……不敢再有任何虚言狡辩。”她先是再次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姿态放得极低,几乎将所有的主动权都交予对方,以此博取一丝极其微弱的转圜余地。“那份密报所言,字字确凿,及笄礼前后,凤府内外,确实并无任何实体的‘高人’接近、教导臣女。是臣女此前……欺瞒了父亲,也试图搪塞王爷。”

她的话语在此刻意顿住,仿佛喉间被什么哽住,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继续。她的眼神也随之变得有些悠远而迷离,仿佛穿透了这间压抑的书房,看向了某个遥远而不可知的时间节点。

“事实上,”她再次开口,语速刻意放得缓慢而清晰,确保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能毫无遗漏地、沉重地敲击在萧无痕的耳膜与心弦之上,“一切看似不合常理的改变,都并非源于什么世外高人,而是始于……臣女及笄礼的前一夜。”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窗外北风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过枯枝,发出如同怨灵低泣般的呜咽声响,愈发衬得她此刻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清晰与空灵。

“那一夜,”凤九歌的声音微微压低,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缥缈,“臣女并未如常安寝,心神不宁之际,竟是……陷入了一系列光怪陆离、虚实难辨、循环往复的梦境之中。”她开始精心编织那个半真半假的故事,将重生的灵魂印记、刻骨的悔恨认知,以及系统偶尔提供的“命运碎片”信息,巧妙地、天衣无缝地包装成一个玄妙莫测、无法用常理解释的“预知梦”与“梦境传承”。

“自那之后,”她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种描述某种超自然经历的微妙语气,既有困惑,又有一丝被迫接受的无奈,“臣女便时常会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身不由己地……坠入类似那夜的奇异梦境之中。”她刻意强调了“身不由己”,以表明这并非她主动寻求的力量。

“梦中,并无具体清晰的场景,也无分明可辨的人物影像,”她微微蹙起秀眉,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些模糊的片段,“唯有……一个听起来颇为模糊、如同隔着重重水雾、难以分辨具体年纪,但感觉……其语调气韵,应是位阅历深厚、气度高华的年长女子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在臣女的意识最深处回响、萦绕,挥之不去。”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仔细观察着萧无痕哪怕最细微的反应。他依旧如同一尊玄铁铸就的雕像,面无表情,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但那双深邃如同寒渊的眼眸却几不可察地微微眯起了一道极细的弧度,那锐利的目光仿佛化为了实质的探针,显然在极度专注地倾听、分析、评估着她话语中的每一个用词、每一处停顿、每一种语气背后可能隐藏的真相与谎言。

“那声音……”凤九歌适时地露出了些许回忆与困惑交织的复杂神情,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蜷缩了一下,“她会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教导臣女许多……臣女本不该知晓、也从未接触过的知识。例如,她会不厌其烦地指点臣女如何运笔,如何勾勒转折,才能让字迹脱离以往的浮夸轻佻,更具风骨神韵,更符合……某种古老而典雅、近乎失传的气韵。”她顺势解释了字迹突变的根源,并再次将其源头指向了“古老”与“失传”,隐隐与前朝风尚挂钩。

“她也会在臣女的梦境中,清晰地演示一些极为精妙、闻所未闻的理账核数之法,”她继续列举,增加细节,“那些奇特的数字符号与纵横交错的表格,逻辑严密,清晰明了,运算之迅捷,远超当下所用之法,仿佛……并非此世之物。”她将现代会计法的来源推给梦境,并刻意营造出一种超时代的奇异感。

“甚至……”凤九歌的语气在这里变得更加凝重,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她还会为臣女讲解一些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之中、连宫中博学鸿儒都未必尽知的前朝典章制度、宫廷礼仪规范,以及……某些被刻意掩盖、不为人知的秘辛碎片。”她刻意再次提及“前朝”,并敏锐地捕捉到,萧无痕那一直自然垂落在身侧、掩在宽大玄色袖袍下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些许,虽然动作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落在全神贯注的凤九歌眼中,却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信号。

“而更多的……”凤九歌的语气陡然转向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真切的后怕与颤栗,这并非全是演技,也有对前世那些惨痛记忆的本能反应,“是示警。那声音会以极其逼真、如同亲历的模糊片段方式,向臣女预示某些即将发生的、关乎生死存亡的危险。比如……小桃会因我的愚蠢疏忽而遭遇不测,惨死街头;比如围场之上,陛下会突遇惊马,性命垂危;比如……宫中宴饮之时,会有人借前朝旧事突然发难,构陷于我及凤家……”她列举了几件已经应验、且萧无痕或多或少知晓或曾对她产生过怀疑的“预知”事件,用这些无法否认的“事实”来强力佐证她“梦境”的真实性与不可思议。

“臣女起初,也只当是心神耗损所致的寻常噩梦,并未深信,甚至……感到恐惧与排斥。”她适时地表现出一个正常人在遭遇超常现象时该有的、合乎情理的怀疑与抗拒过程,这使得她的叙述显得更加真实可信。“但……接二连三的、重复出现的梦境,以及梦中所示警之事,竟在现实之中一一精准应验,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臣女再心存侥幸,或自欺欺人。”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无力感,“这手字的改变,还有那些看似突兀、惹人怀疑的见识与举动,追根溯源,大多……皆是源于这数月以来,梦中那位不知名姓、不见其容的‘老师’,孜孜不倦的教诲与……关乎生死的警示。”

她终于将重生带来的绝大部分惊人改变,归结于这玄妙莫测、无从查证却又因“事实”而显得并非空穴来风的“梦境传承”。这个解释,巧妙地避开了“实体高人”这个极易被听风司这类机构证伪的致命弱点,将一切推向了无法用寻常逻辑和手段去验证的超自然领域,同时也为她后续可能继续出现的“预知”行为,埋下了一个合理的伏笔。

书房内的气氛依旧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绷欲裂,但那种近乎凝滞的、步步紧逼的质问感,似乎因她这番离奇曲折、细节丰富的叙述,而稍微缓和了那么一丝,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浓厚探究意味的审视。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液体,每一个分子的流动都带着疑虑与权衡。

萧无痕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如同最富耐心、潜伏于暗处的顶级猎手,不放过她面部任何一丝肌肉的细微牵动,任何一点瞳孔的收缩放大,任何一缕呼吸的急促与平缓。他骨子里是彻头彻尾的务实者,坚信人定胜天,对怪力乱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但凤九歌身上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她屡次展现出的、精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预知”能力,以及那突然提升的、迥异于前的学识见地,却又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实实在在,无法用他过往所认知的常理来解释。他亲眼见过她为救一个卑微的丫鬟,如何决绝地徒手握向利刃,鲜血淋漓却面不改色;他亲身经历过毒发之时,与她建立那匪夷所思的“心跳共享”,感受过那种超越肉体、直抵灵魂深处的羁绊与剧痛……这些超出认知范畴的体验,都在无声地冲击着他坚固的理性壁垒。

就在凤九歌描述到那“梦中女子”教导她前朝典制,提到某个特定宫廷称谓的古老发音时,她的语调末尾,下意识地、毫无表演痕迹地带上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些许古朴苍茫韵味的语气词尾音。 这个尾音,轻若羽毛拂过水面,转瞬即逝,并非当下京城官话所常用,甚至带着某种地域性的古老特征。萧无痕的耳廓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这个尾音,他觉得莫名耳熟! 他搜寻记忆,很快便锁定了一个对象——他只在凤老夫人,那位深居简出、却仿佛洞悉一切的前朝女官身上,在她偶尔谈及某些久远往事或吟诵前朝诗句时,听到过类似的口癖!

这个发现,如同一道微弱的电光,在他波澜不惊的心湖深处一闪而过。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凤九歌潜意识里,将那位自幼抚养她长大、对她影响深远、同样深不可测的祖母的某些语言习惯与特质,不自觉地带入并投射到了她此刻虚构的“梦中师父”形象之上?这个念头的升起,让他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因为她的“坦诚”而减少,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了更加复杂难辨的涟漪。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份极其细微的观察牢牢压在心底,冰封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异样,继续以绝对的冷静,剖析着她话语中可能存在的逻辑漏洞与真实意图。

就在这时,凤九歌的脑海中,那一直滋啦作响、如同破损铜锣般的系统杂音,忽然极其反常地出现了一阵极其短暂而微弱的平稳。 那尖锐的、撕裂般的噪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抚平了片刻,一个断断续续、仿佛信号不良、随时会中断的电子音,艰难地从那短暂的平静中挤了出来,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宿……主……能量波动……异常……正在……尝试重新稳定……核心连接……】

【最高优先级警告……核心信息模块……受到……未知规则屏障保护……请勿……过度……主动透露……本源相关……】

【生存……为第一要务……优先……确保……生存……】

这突如其来的、极其简短的提示,让凤九歌的心头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能量在试图稳定? 是因为她刚才那番半真半假的叙述,无意中触及了“灵魂重生”这部分核心真相的边缘,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安抚了或是“欺骗”了紊乱的系统?还是有什么别的、她尚未知晓的原因在起作用?那句“请勿过度主动透露本源”更是让她警铃大作,系统似乎在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保护着最核心的重生秘密不被彻底揭开。这短暂的稳定与警告,如同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漆黑海面上,陡然看到了一线自浓云缝隙中透出的、微弱却真实的月光,虽然不知能持续多久,却让她那颗濒临绝望、沉入谷底的心,生生拽回了一丝新的希望与极其强烈的谨慎。她立刻在心底下定决心,关于“梦境”的描述就到此为止,绝不能再深入任何可能直接或间接涉及系统存在与重生本质的细节,必须牢牢守住这最后的底线。

萧无痕自然听不到她脑海中那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系统提示,但他那野兽般敏锐的直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惊异与随之而来的、某种下定决心的坚定光芒。这细微到极致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情绪变化,让他更加确定,她这番看似坦诚的“梦语”背后,定然隐藏着更深的、她不愿或不能言说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能完全理解的秘密。这个认知,让他对她的探究欲,不降反升。

“梦?”萧无痕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那令人心神俱疲的漫长沉默。他重复着这个充满了虚幻与不确定性的字眼,语气依旧平淡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相信或怀疑的倾向,但他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却仿佛带着千斤的重量,沉甸甸地、毫无保留地全部压在了凤九歌单薄的肩头,让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个虚无缥缈、无从捉摸的梦境,一个连面容身形都模糊不清的女子声音,便能让你在短短数月之内,褪尽铅华,脱胎换骨,言行举止、心性见识皆判若两人?凤九歌,”他微微倾身,尽管隔着几步的距离,但那强大的压迫感却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下,“你不觉得,你这番说辞,比之前那漏洞百出的‘云游客士’之言,更加……荒诞不经,令人难以置信吗?”

他的质疑,冷静、理智,且完全符合一个正常人的逻辑思维。任何一个神志清醒、秉持理性之人,面对如此离奇的解释,都会报以最大的怀疑。

凤九歌强迫自己站稳,没有丝毫退缩地迎上他那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目光。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一毫的心虚、闪躲或者气弱,都会让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彻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必须让自己都近乎相信这个精心编织的故事,才能骗过眼前这个精明得可怕的男人。

“王爷所言极是,字字珠玑。”她坦然承认,甚至带着一丝对自身遭遇的荒谬感的共鸣,“此事确实匪夷所思,超乎常理,若非臣女亲身经历,感受真切,只怕听闻他人如此言说,亦会觉得荒谬绝伦,嗤之以鼻。”她先站在他的立场,认同他的怀疑,以此削弱他的戒备。“但……”她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无比清澈、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执拗,紧紧锁住他的视线,“王爷可曾冷静思量过,当日皇家围场,陛下突遇惊马,千钧一发,若非臣女‘恰好’提前片刻感知危机,不顾自身安危冒死示警,后果将会如何?陛下若有闪失,这朝堂天下,又该掀起何等滔天巨浪?小桃那日之死劫,若非臣女‘偶然’于梦中得兆先机,不惜代价强行干预,她一个卑微婢女,如今焉有命在?早已化为一具枯骨!还有……”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萧无痕袖中那隐约的、墨迹未干的宣纸轮廓,“这笔迹心性的陡然转变,若非有某种超出常理认知、无法解释的力量在背后强行介入、塑造,又岂是臣女这等以往资质愚钝、性情顽劣之人,单靠自身顿悟与努力,便能在如此短促的时日内达成的?”

她没有直接反驳他那合情合理的质疑,而是避其锋芒,转而列举了他无法否认的、已经真实发生且后果严重的“神异”事件,用这些铁一般的事实,来反向佐证她“梦境”存在的合理性与真实性。她甚至不惜再次自贬,以“资质愚钝、性情顽劣”来形容过去的自己,以这种巨大的反差,来凸显“梦境”力量的不可思议与强大。

萧无痕陷入了更深沉的沉默。她列举的这些事情,尤其是围场救驾,确实是他无法忽视的关键点。他那强大的、习惯于掌控一切的理性部分,依旧在顽固地告诉他,这极有可能是一个精心编织、利用了某些巧合的、极其高明的谎言。但另一方面,他亲眼所见、亲身所历的那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超常现象,却又如同最锋利的凿子,不断敲打、侵蚀着他那坚固的认知壁垒。这种理性与亲眼所见的矛盾,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的内心权衡与挣扎。他需要判断,眼前的女子,究竟是一个绝世罕见的骗子,还是……真的被卷入了某种他尚未理解的、超越凡俗的事件之中?这关乎他的判断,更关乎他接下来的决策,甚至关乎他的性命与整个计划。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滴一滴地缓慢流淌,每一息都仿佛被无限拉长,沉重得如同铅块。凤九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如同擂鼓般疯狂而有力的搏动声,咚咚咚地撞击着她的耳膜,也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对面那个男人那冰冷玄铁面具之下,正在进行的、如何惊涛骇浪般的激烈思想斗争。他周身那冰冷的气息,似乎都因这内部的角力而产生了细微的、难以形容的波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次心跳的时间,也许是漫长的一炷香,萧无痕忽然动了。他的动作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决断的意味。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重新取过书案上那份几乎决定了方才那场激烈对峙走向的、盖着朱红火漆的密报。他甚至没有再看那密报一眼,仿佛那已经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废纸。他径直转身,走向墙角那座造型古朴、仙鹤衔灯状的青铜烛台。烛台上,儿臂粗的牛油蜡烛正安静而持续地燃烧着,跳动的橘黄色火焰散发出温暖而明亮的光晕,试图驱散书房的阴暗,却丝毫无法融化他周身上下散发出的、仿佛来自极北之地的凛冽寒意。

他捏着那卷密报的一角,动作缓慢而稳定地,将其缓缓凑近那跳动着、舔舐着空气的火焰。

“嗤——”

橘红色的火舌如同最贪婪而热情的精灵,瞬间便迫不及待地舔舐上那优质纸张的边缘,火势迅速蔓延开来,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噼啪作响的燃烧声。跳跃的火光映照在他那冰冷毫无温度的玄铁面具之上,折射出明暗不定、诡异莫测、光怪陆离的光影,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来自幽冥的审判者,而非人间的王爷。那卷承载着“确凿事实”、险些将她逼入绝境的密报,在他修长而有力的指间,迅速蜷曲、焦黑、碳化,最终化为一片片带着猩红余烬的、如同垂死蝴蝶般的黑色灰烬,簌簌飘落在地,堆积起一小撮绝望的尘埃。这一幕,如同某种无声的祭奠,也像是一个暂时的、充满不确定性的休止符。

凤九歌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波澜汹涌,难以平静。他烧了它?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暂时的信任?还是……一种更深的、引蛇出洞的试探?

萧无痕转过身,踏过地上那些尚带着余温、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激烈交锋气息的灰烬,一步步沉稳地走回书案之前。他每一步落下,那靴底与光洁地板接触发出的轻微声响,在此刻极度寂静的环境下,都仿佛被放大了数倍,精准地踏在凤九歌那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之上,带来一阵阵心悸的颤动。

“凤九歌,”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天然威严,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坠地,清晰而冰冷,“看在你数次‘预知’确有其事,且于大局有利的份上,本王暂且……信你这番‘梦语’。”

“暂且”二字,他咬得微重,清晰地、毫不掩饰地表明了他此刻的态度——这不是完全的、毫无保留的信任,而是一种基于当前共同利益(解毒)、现有无法证伪的超常现象以及后续还需要她提供北戎情报的复杂考量下,所做出的暂时妥协与策略性的观察。这是一种脆弱的、随时可能被打破的平衡。

他盯着她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剥开那层故作镇定的外壳,直抵她灵魂的最深处,去探寻那隐藏在最底层的秘密。他的语气在末尾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天突然刮起的白毛风,带着凛冽刺骨、足以冻结血液的森然寒意:“但若让本王发现,你今日所言,有半字虚言,或你胆敢借此虚无缥缈的‘梦语’,行祸乱朝纲、危害社稷之不轨之事……”

他的话语在这里戛然而止,没有再说出任何具体的威胁之词。但那未尽的、充满杀意的威胁,却比任何狰狞的咆哮或具体的惩罚宣言,都更加令人胆寒心惊。那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浓雾,毫不掩饰地弥漫在书房的每一寸空气之中,让凤九歌毫不怀疑,一旦她触犯了他的底线,或者被他找到了确凿的欺骗证据,眼前这个男人,绝对会以最冷酷、最彻底的方式,让她付出远超想象的惨痛代价。那代价,或许远比前世的毒酒,更加令人绝望。

凤九歌心中那根紧绷欲断的弦,终于微微松弛了一分,知道自己这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的一关,总算是险之又险地暂时过去了。她适时地垂下浓密卷翘的眼睫,在那苍白的面容上投下两道柔弱的阴影,姿态恭顺至极地应道:“王爷明鉴,臣女……万万不敢。”然而,她的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醒与警惕。她知道,这仅仅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间歇,萧无痕那深重的怀疑与探究欲并未真正消除,只是被这离奇曲折、暂时无法证伪的“梦语”暂时堵住了直接追问的途径,转而进入了更隐蔽、更耐心、也更危险的观察与验证阶段。当无法说出全部残酷的真相时,一个尽可能贴近部分真相、且难以被常规手段立刻戳穿的谎言,或许是她在绝境中,唯一能够抓住的、带刺的救命稻草。这无关道德,只关乎生存。

然而,就在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对峙气氛,因这暂时的、脆弱的“休战”而稍稍显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缓和迹象,凤九歌正准备抓住这个机会,再次主动提及北戎情报之事,试图将话题引向更务实、更能体现她价值的合作方向,以转移他持续聚焦在她身上的、令人不安的审视目光时——

“砰!”

一声略显急促、打破了原有节奏的推门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击碎了室内那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一身几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夜行衣的暗一,如同真正的鬼魅般,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来自远方的风尘与寒意,骤然出现在书房门口。他甚至来不及行一个完整的礼数,便以极快的步伐径直走到萧无痕身侧,微微俯身,用那种经过特殊训练、既能确保清晰度又绝不会被第三人轻易听去的极低音量,语气凝重得如同铅块般禀报道:“王爷,派往北戎赤焰山执行先遣侦查任务的‘夜枭’小队,动用最高级别、不惜损耗的信隼,刚刚传回最高优先级的急讯!”

萧无痕周身那原本因暂时“休战”而略有收敛的冰冷气息,瞬间再次变得锐利无匹,仿佛一柄感知到危险、骤然脱离剑鞘三寸的绝世凶刃,寒光四溢,杀气凛然。他目光如电,倏地一凝,先是极快地扫了垂首恭立的凤九歌一眼,见她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态,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表现出任何异动或窥探之意,这才沉声,如同金铁交鸣般吐出两个字:“讲。”

暗一的身体俯得更低了些,声音也压得更加低沉,但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书房内,那每一个字却依旧如同冰雹砸落,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禀王爷,‘夜枭’小队根据我们前期多方搜集、汇总分析的情报,历经艰险,已成功在北戎边防线的某处隐秘缝隙,找到并确认了一条极有可能避开北戎主力巡逻、可以迂回接近赤焰山禁地核心区域的古老路线。但是……”

他在这里刻意顿了一下,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与痛惜,这在他这样训练有素的暗卫身上是极为罕见的:“队伍中的副统领,代号‘苍狼’,在亲自带领一支精干小组,前往禁地最外围进行最后一次实地确认与风险评估时,意外触发了某种……埋藏极深、伪装极其精妙、且威力极其狠辣霸道的古老机关,至今……下落不明,音讯全无,生死……未卜。”

萧无痕面具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夜枭”是他麾下最精锐、经验最丰富的特种侦查小队之一,成员个个都是他亲手从尸山血海中挑选、培养出来的百战精英,尤其是副统领“苍狼”,更是以机警过人、身手矫健、临机决断能力强而着称,是他极为倚重的得力干将之一。这样的精锐,竟然会在仅仅是外围探查的阶段就失手,甚至生死不明?那赤焰山禁地,究竟凶险到了何种地步?

“据拼死逃脱、侥幸带回消息的幸存者描述,”暗一继续禀报,同时以一种极其小心翼翼、仿佛对待易碎珍宝般的姿态,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了一物,用双手极其郑重地呈上,“那机关发动时,几乎毫无征兆,悄无声息,地面瞬间塌陷,形成巨大陷坑,同时伴有淬毒的短弩劲箭从四面八方激射而出,速度奇快无比,覆盖范围极广,配合得天衣无缝,绝非寻常猎户或军队所能设置,其精巧与恶毒程度,闻所未闻。他们是在机关触发点附近,冒着极大风险搜寻副统领踪迹时,于一片被震碎的嶙峋怪石之下,发现了此物。”

霎时间,书房内所有无形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瞬间聚焦、牢牢地锁定在了暗一手中那件刚刚被取出的物品之上。

那是一枚钥匙。

材质是青铜,岁月在其表面留下了斑驳而深沉的铜绿痕迹,显得古朴而沧桑。钥匙的造型颇为奇特,并非寻常所见的规整长条形,而是带着一种自然而优美的、如同某种高贵鸟类弯曲颈项般的流畅弧度,钥匙的柄部,更是雕刻着极其繁复、精细、充满了古老韵律感、在场无人能够立刻辨认出其具体含义的奇异纹路。那些纹路仿佛并非简单的装饰,而是某种失传文字、古老图腾或者蕴含着特殊能量的符咒组合,无声地诉说着它所承载的、被漫长时光掩埋的秘密。

然而,下一瞬间,最让凤九歌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浑身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冻结,几乎要控制不住失声惊呼出来的却是——

这枚青铜钥匙的整体样式,尤其是那钥匙柄部独一无二的弧形轮廓与那些神秘纹路的布局、走向、乃至每一个细微的转折与顿笔,竟然……与她自懂事起便贴身佩戴了十几年、从未有一刻离身的那枚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那枚象征着前朝公主身份的凤凰玉佩下方,用作挂链扣环的那枚小巧精致的青铜扣饰,一模一样!

不!绝不仅仅是粗看之下的相似!那大小比例,那流畅弧度的精准还原,那纹路雕刻的每一个细节,深浅,转折,都如同是出自同一位大师之手,由一个模子里精心铸造出来的!唯一的区别,恐怕只在于暗一手中此刻托着的这枚体积更大,造型更完整,像是开启某种重要之处的“主体”钥匙,而她玉佩上的那枚扣环,则像是依照这主体钥匙、按比例精心微缩打造而成的仿制品,或者……是某种代表身份、权限的“信物”或“副钥”!

这怎么可能?!!

她的生母,那位在她幼年时便已香消玉殒、身份尊贵却命运多舛的前朝公主,留下的贴身玉佩上的扣环,为何会与远在千里之外、凶险异常、被北戎皇室视为至高圣地的赤焰山禁地外围,那夺命机关旁发现的青铜钥匙,有着如此惊人、如此细致、且绝不可能用“巧合”二字来解释的关联?!!

一瞬间,凤九歌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砭人肌骨的寒意,自尾椎骨沿着脊柱急速攀升,直冲天灵盖,让她头皮阵阵发麻,比方才独自面对萧无痕那步步紧逼、几乎让她窒息的质问时,还要让她心惊肉跳,魂飞魄散!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猛地抬起一只手,隔着层层衣物,死死地、用力地握住了胸前那枚此刻仿佛变得滚烫亦或冰冷的凤凰玉佩,仿佛只有通过这紧密的接触,才能从那生母的遗物中,汲取到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安全感与支撑。

与此同时,萧无痕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也瞬间凝固在了暗一手中那枚青铜钥匙之上。以他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与敏锐的观察力,自然也在一眼之间,便立刻辨认出了那钥匙柄部纹路,与凤九歌那枚几乎从不离身的玉佩扣环,有着何等惊人且不容忽视的相似性!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携带着审视与探究,直直地射向凤九歌,恰好无比精准地捕捉到了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根本无法掩饰的极致震惊与骇然,以及她那下意识护住胸前、泄露了关键信息的动作!

书房内,那刚刚因密报焚毁而稍稍缓和了一线的气氛,瞬间再次变得无比凝重、压抑和诡异起来,仿佛有无形的阴云骤然汇聚,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北戎皇室禁地,夺命的古老机关,生死不明的精锐下属,还有这枚……突如其来、与凤九歌身世之谜有着千丝万缕、不容忽视关联的青铜钥匙……

所有的线索,仿佛被一只隐匿在历史迷雾深处的、无形而巨大的手,骤然收拢、串联,不容置疑地指向了一个更加深邃、更加扑朔迷离、仿佛隐藏着惊天秘密的谜团中心。

萧无痕缓缓地、几乎是一帧一帧地,从暗一手中接过了那枚冰冷的、带着北境风霜与未知危险的青铜钥匙。他的指尖摩挲着钥匙上古拙而神秘的纹路,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岁月痕迹,目光则在钥匙与面色苍白如纸、眼神惊疑不定的凤九歌之间,来回地、深沉地移动。那双隐藏在玄铁面具之后的深邃眼眸中,此刻正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辨的深沉波涛,那里面有审视,有算计,有杀机,或许……还有一丝被这意外发现所引动的、更深层次的好奇。

看来,他这位刚刚“暂时”信了其“梦语”的、命运多舛的盟友,身上所隐藏的秘密,远比他之前所猜测、所试探出来的,还要多得多,还要……惊人得多。

而凤九歌,此刻的脑海中亦是掀起了惊涛骇浪,比之前面对系统紊乱、面对萧无痕逼问时,更加汹涌澎湃。系统的短暂稳定,萧无痕的暂时放过,还没来得及让她获得片刻真正的喘息,这枚仿佛从天外飞来、带着不祥预感的青铜钥匙,就以如此强势而诡异的姿态,硬生生地将她拖入了一个更深、更黑暗、更充满了未知危险的巨大漩涡之中。

她的生母,神秘的前朝,遥远而凶险的北戎禁地,关乎性命的赤血菩提……这一切看似独立的事件与地点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千丝万缕、不为人知的、跨越了国界与时空的深刻联系?

她紧紧地、用力地握着胸前的玉佩,感受着那枚小巧的青铜扣环紧贴着肌肤传来的、仿佛带有生命律动般的微温(抑或是冰冷?),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残酷地意识到,她的赎罪之路,她试图扭转命运的努力,或许从一开始,就与一个横跨两国、纠缠着前世今生、牵扯着无数隐秘的庞大谜局与命运漩涡,紧密地、无法分割地捆绑在了一起。

而眼前这个手持神秘钥匙、目光深沉难测、对她疑虑未消的男人,接下来,又会如何对待这个新的、与她身世息息相关的、石破天惊的发现?

风暴,似乎从未真正远离,反而正在以另一种更加诡异、更加凶险的方式,悄然降临,并将所有人都席卷其中。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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