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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铺天盖地的红,如同泼天的鲜血,浸染了凤九歌的整个视野,也浸透了她那颗在绝望中疯狂跳动的心。

龙凤喜烛足有婴儿手臂粗细,静静地立在精致的鎏金烛台上,燃烧得正旺。跳跃的橘黄色火苗努力地驱散着秋夜的寒凉,将这间极尽奢华的新房映照得一片暖融晕黄。光线流淌过紫檀木雕花的桌椅,掠过博古架上价值连城的玉器古玩,最终落在层层叠叠的红色纱幔上,为其镀上了一层虚幻而靡丽的光泽,仿佛一层轻薄的血色雾霭,将室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不真实的梦境里。

大红的“囍”字剪纸,如同某种最终判决的烙印,牢牢地贴在每一扇窗棂之上。梳妆台上,莲子、花生、桂圆、红枣等各色寓意早生贵子的吉祥果品,在红绸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饱满,却更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讽刺。空气中,浓郁的合欢香从错金螭兽香炉中袅袅升起,那甜腻的气息仿佛化作了有生命的实体,先是丝绸般缠绕着她的脖颈,继而如同湿冷的苔藓,堵塞了她的口鼻,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着绝望的黏液,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口。这香气,曾是苏清婉含笑送来,说是“助兴”的宫中秘制——如今想来,每一缕都浸透着算计的毒。

凤九歌怔怔地坐在宽大得有些空旷的千工拔步床边,像一尊被华丽衣饰禁锢的木偶。

身上这件正红色嫁衣,用的是江南进贡的极品云锦,数十位顶尖绣娘耗费半年心血,以金丝银线绣出凤凰于飞的盛大图案。每一片羽毛都栩栩如生,在烛光的映照下,随着她微不可查的呼吸,流转着炫目而冰冷的光华,刺痛了她的眼。头上戴着的赤金点翠凤冠,更是沉重无比,上面镶嵌的东珠、宝石颗颗圆润饱满,彰显着皇室赐婚的无上荣宠,却也像一道华丽而冰冷的枷锁,压得她纤细的脖颈阵阵发酸,几乎要支撑不住,仿佛随时都会“咔嚓”一声断裂。

然而,比这凤冠更沉的,是她的心。

一颗浸满了悔恨、恐惧、以及无尽茫然的心,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搏动,撞击着她的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闷痛。

这一切,都如同最荒诞不经的梦境,虚幻得让她指尖发凉。不,即便是她前世做过最光怪陆离的梦,也未曾料想,有朝一日,她会以凤家嫡女的身份,穿着这样一身凤冠霞帔,踏入这权倾朝野、亦是让她恨之入骨又惧之入骨的镇北王府,成为那个男人——萧无痕的正妃。

耳边,似乎还顽固地回荡着白日里的喧嚣与虚妄。

喧天的锣鼓,震耳的鞭炮,宾客们或真诚或虚伪的恭贺之声,交织成一片模糊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声浪。她记得自己被笑容模式化的喜婆搀扶着,机械地迈动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过镇北王府那漫长而庄严、仿佛通往地狱的仪门,跨过那燃烧着熊熊火焰、象征趋吉避凶的炭盆。脚下,是绵延不绝的红色地毯,柔软得如同踩在云端,却又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通往刑场、灼热滚烫的刀尖之上。

在喜堂之上,隔着厚重到隔绝一切视线的龙凤盖头,她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便是一道冰冷、锐利,如同实质般的视线,牢牢地钉在她的身上,穿透了层层锦绣,直刺她瑟缩的灵魂。

那是她的新郎,萧无痕。

即便看不到他的脸,她也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他那张常年覆盖着半面玄铁面具的冷峻容颜,以及那从面具边缘蜿蜒而出,据说狰狞可怖、从左额贯穿至下颌的疤痕——那是她前世间接的“杰作”。还有他那双眼睛……前世临死前,她终于看清,那双眼,深邃如北境最寒冷的深渊,看人时总带着审视与疏离,仿佛能轻易洞穿她所有不堪的伪装和愚蠢的把戏。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中那冰凉滑润的物件——那是两只用上等和田白玉雕琢而成,做工极其精巧的合卺杯,由一根细细的、打着同心结的红线系着,象征着夫妻一体,同甘共苦。这是内务府特赐的婚仪用品,每一处细节都在彰显着皇帝对这场联姻的“重视”与“恩宠”。

可这“荣宠”,于她而言,却像是架在脖颈上,已经能感受到森然寒气的利刃,刀刃上映出的,是她自己愚蠢不堪的倒影。

她与萧无痕,京城无人不知,是一对怨偶。

前世,她凤九歌,仗着凤家嫡女的身份,骄纵跋扈,行事狠辣,被京中贵女们私下称为“毒妇”。而她所有的愚蠢和恶毒,几乎都源于对一个人的深信不疑——苏清婉。

那个她曾经视若亲妹、掏心掏肺对待的女子,那个实则是尚书府流落在外的真千金。苏清婉,用她那看似纯良无辜、总能瞬间蓄满泪水的小鹿眼,和一套套精心编织、逻辑自洽的谎言,如同最狡猾的蜘蛛,将她牢牢困在网中央,诱使她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

她记得,就在今日清晨,她的及笄礼兼出嫁前的最后时刻,苏清婉是如何屏退左右,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那双总是水汪汪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泫然欲泣地对她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九歌姐姐,那萧无痕狼子野心,他娶你,不过是为了你身后凤家的势力,以及你身上可能藏着的……前朝秘宝。他早已与陛下达成秘议,只待你过门,便要寻个由头,将凤家连根拔起!姐姐,凤伯伯待你如亲生,老夫人更是将你捧在手心,你万不可坐以待毙,连累他们啊!”

彼时,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击得心神俱裂,对凤家覆灭的恐惧,对生母悲惨遭遇的愤恨,以及对萧无痕这个“罪魁祸首”的怒火,如同被点燃的野草般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彻底蒙蔽了她本就不算清明的理智。

于是,当苏清婉如同递上救命稻草般,将那一小包无色无味、据说是宫中秘药的“牵机引”塞到她手中,并柔声安抚她,说此毒并非立刻致命,只会让人逐渐虚弱,功力消退,届时她可以借此脱身,甚至可以反过来拿捏萧无痕,逼他保住凤家时……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

多么可笑!多么愚蠢!

前世的她,竟然就真的信了!信了这漏洞百出、经不起丝毫推敲的鬼话!

所以,就在一个时辰前,在这间新房内,趁着丫鬟们忙碌布置、无人注意的间隙,她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将那包“牵机引”,亲手,下在了那只……她以为注定会由萧无痕饮下的合卺杯中。

她当时还在想,只要他喝下,只要他倒下,凤家就能安全,她就能为那素未谋面、却因前朝公主身份被追捕而早逝的生母报仇雪恨……

“嘶——”

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将凤九歌从混乱而痛苦的回忆中猛地拽回。

她低头,才发现自己因为用力过度,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掌心娇嫩的皮肉里,留下了几个清晰的、泛着血丝的月牙形印记。她猛地松开手,像是被那自残的痕迹烫到一般,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

深吸一口气,她试图平复那如同擂鼓般,几乎要撞破胸膛的心跳。然而,空气中那甜腻得令人作呕的合欢香味道,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入她的鼻腔,不知为何,今夜这香气格外的浓郁,熏得她一阵阵头晕目眩,胃里也隐隐有些翻腾不适,仿佛那香气本身就是一种慢性的毒药。

时间,在这极致的寂静和内心的煎熬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窗外,隐约传来打更人悠长而沙哑的报时声,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催命符:“咚——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已经是二更天了。

他,快要来了吧。

新房内静得可怕,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能听到自己那有些紊乱、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那声音在此刻听来,竟如同骨头断裂的脆响。陪嫁的丫鬟小桃,那个前世为她惨死、被苏清婉活活打死的忠心丫头,早已被她寻了个由头打发到外间等候。此刻,这偌大的、被红色充斥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独自等待着命运的审判,或者说……毁灭。

“吱呀——”

一声突兀的、沉重的声响,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的呻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新房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一股秋夜特有的、带着寒意的凉风,趁机钻了进来,像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抚过室内的每一寸空间,吹得桌台上的烛火一阵剧烈地摇曳晃动,投在墙壁上的影子也随之张牙舞爪地扭曲起来,如同群魔乱舞。

凤九歌的心,在这一瞬间,骤然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逆流,又在下一刻冻结。

浑身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瞬间绷紧,脊背僵直,仿佛每一根神经都拉成了满弦的弓,随时都会断裂。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将本就低垂的头颅埋得更深,视线死死地、牢牢地钉在自己裙摆上,那只用金线绣成的、似乎下一刻就要展翅高飞、却终究被禁锢在嫁衣上的凤凰图案上,不敢抬眼,不敢去看那即将走进来的人,那个决定她生死、她命运的男人。

脚步声。

沉稳,有力,不疾不徐。

一步步,踏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细微声响。这声音,却像是一柄千钧重锤,一下,又一下,精准地敲打在她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共振,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高大的阴影,随着脚步声的靠近,逐渐笼罩下来,将她完全覆盖在属于他的领域之内。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清冽的酒气,混杂着一种……仿佛来自北境风雪、来自尸山血海战场的凛冽寒意与血腥气。那是独属于萧无痕的气息,带着杀戮与权柄的威压,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与恐惧。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

大红的地毯上,映入她低垂的、有限的视线里的,是一双做工考究的玄色云纹锦靴。靴子的面料是上好的贡缎,靴筒边缘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象征着力量与野性的苍狼纹饰,那是镇北王萧无痕的标志。靴面上,沾染着些许夜晚露水的湿痕,在烛光下泛着微光,仿佛刚从某个肃杀之地归来。

“都下去。”

男人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石相击,低沉悦耳,却淬着冰,不带丝毫新婚之夜该有的缱绻温度,甚至比那从门缝里钻进来的秋风更刺骨,更让人心寒,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这话,显然是对外面候着的丫鬟仆役说的。

一阵细微而凌乱、带着明显惶恐的脚步声,以及房门被轻轻掩上的、如同最终宣判的“咔哒”声后,新房内,终于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外间隐约的动静也完全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以及那无处不在、甜腻得令人窒息的合欢香。

凤九歌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像一个犯了弥天大错、等待最终责罚的孩子。她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正落在她沉重的凤冠上,落在她光洁的、微微渗着冷汗的额头上,落在她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如同受惊蝶翼的睫毛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有毫不掩饰的嘲弄,或许……还有那被她刻意忽略、深埋在冰层之下的,汹涌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恨意。

前世,她就是死在这新婚之夜。

不是被他亲手所杀,而是……死于那杯酒?记忆如同破碎的琉璃,一片混乱,闪烁着不连贯的、痛苦的片段。她只记得最后那穿肠腐肚、撕心裂肺的剧痛,记得他冰冷得如同看着死物般、却又隐含着她当时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的眼神,记得意识模糊间,苏清婉那张在窗外一闪而过的、带着得意与扭曲笑容的、如同恶魔般的脸……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带着明显薄茧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那只手,指节有力,肤色是健康的蜜色,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然而,虎口和指腹处那厚厚的、粗糙的茧子,却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常年握持兵刃、弓马娴熟的过往,这是一只属于武将的、充满力量的手。

这只手,握着一柄温润的白玉如意。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冷漠和不耐烦,仿佛在完成一项令人厌烦的仪式。玉如意精准地、毫无迟疑地探入盖头下方,轻轻向上一挑——

眼前骤然一片大亮!

厚重的盖头被掀开,脱离了那方狭小憋闷的天地。长时间处于昏暗光线下的眼睛,被跳跃的、过于明亮的烛光刺得有些生疼,凤九歌下意识地紧紧闭了闭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在眼下投下不安的阴影。

片刻的适应后,她强迫自己,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抬起沉重的、仿佛戴着无形镣铐的眼帘,看向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

萧无痕。

他依旧穿着那身与她同款的大红喜服,然而,这世间最热烈、最喜庆的颜色,披在他的身上,却丝毫无法融化他周身那股来自北境苦寒之地的冷硬气质。反而像是滚烫的鲜血泼洒在万年不化的玄冰之上,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残酷、令人心颤的美感。

身姿挺拔如荒漠中孤傲的白杨,宽肩窄腰,双腿笔直修长,仅仅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就仿佛凝聚了千军万马的肃杀之气,让人不敢直视,心生畏惧。他的脸上,果然覆盖着那传闻中的玄铁面具。面具打磨得极其光滑,边缘贴合着他脸部的轮廓,在烛光下反射出幽冷、不带一丝温度的光泽,为他平添了无数神秘与冷酷。面具未能覆盖的下半张脸,线条刚毅如刀削斧劈,下颌紧绷,薄唇紧抿,那唇色是极淡的绯色,此刻正抿成一条冷硬而倔强的、显示着主人极度不悦的直线。

而他的眼睛……

凤九歌的呼吸几乎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深邃如同望不见底的寒渊,又像是暴风雪前夕沉寂的、蕴藏着毁灭力量的夜空。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复杂的情绪——有毫不掩饰、几乎要溢出来的、沉淀了许久的恨意,有深入骨髓、难以磨灭的深刻痛楚,有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仿佛在挣扎着什么的光芒,还有……一种她此刻完全无法看懂、也无法理解的,近乎绝望的疲惫与……一种深沉的,让她心脏莫名揪紧的悲凉?

凤九歌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一抽,带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酸楚。

前世,她直到断气,都未曾真正读懂过他眼中的情绪。她固执地认为那里只有恨,只有厌恶,只有对她这个“毒妇”的鄙弃。如今,重活一世,带着血淋淋的悔恨与迟来的清醒回头再看,她才恍然惊觉,那浓烈得化不开的恨意之下,掩盖的,或许是比她想象中,还要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

那里面,或许……也曾有过片刻的、被她亲手碾碎的温情?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王妃。”

他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依旧是冰冷的,如同碎冰相撞,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却清晰可辨的、刮过她耳膜的嘲讽。

“等了许久,可是乏了?”

凤九歌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紧窒得厉害,如同被粗糙的沙石磨过,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竟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沉闷的、几乎要呕吐的痛感。她只能艰难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垂在身侧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死死绞紧了嫁衣那宽大的袖口,将那上好的、光滑如水的云锦料子,攥出了一片狼狈而深刻的、仿佛是她内心纠结外化的褶皱。

萧无痕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冰冷无情的尺子,从她微微颤抖、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的手指上缓缓扫过。他那紧抿的薄唇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弧度里,充满了了然与毫不留情的讥讽,仿佛在说:“看,你还是这般,连掩饰恐惧都如此拙劣。”

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倏然转身,迈步走向房间中央那张铺着大红暗纹桌布的圆桌。他的步伐沉稳,带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桌上,除了摆放整齐的各式寓意吉祥的干果点心,正静静地、散发着无声而致命诱惑的,便是那壶她动过手脚的合卺酒,以及两只空空如也、等待着被注满命运的白玉酒杯。

他伸出手,提起了那只造型古朴的银质酒壶。动作优雅从容,带着一种世家子弟浸入骨子里的教养,然而,这优雅之下,却透着一股程序化的、深入骨髓的冷漠。仿佛他正在进行的,不是夫妻结为一体的神圣仪式,而是一项枯燥乏味、却又不得不完成的、令人作呕的任务。

澄澈透明的酒液,从壶嘴中倾泻而出,划出一道优美的、闪烁着琥珀光泽的弧线,缓缓注入两只白玉杯中。酒香醇厚,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与那甜腻的合欢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令人不安的、仿佛能蛊惑人心的气息。

“合卺酒。”

他端着两只斟满的酒杯,转身,一步步走回床边。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一般,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将其中一杯,递到了凤九歌的面前。语气平淡无波,没有丝毫起伏,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一个无法改变的结局。

“喝了它,你我便算是礼成。”

他的目光,如同最坚韧的、无法挣脱的丝线,紧紧地、牢牢地锁住她。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对新婚妻子的期待,没有任何对未来的温情憧憬,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足以将她吞噬的暗流汹涌。

凤九歌的目光,落在了眼前这杯酒上。

白玉杯壁触手冰凉,光滑细腻,却让她觉得像是握住了一块寒冰,一块烧红的烙铁。杯中荡漾的液体,清澈见底,不含一丝杂质,在跳跃的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如同毒苹果般的琥珀色光泽。看上去是那么无害,甚至带着醇美的、令人放松警惕的香气。

可她知道,这杯看似纯净的酒水里,有她亲手下的,足以致命的“牵机引”。是她愚蠢的证明,也是她通往地狱的门票。

喝,还是不喝?

这个念头如同最毒的蛇,再次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收紧,再收紧。

如果喝,她是否会像前世一样,立刻毒发身亡,再次结束这刚刚开始、还来不及做任何弥补的重生?如果她不喝,萧无痕会如何反应?当场揭穿她拙劣的下毒行径?然后用更残酷、更羞辱的手段来对付她?甚至……立刻迁怒于凤家,让悲剧提前上演?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黏稠的沼泽,瞬间从脚底蔓延而上,淹没了她的头顶,让她四肢百骸都一片冰凉,如同浸在数九寒天的冰窟之中。她的脸色不受控制地变得苍白,失去了所有血色,如同上好的白瓷。额间那点与生俱来、殷红如血的朱砂痣,在这片雪肤的映衬下,红得愈发惊心动魄,如同雪地里唯一盛放的、带着凄艳决绝意味的红梅。

她伸出去接杯子的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几乎无法自持。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杯壁时,甚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那杯子里盘踞着一条毒蛇。

萧无痕将她这无法掩饰的、几乎要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的恐惧,尽数收于眼底。他眸中的冷意,瞬间更甚,几乎凝结成了实质的冰霜,能让空气都为之冻结。他似乎是失去了最后的、微乎其微的耐心,几乎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硬的力道,强行将那冰凉的白玉酒杯,塞进了她冰冷而颤抖、如同溺水者般寻求依附的手中。

他的指尖,与她冰凉的手指有过一刹那的短暂接触。

那触感,同样冰冷,甚至还带着一丝夜露的寒意。然而,就在那接触的瞬间,凤九歌却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随即迅速收回,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甚至是下意识的、仿佛被灼伤般的嫌恶与回避。

仿佛触碰到的,是什么肮脏不堪的、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

这细微的、却无比清晰的动作,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地、精准地扎进了凤九歌的心底最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让她几乎要蜷缩起来的刺痛。

“怎么?”

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如山岳般沉重的、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她。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淡淡酒气和凛冽寒意的气息,将她完全包裹,无处可逃。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危险的、仿佛猛兽锁定猎物般的意味,在她头顶响起,震动着她的鼓膜。

“王妃亲手斟的酒,自己却不敢喝么?”

这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她最后的、摇摇欲坠的伪装,将她那颗愚蠢而恐惧的心,血淋淋地剖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凤九歌猛地抬起头,再一次,直直地撞进他冰冷彻骨、不带一丝暖意的视线里。她看到那里面清晰的、毫不留情的讥诮,仿佛在说:看吧,凤九歌,这就是你的把戏,如此拙劣,如此不堪一击,连你自己都感到害怕,你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一股莫名的、强烈的屈辱感,混合着前世的绝望和今生的恐惧,以及那被轻视、被厌恶的刺痛,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涌上她的心头!前世的种种,被苏清婉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愚蠢,害死挚爱萧无痕(尽管她当时不知真相)、间接逼死养父凤长渊、气死真心疼爱她的祖母凤老夫人的深重罪孽,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这一刻,同时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带来灭顶的、几乎让她晕厥的疼痛!

是啊,她有什么资格害怕?她有什么资格觉得屈辱?

她本就是戴罪之身,本就该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这杯毒酒,或许正是她洗刷罪孽的唯一途径,是她这个罪人最好的、也是最应有的归宿。至少,可以避免重蹈前世的覆辙,避免再次害人害己,避免将她在乎的人,再次因为她那愚蠢的“善意”和“保护”,而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股悲凉到极致,也决绝到极致的意念,骤然从心底升起,如同荒原上燃起的、焚尽一切的野火,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犹豫、恐惧和微不足道的挣扎。

她猛地握紧了手中的酒杯,那冰凉的触感反而让她混乱的心神有了一丝奇异的、近乎自虐的清明。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几乎要与那冰冷的白玉融为一体。

她看着萧无痕,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被面具覆盖却依旧冷硬如岩石的脸,忽然,扯出了一个极其惨淡、近乎破碎的、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新嫁娘的娇羞,只有无尽的苍凉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带着颤抖的认命。

“王爷……”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响,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虚弱和空洞,仿佛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

萧无痕眯起了那双深邃得让人心悸的眼眸,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使得他的眼神更加难以捉摸,如同隐藏着风暴的深海。他没有说话,只是在耐心地、或者说是在冷漠地,等待着她的下文,等待着她的垂死挣扎。

凤九歌心一横,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齿缝间,一字一顿地,挤出了那句充满孤注一掷试探的话语:

“王爷可知,这合卺酒的滋味……或许,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甘美。”

她这话,说得极其古怪,含糊不清,却又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试探。她在赌!赌萧无痕是否真的如苏清婉所说,早已洞察一切,知道酒中有毒!也在赌!赌他对她凤九歌,是否真的只剩下了滔天的恨意,而没有半分……残留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旧情?哪怕只有一丝,或许也能成为她渺茫生机的线索?

萧无痕闻言,周身那本就凛冽的气息,骤然变得更加危险,更加冰冷,仿佛瞬间化身为从地狱归来的修罗!

他猛地俯下身,凑近她!

那张戴着玄铁面具的脸,瞬间在她眼前放大,冰冷的面具几乎要贴上她的鼻尖!他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混杂着他身上特有的、如同北境风雪般的凛冽寒意,如同细密的、无所不在的网,喷洒在她敏感的脸颊和耳廓上,带来一阵无法抑制的、生理性的战栗。

“哦?”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然而那语调,却带着一种咬牙切齿、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饱含恨意的冰锥,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将她最后一丝侥幸也砸得粉碎。

“那王妃以为,该是什么滋味?”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淬了剧毒的刀刃,寸寸刮过她苍白得毫无生气的面颊,仿佛要将她的皮肉都剥离下来。

“像你当年,送给本王的那盏‘践行酒’一般……穿肠腐肚,痛不欲生么?”

践行酒!!!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裹挟着血与火的惊雷,接连炸响在凤九歌的脑海!将她所有的思绪都炸成了碎片,只剩下一片空白与轰鸣!

她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刻疯狂地倒流,冲得她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稳!

那是前世!在他奉命出征北境、抵御外敌的前夜!她听信了苏清婉的谗言,坚信他要在战场上设计坑杀对她极好的兄长(凤家养子),于是,她怀着“为民除害”、“为兄报仇”的、被精心煽动起来的“正义感”和愚蠢的怒火,特意跑去他府上“饯行”,亲手送上了一杯名为祝福、实为夺命的毒酒!

那一次,他不知为何,并没有当场喝下。

但是后来……后来据传闻,他在战场上旧毒复发,身受重伤,险些丧命,最终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落下终身残疾,武功大损,左眼上也添了那道伴随他余生、让他不得不以面具遮脸的、据说狰狞可怖的疤痕……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他什么都记得!

记得她每一次的愚蠢!记得她每一次的背叛!记得她带给他的每一次刻骨铭心的伤害!他心中的恨,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深沉,还要具体!

巨大的冲击,如同毁灭性的海啸般席卷了她,让她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试探,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尽的、如同深渊般见不到底的悔恨,和铺天盖地、几乎要将她灵魂彻底撕裂、吞噬的绝望!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都变得冰凉,四肢麻木,如同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而萧无痕,似乎并不打算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去消化这灭顶的冲击。他直起身,重新拉开了两人之间那危险的距离,然后,举起了自己手中的那杯酒。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最烈剧毒、誓要见血封喉的利箭,牢牢地、死死地钉在她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如同命运般无可更改的决绝。

“喝。”

他命令道,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那一个字,如同最终判决,敲响了她命运的丧钟,回荡在这死寂的新房里。

凤九歌看着他那双冰冷、决绝,看不到一丝光亮和温度,仿佛能将一切都冻结的眼睛,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粉碎了,化为了灰烬。

她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充满了自嘲与认命。

也罢,也罢……

既然重生无法改变这既定的结局,既然他恨她入骨,既然她罪孽深重,罄竹难书……

那么,若能以此残躯,饮下这杯自酿的苦酒,消弭他心中些许恨意,或许……对于她这个罪人来说,也算是一种迟来的、微不足道的、可悲的赎罪吧。

她不再有任何犹豫。

举起手中那杯沉甸甸的、盛满了她命运苦酒和愚蠢罪证的玉杯,仰起头,闭上眼,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近乎献祭般的决绝,将杯中那辛辣灼热、如同岩浆般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液如同烧红的刀子,带着一股诡异的、先冷后热的奇特触感,灼烧着她脆弱的喉咙,一路向下,带着一种仿佛要焚尽五脏六腑的炽热和绝望,滚入她的胃中,在那里埋下了一颗即将爆裂的灾难种子。

几乎是同一时刻,站在她对面的萧无痕,也面无表情地,仰头,将自己杯中那同样清澈的液体,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他的喉结滚动,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迟疑,仿佛喝下的不是可能致命的毒酒,而是寻常的清水。

“哐当——”

一声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闷响。

白玉杯从凤九歌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摔在厚实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幸运地没有碎裂,只是滴溜溜地打了个转,便静止不动了,像一只失去了生命的、空洞的眼睛。杯底残留的几滴酒液,迅速被地毯吸收,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仿佛泪痕般的湿痕。

凤九歌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一小步,脚下发软,如同踩在棉花上,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冰凉而坚硬的床柱,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才勉强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如同风中残柳般的身形。

预期的、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并没有立刻传来。

胃里只有酒液带来的灼烧感,以及那合欢香熏染下的、越来越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她有些茫然地,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又可悲的侥幸,抬眼看向对面的萧无痕。难道……苏清婉给的,真的是不致命的药?难道……

却见他也正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情绪在剧烈地翻涌、冲撞着,却又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下去,只留下一片更加深沉的、令人不安的暗色。

忽然!

他猛地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那总是挺得笔直、仿佛能扛起一切重量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弯曲了一下,英挺的眉头紧紧皱起,拧成了一个深刻的、显示着巨大痛苦的“川”字,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极其痛苦、无法掩饰的、近乎痉挛的神色!

紧接着,他闷哼一声,那声音压抑而沉重,仿佛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

一抹刺目的、暗红色的血迹,竟不受控制地,从他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唇角,缓缓溢了出来!

沿着他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滴落在他大红的喜服前襟上,瞬间氤氲开一小团更加深暗、近乎黑色的、象征着不祥的污迹!

“你……!”

凤九歌惊呆了,眼睛蓦地睁大到了极限,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彻底的混乱!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毒发?

吐血的是他?

那杯酒……她明明……她亲眼看着他,喝下了他那杯酒啊!她自己喝下的这杯,除了灼热和眩晕,并没有这样立竿见影的可怕反应!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可怕到让她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灵魂都在颤抖的念头,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般,猛地窜入了她的脑海!

难道……

他调换了两杯酒?!

他喝下的,才是她下了“牵机引”的那一杯?!

不!

这不可能!

她惊恐万分地,猛地低头看向地上自己摔落的那个杯子,又猛地抬头看向萧无痕手中那个已经空了的、被他依旧紧紧攥着的、指节泛白的酒杯!

两个杯子,无论是材质、大小、还是款式,都一模一样,毫无二致!在刚才那样紧张混乱、心神激荡的情况下,她根本无从分辨!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是否在斟酒、递酒的瞬间,用她无法察觉的手法,做了手脚!

“为……为什么?”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无法成言,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彻底的迷茫。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更深层次的恐慌,攫住了她,让她如坠冰窟。

如果他早知道酒中有毒,如果他一切尽在掌握,他为什么要喝下去?他明明可以当场揭穿她,可以厉声斥责她,可以用更残酷的手段惩罚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置凤家……

他为什么要选择……喝下毒酒?用这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

萧无痕抬手,用指腹,动作依旧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刻入骨髓的从容,缓缓地、仔细地擦去唇边那抹刺眼的、象征着生命流逝的血迹。然而,与他这从容动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苍白的脸色,以及那逐渐变得急促、却依旧努力压抑着的、显示着内部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呼吸。

他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嘲讽,以及一种……她无论如何也看不懂的,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悲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得到了某种解脱般的平静。

“凤九歌……”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苍凉,在这寂静得只能听到彼此呼吸的新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格外令人心碎。

“你以为……本王会给你第二次……毒杀我的机会吗?”

他顿了顿,呼吸似乎变得更加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扯动了肺腑的伤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闭的齿缝间,极其艰难地挤出来的,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这杯‘牵机引’……滋味如何?是否……比你想象中……更要……肝肠寸断?”

牵机引!

他果然知道!他甚至清清楚楚地、准确无误地说出了这毒药的名字!

凤九歌如遭雷击,浑身冰冷,仿佛瞬间被扔进了北境的万丈冰窟之中,连灵魂都被冻结!

所以,他不仅调换了酒杯,他根本就是……将计就计,用这种方式,让她自食其果!亲眼看着他自己喝下毒酒,然后……再用言语,用事实,来嘲讽她的愚蠢,来让她体会这肝胆俱裂的“滋味”!让她在心理上承受加倍的折磨!

可是,为什么他也会吐血?难道那酒壶里的酒,本身就有问题?还是……

一个更荒谬、更让她心脏骤停的念头浮现。

“你……你也喝了?”她难以置信地,喃喃问道,声音微弱的如同蚊蚋。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地上自己那个空杯。难道他……在两杯酒里都下了毒?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地杀死她?甚至不惜……陪上他自己?!这疯狂的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萧无痕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又带着无尽嘲讽和某种深意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在说:凤九歌,你真是愚蠢得无可救药,直到现在,还在想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你永远看不到问题的核心。

然而,就在凤九歌被他这目光看得浑身发冷,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想要再次开口追问的时候——

一股她熟悉而又恐惧的、钻心蚀骨的剧痛,猛地从她的腹部炸开!如同她体内被埋藏的那颗种子,终于破土而出,长出了狰狞的、带着倒刺的藤蔓!

那疼痛来得如此迅猛,如此酷烈,毫无征兆!瞬间就席卷了她的全身!

仿佛有无数把烧红的、带着锯齿的利刃,在她柔软的腹腔内疯狂地搅动、穿刺、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又像是有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伸进了她的身体里,将她的肠子用力地拧紧,打成了一个死结,并且还在不断地收紧、收紧!同时,一种诡异的、如同冰火交织的感觉,沿着她的脊椎迅速爬升,所过之处,冻僵了她的神经,又点燃了她的血液!

“呃啊——!”

她再也支撑不住,那扶住床柱的手瞬间脱力,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痛呼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整个人蜷缩着,如同被扔进沸水里的虾米,重重地、毫无尊严地倒在了冰冷而柔软的地毯上!

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地痉挛起来,不受控制地蜷缩、伸展,四肢百骸都传来撕裂般的、仿佛要被拆散架的痛楚。视线开始迅速模糊、旋转,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晃动的、扭曲的、如同哈哈镜里的光怪陆离的光影。耳边嗡嗡作响,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只剩下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以及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爆裂开来的、擂鼓般的轰鸣声!

她看到萧无痕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他的身影,在摇晃扭曲的烛光中,显得模糊而不真实,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一个来自遥远地狱的幻影。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冰冷,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穿透一切迷雾与痛苦,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狼狈、痛苦、濒死的、如同蛆虫般挣扎的惨状。

他也缓缓地蹲下了身,靠近她。

靠得那么近,她甚至能再次感受到他冰冷的、带着铁锈般血腥气的呼吸,喷洒在她因为痛苦而布满冷汗的脸上。

他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气息已经明显微弱下去、却字字诛心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最恶毒的诅咒,一字一句地说道:

“凤九歌……地狱路上……记得……”

他的气息断断续续,却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深深地烫在她的灵魂上,留下永恒的、焦黑的印记。

“害死你的……从不是本王……而是你的……愚蠢与……狠毒……”

愚蠢与狠毒……

是啊,她愚蠢,愚蠢到被苏清婉玩弄于股掌之上,至死方知!她狠毒,狠毒到对真心待她之人,一次次痛下杀手,恩将仇报!

这……就是她的报应吗?

这……就是她凤九歌,应得的下场!她认了!她真的认了!

意识,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地从她体内消散。身体的剧烈疼痛,似乎也变得麻木、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视野被浓墨般的、纯粹的黑暗迅速吞噬,那黑暗温暖而诱人,邀请着她沉沦……

在彻底陷入那永恒的、冰冷的、仿佛能抚平一切痛苦的黑寂的前一瞬,她用尽这具身体最后的一丝力气,顽强地,再次抬了抬沉重如山的眼皮,看向那个近在咫尺的男人。

恍惚中,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世界只剩下一片混沌的光影。

但她似乎看到,在她气绝倒地、失去所有生机之后,那个始终冰冷如山、仿佛没有任何人类感情的男人,踉跄着,用一只手支撑着地面,极其艰难地,俯下身,拾起了她刚才摔落的那只、她喝过的白玉酒杯的残片。

他紧紧地、紧紧地,将那带着锋利边缘的碎片,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那么用力,那么决绝,以至于鲜红的血液,立刻就顺着他紧握的指缝,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滴答,滴答……

一滴。

又一滴。

砸落在同样鲜红的地毯上。

迅速晕开。

形成一朵朵绝望而诡异的、小小的、仿佛象征着某种契约与执念的血色之花……

那画面,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凄厉与难以言喻的、深刻的悲伤,深深地、深深地,烙印在了她最后的意识里,成为了她坠入黑暗前,看到的最终景象,一个她永远无法理解的谜。

紧接着。

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仿佛能融化一切的黑暗。

永恒的死寂,包裹了她残破的、带着无尽悔恨与疑问的灵魂。

然而。

就在这永恒的黑暗,即将把她这缕带着无尽悔恨的灵魂彻底吞噬、同化、归于虚无的瞬间——

一点微弱的、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却异常灼热的金色光芒,自她额间那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上,悄然一闪而过!并非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地烫了一下!仿佛一滴滚烫的熔岩滴落在冰封的湖面,激起了一圈无形的涟漪!

【警告!灵魂能量濒临溃散!检测到绑定条件:悔意峰值100%,执念峰值100%!】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仿佛来自遥远时空尽头、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机械音,突兀地、强行地,在她即将消散的灵魂深处,清晰地响起!不再是简单的“响起”,更像是无数根无形的、规则的针,强行楔入她即将溃散的灵魂碎片,将其粗暴地重新缝合!

【因果镜系统,强制绑定!核心任务载入:逆转命运,赎清罪孽!】

【时空坐标校准完毕……能量灌注……准备回溯……】

一股无法抗拒、庞大到超越想象、仿佛能扭转因果律的巨大力量,猛地攫住了她这缕脆弱的、本应消亡的灵魂,将她从那片死亡的黑寂与冰冷中,狠狠地、决绝地、毫不留情地拽了出来!

朝着一个遥远而微弱、却散发着奇异吸引力与未知希望的光点,疾速坠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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