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场景依旧]
黑砂星海滩,铅灰色的天幕低垂,细雨如丝如缕,将海天交界线晕成一片模糊的灰蓝。
两块墨色岩石如上古巨兽的遗骸,斜斜相倚成三角避风港,岩顶垂落的雨帘像半透明的幕布,将港内与外界的凄冷隔绝开来。
干燥的沙地上,一堆枯枝燃着橘红色的火苗,时而窜起,将两个身影的轮廓投在岩石内壁上,忽明忽暗——???佝偻着背,陈旧蓑笠的竹篾间凝着未干的雨珠,拐杖斜撑在沙地里,顶端的磨损处泛着温润的包浆;
百晓生虚幻的身影半坐半靠在岩石上,目光掠过跳动的火苗,落在港外被雨打湿的黑砂上,指尖偶尔抬起,似想触碰那片朦胧的雨雾,却只穿过一片虚无。
(雨打岩石的“嗒嗒”声规律而沉闷,火苗噼啪作响,偶尔有细碎的火星溅起,落在黑砂上,瞬间便被周遭的湿意吞噬。
???缓缓挪动脚步,走到避风港边缘,抬手拂开垂落的雨帘,望向港外无边无际的海滩,蓑笠下的目光深邃如潭;百晓生则俯身,用指尖在干燥的沙地上画着圈,圈里又画着交错的线,像是在描摹某种无形的轨迹。)
???:(声音从避风港边缘传来,被雨丝滤去了几分沉郁,多了些清淡的感慨)这黑砂海滩绵延万里,处处是凄风苦雨,连块能暂歇的干地都难寻。【令主】,你却能在这混沌里,找到这么一处天然港——(他缓缓转身,看向百晓生,拐杖在沙地上轻轻一顿)看来还得是你,你总能在无意义的荒芜中,寻到那点“有用”的所在。
百晓生:(停下指尖的动作,抬头看向???,虚幻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不过是多走了几步,多听了几声罢了。比起阁下能在【轮回】里辨出真假,为我提供了点思路,这点寻地的本事,实在算不得什么。
???:(缓缓走回火边,在百晓生对面盘膝坐下,枯瘦的手轻轻搭在拐杖上)那你不妨再用心感受一下,听?这雨里能听出什么?是听海浪拍岸的节奏,还是听风穿石缝的声响?
百晓生:(抬手指向港顶的雨帘,指尖穿过雨珠,却未沾湿分毫)听凭细雨便能感知。雨落之处,若碰着松软的黑砂,是“沙沙”的闷响,那是无依无靠的虚浮;若撞在坚硬的岩石上,是“嗒嗒”的脆响,那是有棱有角的实在。方才在港外,我听着雨响忽然变轻,像是被什么东西“兜”住了,顺着声音寻来,便见着这两块岩石——它们挡住的不只是雨,更是这海滩上无处不在的“空”。
???:(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跳动的火苗上,火苗的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空”与“实”,本就是相对的。这黑砂海滩看着无边无际,是“空”;可这两块岩石立在这里,便是“实”。就像这轮回,三十多万次重复,看似是无意义的“空”,可每次【轮回】里藏着的碎片,便是能落地的“实”。你寻这避风港,是从“空”里找“实”;你记那些【轮回】的细节,也是在“空”里找“实”。空实相对,恰恰说明是【轮回】与【圣契】两大命途强烈的对抗。”
百晓生:(重新在沙地上画起线,线条比之前更清晰些)可“实”找多了,反而容易困惑。比如我曾在北境祭坛的轮回里,摸到那块刻着符文的石板——那石板是“实”,符文也是“实”,可符文背后的意思,却是解不开的“空”;又比如在楼梯间的轮回里,看到墙砖上的残字,残字是“实”,笔画也是“实”,可残字拼凑的真相,依旧是摸不着的“空”。【圣契】再怎么努力,也始终挖不开【轮回】的角。
???:(抬手接住从岩缝漏下的一滴雨,雨水在他掌心停留片刻,才缓缓滑落)“空”不是“无”,是未被填满的“实”。就像这滴雨,落在掌心时是“实”,滑落时看似成了“空”,可它落在沙地上,会晕开一小片湿痕,那湿痕便是新的“实”。你看到的符文、残字,不是解不开的“空”,是还没来得及与其他“实”相连的碎片——碎片未聚,真相自然是“空”;可一旦碎片相连,“空”便会被填满,成了能触碰的“实”。【轮回】,没有像你想的那样难,你那么多次的努力,也不为的是证明这个结果吗,【令主】?
百晓生:(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阁下是说,我找到的那些碎片,本就是真相的一部分?可轮回里的一切,不都是仿照【秩序】编织的幻影么?奥黛尔曾亲自主导了一切,艾利阿斯就算再强大,幻影再真,也成不了“实”。
???:(将掌心残留的水渍擦在衣角,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幻影的本质,是“模仿”。模仿“实”的形态,却没有“实”的内核。可你找到的符文,能在不同轮回里重复出现;你看到的残字,能与【秩序】的古写法对应——这些不是“模仿”,是“留存”。是【秩序】想掩盖,却没来得及彻底抹去的“实”,是世界本来面目的“余痕”,这一点就足以让【圣契】找到反击之机。
百晓生:(虚幻的身影微微前倾,目光里多了几分认真)余痕?那这些余痕,能拼凑出完整的世界吗?太多次的无用功,已经让我深深怀疑我们是否与【轮回】一起,自从开始就偏离了【秩序】的轨道。
???:(看向百晓生,蓑笠下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能不能拼凑,要看有没有人敢去“揭”。这世界就像被一层厚厚的雾裹着,雾是“秩序”织的,是【轮回】造的,雾里的“美梦”,是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真”。可你不一样——(他顿了顿,拐杖在沙地上轻轻敲了敲,留下一个清晰的点)你敢伸手去拨那层雾,敢在雾里找那些被藏起来的“余痕”,敢去触碰“美梦”之下的“实”。
百晓生:(眼神里闪过一丝迷茫,又很快被坚定取代)我只是不想一直活在“雾”里。每次看到轮回里的人,为了“美梦”里的爱恋、守护挣扎,最后却落得毁灭的结局,就觉得……那“美梦”太残忍。
???:(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重量)残忍的不是“美梦”,是“美梦”背后的“欺”。【轮回】用【秩序】的法则造“美梦”,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沉浸其中,忘记世界的本来面目,忘记曾经的毁灭,忘记该有的反抗——就像这黑砂海滩的雨,若是一直下,人会渐渐习惯湿冷,忘记阳光的温度;若是“美梦”一直做,人也会渐渐习惯虚幻,忘记“实”的重量。
百晓生:(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那我找到的那些余痕,就是刺破“美梦”的光?
???:(轻轻点头,目光落在港外的雨雾中,像是能穿透那片灰蒙)不仅是光,更是“警醒”。若不是你偶然间揭开了世界的一角,若不是你在雾里留下了那些“余痕”的印记,恐怕所有人都将沉浸在【轮回】创造的美梦当中,永远不知道雾外还有“实”,永远不知道自己活在“欺”里——(他转头看向百晓生,声音里多了几分释然)你寻到的不只是避风港,更是让众人从“梦”里醒来的“路”。
百晓生:(虚幻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指尖在沙地上画下最后一笔,与之前的线条连成一个完整的圆)原来我做的这些,不是无意义的寻找。那些无数次的尝试,似乎也可以说得通。
???:(抬手掀开蓑笠的一角,露出半张布满皱纹的脸,眼底映着火苗的光,像藏着两颗温暖的星)寻找本身,就是意义。【令主】,你身为【圣契】之人,应该明白,【圣契】就像这堆火,点燃时只是为了取暖,可它照亮了岩石内壁,让我们看清彼此的轮廓;你寻找碎片,起初只是为了解惑,可你留下的痕迹,却能让后来者看清“雾”里的路——这便是“寻”的哲学:你以为自己在找“实”,却不知在找的过程中,你早已成了别人的“实”。
(百晓生靠在岩石上,目光重新落回火苗上,虚幻的指尖轻轻划过沙地,像是在描摹火的形状)
???:(重新戴好蓑笠,声音里充满着几分萧瑟)【令主】,你曾经所遭遇的那些苦痛,用无数个日月感受碎片聚起的力量,感受“雾”被拨开时,那一点点透进来的、属于世界本来面目的“光”。这才为后世之人,指引出一条新的道路。即便【轮回】再次复辟,后人都会追寻你的脚步,寻找真正的未来。别人不清楚,但我作为与【轮回】最为接近的媪姬,你的身上带着一种穿透古今的力量,这一点我还看不清楚吗?就算你如今已经耗费全部力量,并且部分记忆丢失,可是,你始终是你自己,永远是整个【圣契】命途的榜样。
(港外的雨似乎小了些,风里的凄冷淡了几分,只剩下雨打岩石的轻响与火苗的跳动声。???静静坐在火边,拐杖斜撑在沙地上,身影与岩石渐渐融为一体;百晓生靠在岩壁上,虚幻的目光落在雨雾中,眼神中不禁再次浮现起了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
那是他的第6794次轮回,历经长达几千次的失败后,他终于发现了【轮回】的一角。
斩红尘!
——
六千次轮回挣扎,我始终被养父母温情脉脉的记忆幻象所困,心软落败。
中元之夜,我利剑无情刺穿他们虚假的身躯,漫天忆质晶片纷飞如雪。
当整条记忆长街在火焰中燃烧崩塌,天空终于染上血色——
我踏出废墟,冷笑低语:“恭喜,这肮脏红尘,我终于斩断了。”
——
中元节的夜,没有风,连虫鸣都听不见一丝。王朝严令,宵禁的时辰过后,长街空荡得如同墓道,只有更夫梆子单调的回响,从极远的地方渗过来,闷闷的,敲不散这凝固般的死寂。
百晓生走在青石板路上,脚步声轻得几乎不存在,他的影子在身后被月光拉扯得细长,扭曲,像一道粘稠的伤痕。
六千三百二十七次。
这个数字刻在他的骨髓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失败味道。
他曾经以为那是命运,是劫数,是不可逾越的高墙。直到在某一次轮回的间隙,灵光乍现般窥见了一丝真相——不是命运弄人,而是他被困在了一个以他最珍视的记忆为牢笼的梦境里。
而构筑这牢笼的,是【轮回】自身汲取、复刻、并不断扭曲的忆质。
他停在一座熟悉的宅邸前。
门楣上的漆色有些斑驳,但依旧能看出昔日的气派与温煦。
这里,曾是他化为凡人少年后被收养的家。那对总是带着慈和笑容的养父母,给了他短暂却真实的温暖。
往昔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男人教他握笔习字,宽厚的手掌包裹着他的小手;女人在灯下为他缝补衣衫,哼着不成调的乡间小曲;饭桌上总是有他爱吃的菜,嘘寒问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这些温顺的、几乎让他沉溺的画面,曾经在两千次关键的抉择点,软化了他的心肠,消磨了他的决绝,让他一次次选择停留,选择相信,然后迎来注定好的、重复了六千多次的败亡。
喉咙里泛起一股腥甜,是无数次失败积压下的内伤,也是极力压抑翻腾情绪的生理反应。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中元节特有的纸钱和香火的气息,还有……
一种极淡的,属于忆质晶体即将碎裂前的、冰冷的甜香。
够了。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波澜被冻结,只剩下淬炼了六千多次失败后的死寂与锋锐。
没有犹豫,没有质问,甚至没有给他们露出那惯常的、慈爱微笑的机会。
“铮——”
剑光如一道冷电,撕裂了宅邸门前昏黄的灯笼光晕,也撕裂了这持续了太久太久的虚妄。
剑身精准地刺穿了迎面走来的养母的心口,没有预想中的血肉阻隔感,更像是穿透了一层脆弱的琉璃。
养母的脸上甚至还带着未成形的关切,她的身躯凝滞了一瞬,然后,裂纹从剑尖没入的地方蔓延开来,蛛网般迅速爬满全身。
没有鲜血,没有惊呼,只有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层断裂的“咔嚓”声。
下一秒,她的整个身体,连同旁边那个刚刚张开嘴,似乎要呼唤他名字的养父,一同崩碎开来。化作漫天飞舞的、晶莹的碎片。
那些碎片折射着月光,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冷的雪,簌簌落下,铺满了门前的石阶。
不是血肉,是忆质晶体。
和他推测的一模一样!
百晓生站在原地,剑尖低垂,看着那些晶莹的碎片在脚下堆积。没有解脱的快意,也没有弑亲(哪怕是虚假的)的痛苦,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虚无和冰冷的愤怒。
六千多次!
他被这些冰冷的、没有生命的记忆残影,玩弄了六千多次!
“呵……”
一声低哑的轻笑从他喉间挤出,带着无法言喻的嘲讽和疲惫。
但这仅仅是开始。
这座宅邸,这条长街,这整个他熟悉的世界,都是构筑在他记忆之上的囚笼。
他提剑,转身,走向记忆中最熟悉的邻居家,那个总给他糖吃的和蔼老伯刚刚推开门,剑光已至,身影碎裂,晶片纷飞。
他走向街角的茶馆,那个说书人正唾沫横飞,剑锋掠过,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一蓬璀璨的晶尘。
他走向衙门,走向商铺,走向每一个在他记忆中存在过的角落。剑成了他唯一的语言,杀戮(或者说,破坏)成了他唯一的动作。
官兵、小贩、孩童、妇人……所有活动的身影,在他的剑下无一例外地崩解,化为纯粹的、没有生命的忆质晶体。
没有抵抗,没有惨叫,只有连绵不绝的、清脆又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晶片越来越多,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哀悼这场对过往的彻底屠戮。
他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冰冷的破坏神,将这周边由记忆构筑的一切场景、一切势力,尽数摧毁。
曾经温暖了他的,曾经束缚了他的,都在剑下化为齑粉。
脑海中,奥黛尔那晦涩的诗篇片段突兀地响起,带着某种宿命的回音:
“……于无尽回环之径,斩却牵绊之丝,
*红尘浊浪,皆作虚影,
唯有一重回响,可断因果……”
断绝红尘。
原来这就是诗中所谓的“断绝红尘”。
不是看破,不是超脱,而是用最决绝、最残忍的方式,亲手将构成自我根基的“红尘”——那些温暖的、羁绊的、属于“人”的部分——彻底斩碎、证明其虚妄。
当最后一间店铺的招牌在剑罡下化为晶粉飘散,百晓生终于停了下来。
他站在长街的中央,四周是堆积如山的忆质晶体,折射着天空惨淡的月光,宛如一片冰封的死亡国度。
他拄着剑,微微喘息,不是因为疲惫,而是某种巨大的、空茫的抽离感正在吞噬他。
与这片天地的联系,正在迅速减弱。
脚下的大地开始轻微震颤,周围的建筑,那些他熟悉的一砖一瓦,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石子,荡漾起层层涟漪。
裂纹从街道的尽头蔓延而来,无声无息,却带着整个世界根基崩坏的骇人景象。
天空,那轮清冷的月亮和漆黑的夜幕,也开始扭曲、剥落,像一块被撕扯的幕布,后面透出不详的、越来越浓烈的红光。
结束了。
这场持续了六千多次轮回的、以爱为名的虚妄梦境,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正在加速崩解的世界,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虚无的弧度。
轰隆——
并非巨响,而是一种沉闷的、源于世界本身的坍塌声。脚下的青石板路寸寸碎裂,化为流光溢彩的忆质尘埃,向上飘散。
两侧的房屋如同沙塔般倾颓,瓦解成最基本的记忆粒子。整个天空彻底碎裂,露出了后面那永恒燃烧般的赤红。
百晓生闭上眼睛,任由失重感包裹全身,坠向那片血红。
——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人群惊慌失措的哭喊、官兵声嘶力竭的号令。
百晓生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赤红的天空,不是晚霞,是下方冲天火光染出的颜色。他正站在一条长街上,只是这条长街不再是记忆中青石铺就、安宁祥和的模样,而是化作了炼狱般的火海。烈焰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结构的房屋,黑烟滚滚,直冲天际。
他手中依旧握着那柄剑,剑身冰凉,映照着跳动的火焰。
周围是混乱到极点的人群。穿着号衣的官兵们提着水桶,呼喝着奔走,试图控制火势,抢救物资,驱散哭嚎的百姓。
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留意到这个提着剑、从火场最深处走出来的男人。他就如同一个幽灵,悄然穿行于这片忙乱与灾难之中。
衣衫在高温下微微卷曲,发梢传来了焦糊味,但他浑不在意。
踏过燃烧的断木,踩过滚烫的瓦砾,一步步,从那片象征着他彻底斩断过往的火海中,走了出来。
红尘已断,梦境已破。
他站在相对安全的街角,回望那片吞噬了无数记忆幻影的烈焰,目光冰冷,没有任何情绪。
这意味着,他终于进入了……第二重轮回。
一个新的,未知的,或许更加残酷的牢笼。
他低头,看着手中染上火光的剑锋,轻轻吐出两个字,散在灼热的空气里,无人听闻。
“恭喜。”
[目光重新聚焦于眼前,场景在渐柔的雨声与温暖的火光中,缓缓淡出]
(第二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