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混着雨水的湿气,从谢灵唇边逸出。
他有些僵硬地扭过头,目光缓缓从灯火阑珊、雨幕笼罩的校园移开。
雨水在路灯下织成一张细密而冰冷的网。他左手紧紧攥着那个略显陈旧的笔记本,同时,他下意识地般地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任由冰凉的雨滴接连不断地落下。
初时是点点刺骨的凉意,很快,雨水汇聚成细流,浸湿了他的袖口。雨水也打湿了他的头发,一绺绺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
不过,他并未被完全淋透。因为在他彻底被雨水包裹之前,一把天蓝色的、印着卡通云朵图案的雨伞,就稳稳地举过了他的头顶。
“哥哥,你又忘带伞了。”
云儿的声音带着无奈的嗔怪,但更多的关怀。但,话刚出口,她敏锐地捕捉到谢灵脸上那不同寻常的凝重。
她立刻收起了抱怨,语气变得小心翼翼:“怎么?是学校里……又出什么事了吗?”
谢灵闻声,缓缓扭过头。伞下的空间有限,他能清晰地看到云儿眼中纯粹的担忧。
他努力牵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让她安心的微笑,但那笑容却显得生硬、勉强。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
“哥哥,你别吓我。”
云儿的声音带上了细微的颤抖,她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谢灵的衣角,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我好担心你——”
“……”
谢灵依旧沉默,但他脸上的肌肉放松了些许,努力注入更多宽慰的意味。他轻轻摇了摇头,用眼神传递着“没事”的信息。
同时,他将左手的笔记本,动作迟缓地塞到了云儿手中,示意她放进书包侧袋。
她接过笔记本,触手是一种微凉的、带着哥哥和另一个掌心温度的奇怪纸质感觉。
她看了看哥哥依旧苍白的脸色,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本看似普通的笔记本,聪慧如她,知道此刻追问无益,只能将满腹的疑问暂时压下,将笔记本小心地塞进了谢灵身后书包的侧袋。
回家的路,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漫长。
谢灵推着自行车,云儿则安静地跟在他身边,高高举着伞,尽力将两个人都容纳进这方小小的、暂时的晴空之下。
兄妹二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车轮碾过湿滑路面的沙沙声,以及雨点敲击伞面的单调韵律。
谢灵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雨幕中的街景。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店铺招牌,在积水中倒映出扭曲的光影;匆匆而过的行人……
这一切看似寻常,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滤镜。
一种难以言喻的隔离感包裹着他。
“云儿,”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沙哑,带着试探,
“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周围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比如……看东西会不会偶尔觉得有点模糊,或者重叠?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不一样?”
云儿侧过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更深的疑惑,她仔细想了想,
“模糊重叠?没有啊。声音……除了广场周边有人家偶尔装修,也没什么特别的。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她的担忧明显加重了。
谢灵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换了个更具体的方式追问:“那……树木呢?你有没有觉得,学校里或者路上的树,好像……和以前有点不一样?比如年岁比较久远,且巨大的梧桐?”
“梧桐树?”
云儿更困惑了,
“不就还是那样吗?夏天叶子多,秋天会落叶。”
她看着哥哥紧绷的侧脸,忍不住追问:“哥哥,你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还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有,没人欺负我。”
谢灵立刻否认,
“可能就是……最近没睡好,总爱胡思乱想。”他再次祭出这个最寻常的借口,但语气中的一丝不确定,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那你晚上一定要早点睡!”
云儿立刻叮嘱道。
短暂的沉默后,谢灵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深吸了一口湿润冰凉的空气,用更轻、更犹豫的声音问道:
“说起来,云儿……昨天晚上,我回家之后,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但紧握着自行车车把的手却泄露了他的紧张,
“我意思是……我有没有显得特别累,或者说了什么奇怪的话?甚至……你有没有感觉,我好像……迷迷糊糊的,或者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那个“丢失”的夜晚,记忆如同被生生挖去一块,只留下模糊的边界和一种空洞的回响,这种“消失感”让他无比在意。
云儿被他这一连串小心翼翼的问题问得愣了一下,她努力回想了一下,然后肯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啊哥哥。昨天晚上你回来得是比平时晚一点点,说是在学校多学了会儿,脸色是有点疲惫,但和我们吃饭、说话都挺正常的呀。你还检查了我的数学作业呢,忘了?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嘛。”
她看着哥哥,眼神里的困惑加深了,“为什么会这么问?昨天晚上……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是你回来路上遇到什么了?”
她的反问直接而单纯,却让谢灵一时语塞。
“……不,没有,可能就是睡得太沉,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醒来有点分不清了。”
谢灵迅速避开了妹妹探究的目光,含糊地解释道。内心却是一沉:果然,在云儿看来,昨晚一切如常。
那段诡异的时空跳跃,那图卷的光芒,那丢失的时间,仿佛只发生在他一个人的认知里,被隔绝在常理之外。
“哦,做梦啊。”
云儿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稍微松了口气,“那你肯定是太累了!回去喝了牛奶就赶紧休息,别东想西想了,不然我挠你痒痒!”
“嗯,好。”
谢灵他最怕痒痒了,只好在云儿的杀手锏下快速低声应道。
云儿像是想起什么,又说道:“但哥哥,你要是真觉得哪里奇怪,要不要……去看看?我同桌说她表哥之前压力大,也老觉得不对劲,后来去看了心理医生,就好多了。”
心理医生?
谢灵在心里苦笑。
如果他的经历能被心理医生解释,那该多么简单。
他摇摇头,轻声说:“不用,我休息一晚就好。”他顿了顿,看着妹妹依旧写满担忧的小脸,补充道:“别跟父亲和李阿姨说,免得他们担心。”
“嗯……那好吧。”
云儿点点头,但眼神里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她默默地将伞又往哥哥那边偏了偏,自己的半边肩膀暴露在雨丝中也浑然不觉。
随着离家越来越近,路灯的光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长出他们扭曲变形的身影,谢灵心中那股隐约的不安感非但没有因妹妹的关切而减弱,反而像不断充气的气球,逐渐膨胀起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当他下意识地再次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别墅外广场的方向时,那股不安瞬间达到了顶点,几乎让他呼吸一窒。
广场周边那些稀疏的绿化带里,以及一些建筑物的墙角阴影处,那时尚且不太显眼的、星星点点的蓝色破碎晶体,在夜晚湿润的空气和远处路灯的映照下,竟然散发出一种更加清晰、更加诡异的微光!
那光芒幽冷,如同某种活物的呼吸,明灭不定,与周围温暖的万家灯火形成了极其突兀而诡异的对比。
白天在梧桐树下感受到的那种强烈的不安感,此刻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甚至更为汹涌。
他死死地盯着那些蓝色的残晶,一个清晰的、让他脊背发凉的念头不可抑制地浮现在脑海——这种诡异的蓝色晶体,与今天下午那棵让他产生奇异感应的梧桐树,它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未知的、深刻的联系!
就像是同一种“异常”的不同表现形式,如同散落在不同角落的、来自同一个神秘的源头。
“哥哥,你看什么呢?”
云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片寻常的、被雨水打湿的广场和灌木丛,“那边有什么吗?”
“……没什么,”
谢灵迅速收回目光,推着车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快走吧,雨好像又大了。”
他不敢再让她看,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那条通往家门的、熟悉无比的路,此刻仿佛布满了无形的荆棘,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
把车推进楼下那间略显拥挤的车棚,锁好。回到家,温暖干燥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却丝毫驱不散谢灵心头的阴霾,那湿冷仿佛已浸入骨髓。
李阿姨正收拾着餐桌,见到他们回来,习惯性地唠叨了几句:
“哎呦,怎么淋湿了?快去擦擦,厨房还有热汤……”
谢灵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用“学习累了,想早点休息”含糊地应付过去。
他和云儿在卫生间简单洗漱,水流声哗哗,两人之间只流淌着几句关于明天早餐、要带什么课本之类的日常对话,刻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避免触及任何可能引向危险的深水区。
家里一切如常。
夜宵的余香尚未完全散去,电视里播放着千篇一律的晚间新闻,主持人平稳的语调讲述着远方的故事。
直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连窗外的雨声也变得稀疏。整个城市仿佛都沉入了睡眠的深渊。
谢灵才在浓郁的黑暗中猛地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毫无睡意。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静静聆听了一会儿隔壁房间云儿均匀的呼吸声。
确认无误后,他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浸润得模糊而微弱的城市辉光,小心翼翼地从书包侧袋里,取出了那个此刻显得无比沉重的笔记本——那个属于唐芊儿的笔记本。
他倒要看看,这上面究竟记载着些什么?
唐芊儿,还有多少让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拧开床头灯,一圈昏黄的光晕洒落,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却让笔记本封面那略显粗糙的纹理和边角的细微磨损更加清晰。
前面几十页,内容确实如他所料,记录着工整而清晰的政治知识点、课堂笔记和习题要点,条理分明,重点突出。
那娟秀而认真的笔迹,他认得,是属于“学生唐芊儿”的,与她在课堂上展现出的聪慧与专注如出一辙。单看这些,这无疑就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甚至堪称模范的高中政治笔记本。
可当他指尖带着微颤,翻到笔记本靠后的部分时,情况陡然一变。笔迹开始发生了显着而诡异的变化!
时而潦草狂乱,笔画纠缠,仿佛书写者正处于极度紧张、恐惧或激动之下,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时而又变得异常工整,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非人的庄重,每一笔一划都像是用尺子比着刻画上去的,透着一股冰冷的秩序感。
而上面陆续出现的内容,更是让他呼吸骤然一窒,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那是一个个独立的、仿佛蕴含着某种特定指向和神秘力量的词语或短语,零散地分布在不同的页面上,像是灵感迸发时随手记下的碎片,又像是一份隐秘的名单或代号:
「守望之眼」——旁边用极细的笔触勾勒了一只抽象的眼睛轮廓,瞳孔处似乎是一个旋涡。
「归真人」——这三个字的笔画带着一种奇异的顿挫感,仿佛蕴含着某种回归本真的力量。
「引路星」——旁边点缀着几颗用银色荧光笔轻轻点出的星芒,在昏黄光线下微微反光。
「心语者」——这几个字周围缠绕着一些类似声波或藤蔓的纤细纹路。
「筑墙者」——笔迹显得格外沉重、稳固,字的边缘仿佛有石质的纹理。
「火种保管库」——这五个字被一个类似徽章或封印的简易圆圈框住,透着一丝郑重与守护的意味。
这些词汇本身,就散发着一种古老、晦涩而神秘的气息,与他所处的现实生活格格不入。
它们像是一把把造型奇特的钥匙,似乎对应着某些特定的职责、身份、地点……或者更超越常理的存在。
而在这些词汇的旁边或下方,有些用更小的字、或者另一种颜色的笔(大多是暗红色或深蓝色)标注着对应的、看起来像是人名的词语,如“艾利里安”等,但大多字迹模糊不清,或者被一些奇怪的、类似符文或加密符号的图案所替代,增加了破解的难度。
更让谢灵感到脊背发凉的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文字、那些替代人名的奇怪符号,还有页边角偶尔出现的、看似无意义的涂鸦线条……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是在这本笔记本里,而是在离当下不远的记忆深处,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非但没有带来亲切,反而加剧了那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毛骨悚然。
他的目光急切而带着一丝慌乱地扫过这些令人费解的记录,心脏狂跳不止。最终,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钉在了这一页的最下角。
那里,有一个用深蓝色墨水、笔迹清晰、坚定而有力地写下的名字,在众多潦草、模糊或加密的记录中,显得格外突出、醒目,甚至带着一种宣告般、烙印般的意味——
云栖卧榭。
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谢灵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没错,就是这个!它又出现了!
那悠扬古老、仿佛来自时空彼岸的声音中提到的名字!
“云栖卧榭的明天,永远是一个遥远且未知的变量……”
看来,线索已经很明显,却也更加扑朔迷离了。这个笔记本,绝非唐芊儿普通的课堂笔记!
它极有可能记录着与那神秘图卷、与那震撼的世界树投影、与“云栖卧榭”这个神秘之地密切相关的核心信息!
是谁写的?是唐芊儿本人吗?她到底是什么人?
还是说,这个笔记本曾经属于某个更古老的存在,只是经由她手?
那个在光芒中回荡的声音,是笔记本原主人的留言吗?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搏斗。强烈的求知欲、巨大的不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驱动力。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又从书包最里层、小心翼翼包裹着的防水袋中,取出了那个引发了一连串异变的古老画卷。
画卷触手依旧冰凉,那种非帛非纸的奇特材质,在灯光下泛着哑光,带着岁月沉淀下的独特质感,也带着一丝不祥的静谧。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与深入骨髓的忐忑,缓缓地、尽可能平整地将画卷在书桌上摊开。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画卷表面平静得令人绝望。
他等了很久,屏住呼吸,凝聚全部精神,内心疯狂地祈祷、呼唤,期待着那苍青色的光芒能再次刺破黑暗,期待着那连接天地、孕育世界的巨树投影能再次浮现,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也能证明他所经历的一切并非虚妄。
可是,依旧什么都没有。
卧室里,只有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窗外不知何时又密集起来的淅沥雨声,以及床头灯发出的、稳定得近乎残酷的昏黄光晕。
画卷沉寂得可怕,死气沉沉,仿佛昨夜那撼人心魄、颠覆认知的景象,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过于离奇的集体幻觉,随着黎明的到来而彻底消散。
这也让他的心中泛起了更多的嘀咕、更深的疑虑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无力感。
为什么昨晚能轻易激发那等异象,今晚却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反应?触发条件究竟是什么?是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还是需要某种特殊的媒介或能量?是画卷本身的力量耗尽了?还是……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在阻止它再次显现?
他用力关掉台灯,让黑暗瞬间淹没自己,重新躺回床上,紧紧闭上眼睛,用意志力强迫自己进入睡眠,试图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高度消耗,最终像潮水般将他拖入了浅眠的泥沼。
但是,危险并不想放过他。
他意识模糊、徘徊在清醒与梦境边缘的脆弱时刻,一种异样的、绝非寻常的感觉,如同深水之下潜伏的庞大暗流,带着无可抗拒的力量,悄然袭来,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感知!
起初,是来自脚底、来自大地深处的、极其轻微却无法忽视的震动。
那感觉并非车辆经过,更像是某种沉睡万古的庞然巨物,在遥远的地核深处,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一丝微不可察却蕴含恐怖力量的颤抖,顺着地基、楼板、床脚,清晰地传递上来,震得他牙关都有些发酸。
紧接着,那震动感开始以几何级数加剧!变得清晰可辨,狂暴无比!
“嘎吱——嘎——”
床架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濒临解体的呻吟声,剧烈地摇晃起来!
书桌上的笔筒“哐当”一声倒下,里面的笔稀里哗啦地滚落一地。
书架上的书本噼里啪啦地掉落。
墙壁、天花板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仿佛要被某种巨力从内部撕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开裂声!仿佛整栋房子都变成了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即将散架的木船!
一股难以想象的、蛮横无比的、仿佛要掀翻整个世界的巨大力量,正从漆黑的地底深处疯狂地向上钻挤、冲撞!要破土而出!要撕裂一切阻碍!
也正是在这天地倾覆、万物崩坏的恐怖喧嚣达到顶点的刹那,一个声音,一个极不合理、充满了极致惊骇与崩溃般的恐惧、几乎不似人声的尖利叫喊,仿佛穿透了层层扭曲的空间与震耳欲聋的毁灭之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撕裂耳膜的尖锐和诡异的“即视感”,无比清晰地、如同冰锥般狠狠扎进了他的耳膜、他的脑海——
那是管家李阿姨的声音,但音调扭曲、尖利到了极点,充满了目睹世界末日般的极致恐慌,仿佛看到了什么完全颠覆认知、无法理解的终极恐怖景象:
“快起来!树!树长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