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缓缓浸染天际。最后一缕残阳挣扎着湮没在西方的宫墙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京城各处渐次亮起的灯火,犹如星河倒泻,为这座古老的城池披上一层流光溢彩的华裳。
凤九歌端坐在悬挂着崭新“明慧郡主”标识的马车内,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辘辘声响,与外间的喧嚣鼎沸格格不入。车厢内,沉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萦绕在她心头的沉重与疲惫。左肩的伤处已被谢云舟以精妙手法正骨敷药,疼痛大为缓解,只余下隐隐的酸胀,然而一种更深邃、更无力言说的倦怠,却如同无形的蛛网,层层叠叠地将她包裹。
萧无痕那张隐藏在玄铁面具后的脸,以及他那双深不见底、冰封千里的寒眸,总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
举荐?
这两个字像是一根尖锐的刺,扎在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让她无法安宁。
前世那杯穿肠腐骨的毒酒,那冰冷刺骨的绝望,仿佛已经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每一次呼吸都能唤起那份痛楚。今生演武场上,他枪尖直指眉心的凛冽杀意,他扣住她手腕探查琉璃化时那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道,无一不在提醒她,他们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
恨,是毋庸置疑的底色。
可既是恨之入骨,为何又要在二皇子以“巫蛊”之名发难,将她逼入绝境之时,派人前来解围?甚至不惜动用“御前举荐”这般引人瞩目的方式,将她这个“仇人”直接推到权力的中心,皇帝的眼前?
是为了与势如水火的二皇子打擂台,将她当作一枚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还是……因为她身上这诡异的“琉璃化”之症,以及他那能够缓解此症的特殊血液,让他对她产生了某种超出仇恨范畴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混杂着探究、掌控乃至……一丝扭曲兴趣的复杂情绪?
凤九歌下意识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轻轻拂过左肩包扎好的伤处,隔着衣料,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份撞击带来的隐痛。她的指尖继而滑入袖中,触碰到那个小巧温润的羊脂白玉瓶。瓶身冰凉,内里盛放的暗红色液体,却是她目前维系性命、延缓那非人痛苦的唯一“解药”。这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她凤九歌的生死,竟要依靠前世被她亲手毒害之人的鲜血来维系。这命运的捉弄,让她唇边不由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带着浓浓的自嘲与无奈。
马车在凤府那气派而不失雅致的朱漆大门前缓缓停稳。早已得到消息的管家率领着数十名衣着整齐的仆役,恭敬地垂首肃立在门外两侧,见到她下车,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声音洪亮而整齐:“恭迎郡主回府!”
“郡主……”
这两个字传入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幔。仅仅一日之隔,她从一个因“骄纵跋扈”、“德行有亏”而声名狼藉、甚至在家族内部也备受质疑与隐隐排斥的凤家嫡女,一跃成为了圣眷优隆、册封在身的“明慧郡主”。这身份的骤然转变,如同平地惊雷,带来的不仅是表面的尊荣与风光,更是无数道或明或暗、或羡或妒、或探究或算计的目光,以及潜藏在这份荣耀之下,更加汹涌莫测的暗流与危机。
她微微颔首,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并未将这煊赫的封号放在心上,只在贴身丫鬟汀兰的小心搀扶下,步履沉稳地迈入了府门。
府内的气氛,显然也与往日截然不同。往来穿梭的下人们,见到她无不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垂手躬身,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小心翼翼,再不见从前那若有若无的打量与轻视。然而,在这份近乎谄媚的恭敬之下,凤九歌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热闹”气息。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陌生的、甜腻的熏香味道,并非凤府惯用的清雅冷香。厅堂方向隐约传来的细微笑语声,也昭示着在她离开的这大半日里,府中迎来了某位“不速之客”。
果然,刚穿过前院那曲折的抄手游廊,尚未踏入正厅,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轻柔婉转、如同出谷黄莺般的女子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怯担忧与无限关切。
“伯母,您今日的气色瞧着比前两日倒是红润了些许,只是这病去如抽丝,万万心急不得,还需静心休养才是。这碗安神汤,是清婉亲自守着小厨房,严格按照太医吩咐的火候,足足熬了两个时辰才得的,您快趁热用一些吧?也好安安神,夜里睡得踏实些。”
是苏清婉!
凤九歌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那双秋水般澄澈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冰冷刺骨的寒芒,锐利如刀。她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迅疾,如此“恰到好处”!自己前脚刚在围场经历了生死一线的惊马危机,获得了救驾之功与郡主封赏,她后脚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立刻出现在凤府,还摆出这般“贴心孝顺”、“无微不至”的姿态,牢牢霸占在病弱的母亲林婉如身边!
好一个苏清婉!好一招以退为进!见直接的构陷栽赃与狠辣刺杀接连失利,便立刻转换策略,收起獠牙,披上羊皮,打起了温情脉脉的感情牌与润物无声的渗透战!她这是看准了母亲心软良善,意图牢牢抓住这根凤家最柔软的软肋,从内部一点点地瓦解、侵蚀这个家的防线!
凤九歌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厌恶与凛冽杀意强行压下,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婉而得体的浅笑,莲步轻移,缓步走向烛火通明的正厅。
厅内,数盏儿臂粗的牛油蜡烛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林婉如面色依旧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苍白,虚弱地半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紫檀木贵妃榻上,身上盖着一床崭新的、以金银双线绣着繁复精致兰草纹样的锦被,手中捧着一个白玉雕花小碗,正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碗中深褐色的汤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病倦。
而苏清婉,就如同一朵解语花般,安静地坐在榻边的海棠花绣墩上。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极为素净的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未施粉黛,一头青丝也只简单地绾了个松松的堕马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愈发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脆弱,楚楚可怜,一双小鹿般的眼眸水光潋滟,写满了纯真与无害。她微微向前倾着身子,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方素白无瑕的杭绸绣帕,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为林婉如擦拭着额角那其实并不存在的细密虚汗。她的眼神是那样专注,神情是那样恳切,仿佛榻上之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她的全部心神都系于其上,再无他物。
这幅画面,落在任何人眼中,都是无比和谐、温馨感人的。任谁看了,都会由衷赞叹这是一位多么孝顺体贴、心地纯善、宛若白莲般纯洁无瑕的晚辈,在尽心竭力地侍奉病中的长辈。
然而,在凤九歌的眼中,这一幕却无比的刺目,无比的虚伪!苏清婉那每一个看似温柔体贴的动作,那饱含关切的眼波流转,都像是经过千百次精心排练的戏码,完美得令人作呕!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股精心算计的矫揉造作!尤其是她手中那方看似朴素无华的素白绣帕……
凤九歌的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那方绣帕。帕子的材质是上等的杭绸,光滑柔软,边角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丛清雅傲骨的兰花,针脚细密匀称,看起来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但不知为何,当她的目光触及那方绣帕的瞬间,脑海中那沉寂了片刻的因果镜系统,竟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传来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静电穿过般的细微刺痛感。
(小镜?)她在心中默然呼唤。
(……检测到极微弱异常能量残留……信号来源与目标人物‘苏清婉’关联度较高……能量属性分析中……受到未知干扰,信号强度过低,无法进行精确判定……建议宿主保持警惕,持续观察目标及关联物品。)系统那惯常冰冷无波的声音,此刻竟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受到干扰般的“杂音”,似乎那异常能量隐藏得极深,性质也极其特殊,连这来自未来或异度的神秘系统,都难以在瞬间捕捉并解析其本质。
凤九歌心中骤然一凛!果然!这方绣帕绝不像它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无害!苏清婉的手段,当真是层出不穷,无孔不入,阴险到了极点!竟连这种贴身之物上,都敢做下手脚!
“是九歌回来了吗?”林婉如听到脚步声,抬起有些昏沉的眼眸,看到女儿熟悉的身影,那张因病而憔悴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真切而温暖的笑容,连忙将手中的药碗递给旁边的丫鬟,向她急切地招手,“快,快过来让娘好好看看!听说你在围场为了救驾,不仅受了伤,还……唉,可把娘担心坏了!你这孩子,怎的如此不顾惜自己!”话语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与后怕。
苏清婉也适时地抬起头,将目光投向凤九歌,那双小鹿般清澈无辜的眼眸中,瞬间蓄满了盈盈的“担忧”与毫不掩饰的“敬佩”水光,声音柔婉得仿佛能滴出蜜来:“九歌妹妹,你安然回来真是太好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今日围场发生的惊险之事,我们虽未亲见,但光是听着传来的消息,都觉得心惊胆战,魂飞魄散!妹妹你……你真是女中豪杰,胆识过人!竟然能在陛下危难之际,不顾自身安危,挺身而出!姐姐我……我听了之后,既是后怕不已,又深以为傲,与有荣焉!”她说着,还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未持绣帕的纤纤玉手,轻轻拍了拍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秀眉微蹙,一副受了极大惊吓、心有余悸的娇弱模样。
若不是凤九歌早已看清她那美丽皮囊之下包裹着的蛇蝎心肠,深知其底细,几乎都要被她这番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精彩表演所蒙蔽,真以为她是一位心地纯善、关爱姐妹的好姐姐了。
凤九歌步履从容地走上前,先是对着榻上的林婉如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放得愈发轻柔,带着安抚的意味:“女儿不孝,累得母亲为女儿担惊受怕了。其实只是些许皮外伤,算不得什么,当时随行的谢太医医术高明,已经为女儿仔细诊治过,敷了上好的伤药,如今已无大碍,母亲切勿过于忧心,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然后,她才缓缓转向一旁“情真意切”的苏清婉,脸上挂起无懈可击的、却带着明显疏离感的浅淡笑容,语气平和地说道:“苏姐姐实在是过誉了,愧不敢当。护驾卫国,本就是身为臣子应尽的本分,当时情况危急,千钧一发,任谁在场都会本能地做出反应,实在当不起‘胆识过人’这般赞誉,更谈不上什么功劳了。”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谦逊地否定了苏清婉那过于夸张的吹捧,又巧妙地暗示了救驾行为的“本能”与“本分”性质,将自己从可能引发的嫉妒与非议中摘了出来,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丝毫波澜,恰到好处地将苏清婉那番过于“热情”甚至显得有些刻意的称赞,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
苏清婉脸上那完美得如同面具般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眼底深处有一丝冷厉的光芒飞快闪过,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她那甜美温婉的笑容便恢复如初,甚至更加灿烂了几分。她款款站起身,将自己方才坐着的那个铺着软垫的海棠花绣墩让了出来,语气愈发显得温柔体贴,关怀备至:“妹妹快请坐下说话,你身上还带着伤呢,万万不可久站,免得牵动了伤口,加重了伤势,那姐姐我可真要愧疚难安了。伯母方才还一直念叨着你,担心你在外是否安好呢。”
凤九歌并未推辞,从善如流地在那尚带着苏清婉体温的绣墩上坐下,目光立刻转向榻上的林婉如,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轻声询问道:“母亲今日感觉身子如何?胸口可还觉得发闷?太医开的药,可都按时服用了?”
“吃了,都按时吃了。”林婉如伸出手,轻轻握住凤九歌微凉的手,语气中带着对苏清婉毫不掩饰的喜爱与夸赞,“说起来,多亏了清婉这孩子,心细如发,又极有耐心。这几日,她几乎是天天都过来陪着我这个老婆子,怕我病中烦闷,不是陪我说话解闷,就是念些诗词歌赋给我听,还亲手给我做了好些个安神的香囊、绣帕什么的,说是她特意寻来的古方,安神效果极好。你瞧,这床新被子也是她今日刚带过来的,说是用了她精心调配的安神香料细细熏过好几遍,盖在身上,夜里能睡得格外香甜安稳些。”她说着,爱怜地摸了摸身上那床触感柔软丝滑的锦被。
凤九歌的目光再次状似无意地扫过那床崭新的锦被,以及苏清婉依旧捏在手中的那方素白绣帕,心中的警铃瞬间大作,敲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安神香料?只怕是杀人于无形的催命毒药才对!
她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顺着林婉如的话,转向苏清婉,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感激与歉意的笑容:“苏姐姐待我母亲如此尽心尽力,事事想得这般周到体贴,真是让妹妹我……既感激又惭愧。母亲病中,能有苏姐姐这般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人儿在身边时时陪伴、宽慰解忧,实在是母亲莫大的福气,也是我们凤家的幸事。”她话锋极其自然地微微一顿,语气里染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纯粹出于关心的担忧,“不过……母亲如今身子骨正虚,气血两亏,无论是用药还是用香,都需格外谨慎小心,生怕有一丝一毫的冲撞或是禁忌。不知苏姐姐用的这安神香料,具体是哪些药材配制?可否让妹妹我见识一番?也好让我拿去给府里的供奉大夫仔细瞧瞧,看看是否与母亲日常服用的汤药药性有所冲撞,如此,我们大家也都能更安心些。”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姿态放得极低,完全是一副全心全意担忧母亲身体、唯恐有丝毫闪失的纯孝姿态,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苏清婉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快掠过的冰冷寒意,如同毒蛇吐信,但脸上那纯善无害、温婉柔顺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她甚至微微垂下眼睑,露出一抹略显羞怯又十分坦荡的笑容,轻轻将手中那方素白绣帕递了过来,声音温软得如同春日的暖风:“妹妹思虑周全,谨慎些是应当的,毕竟伯母凤体安康才是头等大事。说起来,这香料方子,还是我前些日子偶然遇到一位云游四方的得道高僧,他见我颇有佛缘,心生慈悲,才赠予我的。说是用夏日里采摘下来、经由晨露晾晒的茉莉干花,配上清心宁神的百合瓣,再加入少许提神醒脑、辟秽通窍的龙脑香,按照特定比例研磨混合而成,安神静心的效果极佳,气味也清雅不俗,不似寻常香料那般甜腻。我自己个儿也用了些时日,觉得确实心神安宁,夜间入睡也踏实了许多,觉着甚好,这才敢大着胆子拿来给伯母一试,盼着能对伯母的病情有所助益。妹妹若是不放心,尽管将这帕子拿去,让府上的大夫们仔细查验便是,也好让大家都能安心。”她语气坦然自若,眼神清澈纯净,看不出半分心虚与闪烁,仿佛真的只是分享一件于身心有益的寻常之物。
凤九歌伸出纤纤玉指,接过那方触手丝滑微凉的绣帕。帕子入手轻盈,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极其清淡幽远的、确实是茉莉混合着龙脑特有的淡雅香气,丝丝缕缕,若有若无,闻之确实令人觉得心绪似乎平和宁静了些许。单从这气味和苏清婉那无懈可击的描述来看,似乎真的只是一方用料讲究、用心良苦的安神绣帕,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但凤九歌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打消,反而更加凝重。因果镜系统那微弱的警示绝非空穴来风,那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常能量波动,如同黑暗中一闪而逝的萤火,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她将绣帕轻轻置于鼻尖之下,假意仔细嗅辨其香气,同时暗中再次集中精神,沟通脑海中的系统:(小镜,集中所有扫描精度,重点分析这方绣帕,以及榻上那床锦被上所沾染的香料成分!)
(指令收到……正在启动高精度物质成分扫描……扫描中……)
(初步成分分析完成:检测到多种天然植物香料成分,包括茉莉干花提取物、百合花瓣粉末、龙脑香晶体等,与目标人物‘苏清婉’描述的基本吻合……)
(警告!警告!检测到极其微量、分子结构复杂且高度稳定的未知合成物质掺杂于香料之中!该未知物质与宿主数据库内记录的慢性毒素‘缠丝’存在高度结构相似性,但其化学活性被某种技术手段强行抑制,处于极低水平,且与当前检测到的天然香料成分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妙而脆弱的惰性平衡状态……暂时无法精确判定其具体毒性发作机制、潜伏周期及触发条件。综合评估,当前风险等级:极低(暂定)。强烈建议:持续、密切监测目标人物‘林婉如’体内相关毒素指标及生命体征变化趋势。)
未知合成物质?!与“缠丝”毒素高度相似?!惰性平衡?!
凤九歌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沉入了冰冷的谷底,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果然!苏清婉果然在这看似无害、甚至有益的“安神香料”中做了手脚!她用的是一种极其高明、极其阴险的手段!下的并非那种立竿见影、一触即发的烈性剧毒,而是一种潜伏期极长、需要特定条件(或许是与其他某种东西结合,或许是积累到某个临界浓度,又或许是受到某种外部刺激)才会被悄然激活、猛然爆发的阴损之物!
这简直比那些见血封喉的剧毒还要可怕十倍、百倍!因其隐蔽性极高,发作缓慢,症状可能模仿寻常病症,极难被察觉和溯源!若非她身负因果镜系统这等逆天之物,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检测能力,恐怕等到母亲毒发身亡、回天乏术之时,所有人都还蒙在鼓里,只会将其归咎于病情加重或是体虚不治!到那时,当真是连凶手是谁都无从查起!
好毒辣的心肠!好缜密的心思!好隐蔽的手段!
凤九歌强行压下心头那如同岩浆般翻涌沸腾、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凛冽杀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打草惊蛇,绝不能!在找到确凿的证据、弄清楚这阴毒之物的具体发作机制、并寻到安全可靠的解除方法之前,她必须隐忍,必须陪苏清婉将这场“姐妹情深”的戏码继续演下去!
她脸上迅速切换回那副略带歉意与放心的笑容,动作轻柔地将那方素白绣帕递还给苏清婉,语气温和地说道:“苏姐姐果然是心思灵巧,这香料配得极好,气味清雅宁神,闻之令人心旷神怡。是妹妹我过于紧张,杞人忧天了,还望姐姐莫要见怪才好。”
苏清婉伸出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的纤手,接过绣帕,唇角弯起一抹嫣然动人的笑意,眼波流转间尽是善解人意的温柔:“妹妹说的哪里话,你也是一片孝心,关心则乱嘛,姐姐怎么会怪你呢?我们都是为了伯母的身体着想,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丫鬟们恭敬的问候声:“老爷回来了。”
是凤长渊下朝回府了。
他身着象征一品大员身份的紫色仙鹤补子朝服,头戴乌纱,面容因为长年累月的案牍劳形与官场沉浮,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严肃与挥之不去的疲惫感。他迈着四方步踏入正厅,目光首先落在了凤九歌身上,那严肃古板的脸上线条微微缓和了些许,视线在她包扎着的左肩处停留了一瞬,沉声开口,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回来了?伤势如何?太医怎么说?”
“劳父亲挂心,女儿已无大碍,谢太医医术精湛,已为女儿妥善处理过了。”凤九歌站起身,敛衽行礼,姿态恭谨。
凤长渊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目光随即转向榻上的林婉如以及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目的苏清婉,语气不自觉地又放柔和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婉如,今日感觉可好些?清婉又过来看你了?真是难为你这孩子,有心了。”
苏清婉连忙上前两步,姿态优雅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声音清脆柔婉,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与关切:“清婉见过凤伯父。伯母今日精神尚可,刚服了药,正与九歌妹妹说着体己话呢。”她微微抬起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目光真诚地望向凤长渊,语气里充满了真挚的担忧,“倒是伯父,每日为国事操劳,夙兴夜寐,更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清婉不才,炖了些滋阴润肺的冰糖燕窝,一直在小厨房用文火温着,伯父操劳一日,想必也乏了,可要用一些垫垫肚子?”
她这番话语,这番姿态,俨然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凤家的一份子,将对凤长渊和林婉如的关心与孝敬,视作了自己分内之事,自然而又贴心。
凤长渊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受用之色,虽然面上依旧严肃,但摆手的动作却缓和了许多,语气也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慈和:“你有这份心,伯父就很高兴了。不必麻烦,我在宫里用过了。”
凤九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中却是一片冰封雪覆的寒意。苏清婉这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功夫,果然了得!她正在利用这张伪善到极致的面具,利用这精心编织的、无微不至的温柔陷阱,一点点地侵蚀着这个家,蚕食着父母对她的信任与好感,将自己这个真正的女儿,不动声色地排斥在外围。这种软刀子杀人,往往比明枪明箭更为可怕,因为它伤人于无形,等你察觉时,往往已深陷泥沼,难以自拔。
晚膳时分,气氛表面上依旧是和乐融融,觥筹交错,但暗地里,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暗流。
苏清婉依旧扮演着那个乖巧懂事、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完美角色。她不时地用公筷为林婉如布菜,专挑那些清淡软烂、易于消化的食物,轻声细语地说着一些从各处听来的、无伤大雅的京城趣闻或是各家后宅的闲话,偶尔还能引经据典,说几句俏皮话,逗得精神不济的林婉如也时不时露出些许难得的笑容。她甚至“不经意”地提起,吏部尚书家的公子前日在御前应答如何得体,得了皇上亲口夸赞;又说起京兆尹家的千金一幅水墨丹青如何意境深远,被某位大儒誉为“闺阁中的逸品”。言语之间,看似随意闲聊,实则不动声色地烘托出一种“别人家的孩子”多么优秀出众、知书达理的氛围,隐隐将凤九歌过往那些“骄纵”、“愚钝”、“不识大体”的言行衬托得更加突兀和不堪。
凤九歌只是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姿态优雅地用着面前的膳食,偶尔在林婉如或是凤长渊目光扫过来时,附和着浅笑一两声,并不多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凤长渊那看似随意扫过的目光,多次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与比较的意味,仿佛在无声地将她与旁边那个“温婉娴静”、“知书达理”的苏清婉,进行着全方位的衡量与对比。
这种无声的对比,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她的心上,并不剧烈,却绵密而持久地疼痛着。
膳后,丫鬟们手脚麻利地撤下残席,重新奉上沏好的雨前龙井。清雅的茶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却驱不散那弥漫在厅堂之内的、无形的压抑感。
林婉如到底病体未愈,精神短少,坐了这许久,脸上已显露出明显的疲态,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先行回房歇息去了。苏清婉也极为知情识趣地起身告退,临走之前,还特意对着凤长渊和凤九歌柔声说道:“伯父,九歌妹妹,清婉明日得了空,再过来探望伯母。伯父和妹妹也请早些安歇。”
偌大的正厅内,一时间只剩下凤长渊和凤九歌父女二人。烛台上的火焰因为灯花的爆裂而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映照着凤长渊那张陷入沉思的、显得格外严肃刻板的脸庞。他端起手边那盏温热的茶水,却并未饮用,只是用杯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拨弄着浮在水面的翠绿茶叶,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九歌。”
凤九歌心头一紧,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立刻端正坐姿,垂眸敛目,做出恭听训诫的姿态,声音轻柔而恭顺:“女儿在,父亲请讲。”
“你如今是陛下亲封的郡主之尊,圣眷正隆,风头无两。”凤长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这是天大的恩宠,也是我凤家的荣耀。但正因如此,你往后的言行举止,更需加倍谨慎,循规蹈矩,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莫要行差踏错,辜负了皇恩浩荡,也……莫要再让我凤家百年清誉,因你而蒙尘受损。”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警示意味。
凤九歌的心,随着父亲的话语,一点点地沉下去。她依旧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愈发恭顺:“父亲的教诲,女儿字字句句铭记于心,定当时刻自省,谨言慎行,绝不敢有违家规国法,令家族蒙羞。”
凤长渊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女儿低垂的头顶,似乎在审视,在衡量,他沉默了片刻,语气稍微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仿佛施恩般的口吻继续说道:“为父知道,你近来……确实与以往大不相同,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懂事明理了许多,不仅不再惹是生非,还为家里整顿账目,出了不少力。甚至今日在围场,也能临危不乱,护驾有功。为父……看在眼里,心中亦是欣慰的。”
他话锋在此处微微一顿,如同乐章中一个突兀的休止符,随即,语气再次转向了一种带着探究与不容置疑的规训意味:“不过,你须得明白,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乃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交往之人,更需仔细甄别,明晰界限。为父听闻……你近来与一些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士,似乎往来颇为密切?”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深深的担忧,“九歌,你要知道,那些江湖草莽,多是龙蛇混杂,背景复杂,行事只凭好恶,不顾礼法规矩,终究非我辈诗礼传家之正道。你年纪尚轻,阅历不足,心思单纯,莫要被些看似新奇、实则虚妄不经的言论所迷惑,失了分寸。依为父看,你还是该多与京中那些知书达理、温良贤淑的世家闺秀们多走动往来,彼此切磋学问,陶冶性情。比如……尚书府的那位苏小姐,清婉那孩子,虽出身高贵,却无半分骄矜之气,待人接物,最是温婉得体,心地纯善,又知进退,懂礼仪,你倒是可以多与她亲近学习,于你必有裨益。”
来了!果然来了!苏清婉那看似无意、实则处心积虑的离间之计,果然生效了!而且效果如此显着!
凤九歌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猝不及防地从脚底瞬间窜起,沿着脊椎一路蔓延至头顶,让她四肢百骸都仿佛被瞬间冻结!父亲这番看似语重心长、关切备至的话语,实则字字句句都透着对苏清婉毫不掩饰的偏袒、赞赏,以及对她的不信任、质疑与近乎命令式的规训!他显然是听信了苏清婉那些“无意”间透露的、关于她与“江湖人士”(无疑指的是谢云舟)往来过密的消息,并在心中认定了她行为不端,交友不慎,需要向那个“完美”的苏清婉看齐、学习!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凤长渊。跳跃的烛光下,父亲那张饱经官场历练的脸庞,带着中年人的沉稳与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严,法令纹深刻,显得不苟言笑。但此刻,那双看向她的、原本应该充满父女亲情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映照出毫不掩饰的怀疑,以及一丝……虽然浅淡,却真实存在的,对她这个女儿未能达到他期望标准的失望。
他在失望什么?失望她没有像苏清婉那样,做一个符合他心目中“大家闺秀”典范的、温顺、乖巧、懂事、只会依附父权、毫无主见的女儿吗?失望她即便获得了郡主封号,依旧“本性难移”,与“不入流”的江湖人士有所牵扯吗?
前世,她就是太过在意这些虚浮的名声,太过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与关爱,才会一步步被苏清婉巧言令色地引入歧途,最终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今生,她拼尽所有,呕心沥血,步步为营,只为了弥补前世的罪孽,守护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扭转那既定的悲惨命运!可换来的,却依旧是这轻飘飘的、带着根深蒂固偏见的“规劝”?是这将她所有的努力与改变都视而不见,只一味拿她与那个蛇蝎毒妇进行比较的失望眼神?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委屈、以及被至亲之人不信任所带来的尖锐疼痛,混杂着一种冰冷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在她胸腔里疯狂地翻腾、冲撞,几乎要冲破她那强自维持的镇定外壳。她用力地、死死地掐着自己藏在袖中的掌心,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柔嫩的皮肉之中,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依靠着这自残般的痛楚,她才勉强强迫自己保持住最后一丝的冷静与理智。
她知道,此时此刻,她绝不能辩解,更不能流露出丝毫的不满与顶撞。越是急切地辩解,在已经被苏清婉潜移默化影响了判断的父亲眼中,就越是坐实了“被江湖人蛊惑”、“不识好歹”、“冥顽不灵”的罪名。苏清婉精心营造的“白莲花”形象太过完美无瑕,无懈可击,而她凤九歌过往的“黑历史”又太过深刻,人尽皆知。在此消彼长的鲜明对比之下,父亲的偏听偏信,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温热液体强行逼了回去,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顺从的、甚至带着点点“受教”后的黯然与失落,微微低下头,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恰到好处的哽咽与委屈:“父亲……教诲的是,女儿……明白了,都记下了。女儿与那位谢……谢公子,实在只是因为机缘巧合,他曾以高明医术,为女儿诊治过一些……难以启齿的旧疾,除此之外,并无过多往来,更谈不上什么密切。父亲放心,日后……女儿自会谨守本分,注意分寸,尽量……少与这些来历不明之人接触。也会……多向……苏姐姐请教学习,盼能……有所进益。”
她的声音微弱,带着一种强忍伤怀的颤音,将一个被父亲“误解”却依旧努力想要“改正”、渴望得到父亲认可的“委屈孝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凤长渊看着她这副低眉顺眼、隐忍委屈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些许,心中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捕捉到的不忍与松动,但长久以来形成的固执观念以及对苏清婉那完美形象的先入为主,终究占据了上风。他最终只是略显烦躁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嗯,你既明白其中利害,为父也就不多说了。今日你也受了惊吓,又带着伤,想必也乏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是,女儿……告退。”凤九歌依言起身,对着凤长渊再次行了一礼,然后转过身,步履略显沉重地、一步一步地退出了这片让她感到窒息的正厅。
走出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秋夜那带着凉意的晚风立刻扑面而来,卷动着庭院中几株晚桂残留的、已然变得稀薄的冷香,却丝毫吹不散萦绕在她心头的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憋闷、冰冷与刺痛感。她抬起头,望向那方被飞檐勾勒出的、四四方方的夜空,只见星子寥落,疏疏朗朗地散布在天幕之上,一弯残月被薄云遮掩,透出朦胧而凄清的光辉,一如她此刻晦暗不明、布满阴霾的心情。
苏清婉……这一局,算你赢了。你用最柔软的刀子,最温和的毒药,不着痕迹地,成功地在我父亲心中埋下了怀疑与芥蒂的种子,也让你自己更加牢固地、更深地嵌入了我的家庭内部,成为了一个仿佛不可或缺的“完美”存在。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已。我凤九歌,绝不会让你的阴谋就此得逞!母亲身上那潜伏的阴毒,我必定会想办法解除!父亲心中的误解与偏见,我也要一点点、耐心地去扭转、去化解!这条布满荆棘、鲜血与泪水的赎罪之路,从我重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坎坷难行,我早已……做好了迎接一切磨难与挑战的准备!
她并没有立刻返回自己那位于府邸深处的、温暖却同样充斥着无形压力的闺阁,而是如同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孤魂,漫无目的地在已然寂静下来的府邸花园中缓缓踱步。夜凉如水,沁入肌骨,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不知藏在哪个角落的秋虫,还在执着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而凄切的鸣叫,以及夜风拂过竹叶时,发出的那一片沙沙作响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她需要这冰冷的夜色,需要这孤寂的氛围,来冷却她那几乎要沸腾起来的血液,来平复她那纷乱如麻、充斥着愤怒与悲伤的思绪。
不知不觉间,她的脚步引领着她,来到了花园最为幽深僻静的一角,那片她平日里偶尔会来独自静坐、梳理心事的茂密竹林边上。这里摆放着几张看似随意、实则位置考究的青石桌凳,四周竹影婆娑,环境清幽至极,平日里除了负责打扫的粗使仆役,极少会有人迹踏足。
就在她下意识地走向自己平日最常坐的那张表面被打磨得颇为光滑的石凳,准备坐下好好理一理今夜发生的这一切,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应对时,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一道几乎与浓稠夜色完美融为一体的、模糊而迅捷的黑影,正以一种快得超出常人视觉捕捉能力的速度,悄无声息地、如同鬼魅般向着她常坐的那张石凳疾掠而来!
那矫健敏捷的身形,那融入黑暗的特质……是暗一!
凤九歌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一种强烈的、源于本能的警觉,让她不假思索地迅速侧身一闪,如同一片轻盈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隐入了旁边一丛生长得极为茂密、足以完全遮掩她身形的翠绿竹丛之后,同时屏住了呼吸,将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
透过竹叶之间细微的缝隙,她清晰地看到,暗一如同没有实质的影子般,精准地掠至那张石凳旁。他动作微微一顿,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极其警惕地、飞快地扫视了四周一圈——显然,他并未发现隐藏在竹丛之后、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凤九歌——随即,他以一种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迅速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用防水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约莫巴掌大小、显得颇为扁平的物件,然后俯下身,极其熟练地将那东西,塞进了石凳下方一个极其隐蔽、若非事先知晓绝难发现的石缝之中!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从出现到完成,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沓与犹豫。做完这一切,暗一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身形如同鬼魅般再次一晃,便已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若非凤九歌是亲眼目睹了全过程,几乎要以为那只是月光投下的一抹错觉,或是自己因疲惫而产生的幻觉。
凤九歌依旧静静地隐藏在竹丛之后,等待了足足十数息,确认四周再无任何异动之后,才如同松了一口气般,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她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暗一……他深夜悄然潜回凤府,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在这等隐秘之处,偷偷放置东西……他究竟意欲何为?那油纸包裹里,究竟是什么东西?是他需要传递给萧无痕的、关于监视她的最新情报?还是……别的什么,超出了她预料的东西?
强烈的好奇心与一种不祥的预感,驱使着凤九歌走到了那张冰冷的石凳边。她蹲下身,借着透过竹叶缝隙洒落下来的、斑驳而朦胧的月光,伸出纤细的手指,仔细地、一寸寸地摸索着那个隐蔽的石缝。很快,她的指尖便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明显棱角的物体。她小心翼翼地、用力将其从狭窄的石缝中抠取了出来。
入手是一个不算大,却颇有分量的油纸包裹。她将其放在掌心,就着微弱的月光,仔细地拆开那层层包裹的、带着些许潮气的油纸。当油纸被完全展开,里面露出的东西,却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那并非她想象中的、写满了密报信息的纸条或绢帛,而是一块约莫半个巴掌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哑光的漆黑之色、触手冰凉刺骨、不知是由何种金属或特殊材质铸造而成的令牌!
令牌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非同寻常的质感。它的正面,以某种古老而粗犷的技法,浮雕着一个面目狰狞、獠牙外露、充满了邪异气息的鬼首图案,那鬼首的双瞳之处,似乎还镶嵌着某种极其细微的、在月光下隐隐反射出幽暗红光的未知材质。而令牌的背面,则是一个笔画古朴苍劲、仿佛蕴含着某种特殊力量的——“影”字。
这是……什么东西?凤九歌蹙紧了眉头,将这块透着邪异与不祥气息的令牌在手中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这令牌的形制、材质、以及上面雕刻的图案文字,都与她所知悉的、萧无痕麾下那些暗卫所持有的任何一种制式令牌截然不同,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阴冷而诡秘的气息。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际,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刚才用来包裹令牌的那张油纸的内侧。借着调整角度的月光,她忽然发现,那油纸的内侧,似乎用某种极其特殊的、只有在特定光线照射角度下才能勉强看清的隐形墨水,写下了一行蝇头小字!
她心中一动,立刻将那张油纸完全展开,小心翼翼地对着天空中那轮被薄云遮掩、光线变幻不定的残月,不断地调整着角度。终于,在某个特定的倾斜角度下,那行原本几乎与油纸颜色融为一体的字迹,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子时三刻,北街榆树下,交‘烛龙’后续。”
烛龙后续?!
当这两个字清晰地映入眼帘的瞬间,凤九歌的瞳孔控制不住地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她的呼吸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陷入了彻底的停滞!
“烛龙”!
这个代号,她记得太清楚了!这正是她之前为了引蛇出洞、试探萧无痕以及吸引真正幕后黑手,而故意通过暗一泄露出去的、那份精心编造的关于凤家“意图谋反”的假情报之中,所虚构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核心人物的代号!
当时,她在那份假情报中含糊其辞地提到,凤家暗中与一批势力庞大的前朝旧部有所勾结,而其中负责联络、并掌握着庞大资金与隐秘人员渠道的关键人物,代号便是“烛龙”。她抛出这个完全子虚乌有的诱饵,本意只是想看看萧无痕会作何反应,是否能借此机会,将那些真正隐藏在暗处、对凤家虎视眈眈的敌人吸引出来,以便她能够提前防范,甚至反戈一击。
然而,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她信口胡诌、凭空杜撰出来的代号,竟然……真的引来了所谓的“后续”!
暗一深夜秘密潜回,避开所有眼线,将这块透着邪气的鬼首令牌和这则写着接头信息的神秘指令,放置在只有他们二人才知晓的隐秘联络点……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块令牌是某种信物?这则指令是一次约见?“交‘烛龙’后续”?谁去交?交给谁?暗一放置这些东西,是奉了萧无痕的命令,还是……他另有隐情?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凉的猜测,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骤然从黑暗深处窜出,瞬间死死地缠绕上了凤九歌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恐惧与寒意!
难道……她当初随手抛出的、完全虚假的诱饵,竟然……歪打正着,阴差阳错地,真的钓到了一条一直隐藏在水底最深处、连她自己都完全不知道其存在的……真正的“大鱼”?!
这个波谲云诡的世界里,难道真的存在一个代号叫做“烛龙”的人,或者……是一个以“烛龙”为名的秘密组织?而萧无痕……或者是他麾下负责情报的某个环节,竟然将她那份假情报信以为真,并且……不知通过何种渠道,真的与这个“烛龙”接上了头?!现在,对方甚至还要按照“约定”,前来交付所谓的“后续”情报?!
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掌控的变故,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凤九歌的心头!她原本只是想用一个虚无的诱饵来扰乱视线,迷惑敌人,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个诱饵竟然阴差阳错地触碰到了一个真实的、隐藏得更深、更危险的秘密旋涡!
这枚透着不祥与邪异的鬼首令牌,这则指向明确、时间紧迫的神秘指令……它们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与阴谋?是另一个更加险恶、专门针对凤家而来的陷阱?还是……与那早已覆灭的前朝旧事有关、连她都尚未触及的、更加深邃的隐秘?
凤九歌紧紧握着手中那枚冰凉刺骨、仿佛能冻结血液的令牌,以及那张写着决定命运般字句的油纸,独自站立在清冷、孤寂的月光之下,竹影摇曳,如同鬼影幢幢。一股比这深秋夜色更加凛冽、更加深沉的寒意,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悄无声息地将她彻底笼罩、淹没。
苏清婉那看似温柔实则致命的暗箭尚未化解,父亲心中那已然生根发芽的芥蒂与误解犹存,萧无痕那复杂难测、似敌似友的意图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如今,竟又凭空冒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真假难辨的“烛龙”……
这盘关乎生死、关乎家族命运、关乎前世今生恩怨纠葛的棋局,似乎正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越来越扑朔迷离,也越来越……凶险万分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穿透重重叠叠的庭院屋宇,望向了北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未知的区域。那里,是北街的方向。
子时三刻……
北街,老榆树下……
去,还是不去?
这个抉择,如同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压在了她的肩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