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年前的某个深夜,东海市仿佛被浸透在墨汁里。
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带着海腥的湿冷,将滨海大街与未央大街交汇的路口,严严实实裹进一团混沌的旧棉絮之中。
路灯在雾瘴中徒劳挣扎,光晕艰难地晕开一小片昏黄,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四下死寂,唯有远处海浪沉闷而规律的拍岸声,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呜咽,更衬得这十字街口一片荒凉。
00:23:17。
223路末班车,那红白相间的漆皮早已在湿气的侵蚀下黯淡剥蚀,它拖曳着沉重而疲惫的喘息,缓缓驶入监控镜头冰冷、毫无感情的视野。
就在它庞大的身躯即将完全滑过十字路口中心那模糊不清的斑马线时——
毫无征兆地,一点幽暗的蓝绿色火苗,如同从地狱最深处逃逸的鬼魅萤火,猛地从驾驶室下方爆裂开来!
那绝非人间的火焰。
它呈现出一种深海沟壑般的、刺骨的蓝绿色调,没有烈焰应有的爆裂与升腾,反而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活物般的黏稠感。
它寂静地蔓延,贪婪而迅疾地舔舐、爬满了车厢的每一寸金属、每一块塑料、每一片玻璃。
车窗在瞬间被这非人间的光焰吞噬,将整个车厢变成了一口巨大、透明、却又隔绝生息的蓝绿色水晶棺材,在浓雾中幽幽燃烧。
监控录像那粗糙的像素颗粒,在这幽异光芒的冲击下疯狂跳跃,却忠实地记录下这炼狱图景中最令人骨髓冻结的一幕——车窗之后,那些被蓝绿火焰温柔包裹的身影。
乘客们凝固在座位上,姿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地保持着静止,没有挣扎,没有呼喊,只有那无声的火焰在疯狂地、寂静地舞蹈,将他们连同惊恐、连同生命,温柔而彻底地化为灰烬。
十年。
那场吞噬一切的蓝绿鬼火,并未成为尘封的往事。
它如同一段被诅咒的无尽循环曲,固执地在每一个月圆之夜,于这废弃的十字路口准时上演。
浓雾如约而至,昏黄的路灯依旧徒劳,那沉重的引擎喘息声总会穿透时间的阻隔隐隐传来……
然后,便是那一点幽蓝的爆裂,那无声的蔓延,那燃烧的“水晶棺”,以及车窗后凝固的、被温柔焚化的剪影。
匆匆路过的夜归人,不止一个声称在浓雾散开的刹那,瞥见了那燃烧的223路幽灵车。
有人信誓旦旦,说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非硫非硝的诡异焦糊味。恐惧在窃窃私语中发酵,“鬼车焚途”的都市怪谈如同这海雾般迅速弥漫开来,一传十,十传百。
无论真相如何,恐惧本身已足够致命。周边的居民再也无法忍受月圆之夜的提心吊胆,纷纷搬离。
曾经的车水马龙之地,彻底沦为被城市遗忘的荒芜角落,连带着那不详的223路番号,也被公交公司从运行图册上永久除名。
废弃的路口,凝固的时间,循环的诅咒……那场十年前的惨剧,真的会在今夜重现吗?
浓雾再起,月华惨白。
此刻,就有人正踏着湿冷的街道,朝着那片死寂的禁区,一步一步走去——只为亲眼验证,那传说中燃烧的幽灵,是否真会如约而至……
……
……
“大、大家好……我是寻灵主播谢云儿。欢迎……收看本期的《都市诡影》……”
昏黄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路灯光晕下,一个娇小的身影正艰难跋涉在破败不堪的街道上。
谢云儿的声音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死寂挤压着,断断续续地从手机麦克风里飘出,又被呜咽般的夜风撕扯得七零八落。
那声音里的颤抖是如此明显,几乎与她紧握手机、指节发白的手同步共振。她整个人,仿佛已被这片被城市遗弃的荒芜之地散发出的冰冷绝望所浸透。
她小心翼翼地抬高脚,从那堆风化碎裂、棱角狰狞的水泥块和砖石堆上翻过。
荒石缝隙里顽强钻出的枯草,挂着冰冷沉重的夜露,随着她的动作,不断蹭刮着她裸露的小腿皮肤,留下道道湿冷刺骨的寒意,瞬间钻进骨髓。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铁锈和腐朽的尘土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碴。
谢云儿死死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死域沉睡的“主人”。她一步一顿,在碎石和杂草间踩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无边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怀里紧紧搂抱着的书包,此刻成了她唯一能汲取安全感的护身符,被勒得变了形。
她转动僵硬的脖颈,警惕地扫视四周。视野所及,除了断壁残垣和肆意滋生的荒草,空无一人。
死寂像厚重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风,不知何时变了调,带着一种粘稠的、近乎嘲弄的呜咽,绕着她打转,像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推搡她的后背,低语着“回去……快回去……”
但她没有停。
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那口因恐惧而干涩的唾沫,谢云儿咬着下唇,强迫自己继续向前挪动。
每一步,都离那个传说中吞噬了223路公交车的恐怖十字路口更近一分,空气也仿佛随之又冻结了一度。
“云儿!等等我——!”
就在她踉跄着翻过一道低矮土坡的瞬间,另一个带着哭腔、充满惊惶的呼喊猛地撕裂了死寂!
一个同样瘦小的身影——晓晓,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坡上滑了下来,狼狈不堪。她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冷汗,单薄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着,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别……别走那么快……我、我怕……我怕死了!”
晓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恐惧。
“好!拉着我的手,晓晓——抓紧了!”
谢云儿迅速转身,声音刻意拔高,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寒意,伸出手去。
“……嗯!”
晓晓冰凉颤抖的手指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云儿的手,几乎是半拖半拽地被拉到了坡下相对平坦的地面上。
然而,双脚甫一落地,一股比之前强烈十倍不止的阴冷悚然感,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浇透了两人!
那感觉清晰得可怕——无数道冰冷、粘腻、充满恶意的“视线”,正从黑暗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残垣的阴影里投射出来,牢牢锁定在她们身上。
她们仿佛成了误入狩猎场的幼兽,在捕食者的凝视下无所遁形。
“云……云儿……我、我们走吧……求求你了……我想回家……现在就想……”
晓晓的牙齿咯咯作响,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去,声音里只剩下绝望的哀求。
“别、别急!”
云儿的心脏也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但她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声音因为用力而有些变调,
“再往前走走……就一点点……你看,我们开着直播呢!很多人……很多人都在屏幕后面陪着我们,给我们加油呢!别怕,有我呢,我就在你身边!”
“可是——!”晓晓猛地伸出手指,带着哭腔指向云儿紧握的手机屏幕。
那小小的、散发着微光的屏幕上,象征着人气的数字区域,赫然显示着一个冰冷刺眼的:
0
空无一人。
直播间里,只有死寂的黑暗和她们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回荡。
“那……那有什么!”
谢云儿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虚张声势,猛地将手机屏幕按向自己胸口,仿佛要遮掩那个令人绝望的数字。
“就算……就算没人看,我们也要亲眼去见证一下!来都来了,不能白来!”
“可是……”
晓晓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像蚊蚋,恐惧几乎抽干了她的力气。
“别可是了!”
谢云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最后的勇气,用力挺了挺单薄的胸膛,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决绝的狠劲。
“我们是打了赌的!记得吗?今天在学校,当着全班的面!我们要是怂了,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以后还怎么抬头?怎么让那些鼻孔朝天的臭男生闭嘴?我们一定要让他们知道,被他们嘲笑‘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胆子可一点都不小!”
她说着,还强撑着挥了挥自己紧握的小拳头,像是在向无形的敌人示威。
然而,那微微颤抖的拳头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惊惶,却彻底出卖了她内心的真实状态——她怕得要命,比晓晓好不了多少。
这该死的赌约!
今天下午在教室里的情景不受控制地浮现脑海。为了班级活动经费,男生女生们争执不下,不知怎么就演变成了胆量的较量。
几个男生轻蔑地笑着,把“223路鬼车”的传说抛了出来,那眼神分明在说:“你们女生也就耍耍嘴皮子,敢去吗?”
热血上涌之下,是她谢云儿自己拍着桌子,当众立下了这该死的军令状——输了就去探访现场直播!
结果……她们输得一败涂地,毫无悬念。
现在,她成了被架在火上烤的那个人。
履行承诺?
那是她仅剩的骄傲。
“可是……云儿,”晓晓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在做最后的挣扎,“我们……我们真的不需要拿命去证明这个啊……”
回应她的,只有谢云儿更加用力攥紧她的手,和一声几乎被风吹散的、带着颤抖的命令:
“走!”
这个节骨眼上,谢云儿的命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退路已断,无形的绳索仿佛勒紧了晓晓的喉咙。
两个女孩只能像被无形的恐惧驱赶着,又像是被云儿那点倔强的勇气强行拉扯着,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向传说中那个吞噬生命的十字路口挪去。
每一步都踏在碎石和荒草之上,沙沙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如同踩在她们绷紧的神经上。
终于,她们踉跄着穿过最后一片乱石嶙峋、仿佛被遗忘坟茔般的荒地,视野豁然——却又被更大的恐惧攥紧!
那个巨大的十字路口,如同一个被诅咒的祭坛,赫然呈现在眼前!
路面龟裂,布满了深深的缝隙,像干涸河床的裂纹。曾经清晰的白线早已被岁月和尘土侵蚀得模糊不清,几乎与周围融为一片死灰。
而就在路口的边缘,紧挨着她们立足的荒地,一个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的公交站牌,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墓碑,歪斜地、孤零零地杵在那里。
铁皮锈迹斑斑,层层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像凝固的血痂。
站牌上原本的字迹完全无法辨认,只剩下空洞的框架,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怪诞的影子。
“我们……到了……”
谢云儿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铁锈和腐败泥土味的空气呛入肺中,却无法缓解胸口的窒闷。
这一次,不再是传说,不再是模糊的影像,而是切切实实地站在了这片浸透着死亡与诡异气息的土地上。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云儿……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晓晓的牙齿疯狂地咯咯作响,整个身体抖得像暴风雨中的落叶。
亲眼见到这个只在恐怖故事里出现的地方,那巨大的、空旷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路口,像一张无形巨口对着她们张开,彻底击溃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的勇气。
她双脚如同被钉在原地,说什么也不敢再往前挪动哪怕半步。
“来……来到这里……你、你哥哥谢灵……他……他不担心你吗?!”
晓晓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尖叫,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妄图搬出谢灵这座大山来阻挡云儿那近乎自杀的探索脚步。
“那有什么?!”
谢云儿猛地回头,声音因为紧张和强撑而显得有些尖锐,但眼神里那份倔强依然在燃烧。
“我跟他说了!我说……今天晚上和晓晓去图书馆查资料,可能晚点回家!他虽然不放心,皱着眉唠叨了好半天……”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说服哥哥时的心虚。
“但我软磨硬泡,又是保证又是撒娇,最后他……他还是拗不过我!”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不知是在说服晓晓,还是在说服自己。
“……”
晓晓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太了解云儿了,连那个护妹如命的谢灵都拦不住她,这世上恐怕真没人能在这时候把她拽回去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将她淹没。
“那……那我们……” 晓晓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最后一丝卑微的祈求,“就……就看一小会儿……看一眼……我们就走……好吗?立刻就走!求你了云儿……”
夜深如墨,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卷起地上的沙尘,发出细微的、如同鬼魂低语的声响。
惨白的月光(月圆时分)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大地染成一片冰冷的银霜,非但没有带来光明,反而将一切衬托得更加阴森诡谲。
晓晓手腕上廉价电子表的幽绿荧光,清晰地显示着:时针已经冷酷地越过了11点。
“好!” 谢云儿回答得异常干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这鬼地方……确实邪门得很,不能久待。看一眼,拍一下,我们就撤!早点回家……不然……不然他们真该担心了。”
她重复着“担心”这个词,像是在给自己一个必须离开的理由。
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远不止于此。
除了那该死的赌约和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的执念,还有一个更隐秘、更让她灵魂战栗的念头在翻涌——自从经历了上次那件无法言说的龙门事件后,她模糊地感知到,这个世界绝非她过去认知的那般简单平静。
传说中的“妖都”都若隐若现,那么这吞噬了整辆公交车的223路事件……恐怕也绝非什么“妖祟作怪”那么简单!
它可能……是某种更古老、更无法理解的“东西”留下的痕迹。
她渴望验证这一点,用双眼去确认那深渊的边界。
但同时,她内心深处又在疯狂地祈祷:千万别让我真的“看”到什么!
她只需要站在这里,拍下这荒凉的路口,证明她来过,就够了!证明她谢云儿,敢来!
很快,在谢云儿几乎是半拖半拽的力量下,晓晓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万分不情愿地被拉扯到了那片巨大十字路口的正中央。
站在这里,一种更加强烈的异样感攫住了她们。
从天空俯瞰(如果可能的话),这个巨大的十字路口,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粗暴地刻印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
四周的道路早已被生命力顽强的荒草荆棘吞噬、覆盖,形成一片连绵的、起伏的绿色坟冢。
诡异的是——唯有这个十字路口本身,寸草不生!
龟裂的柏油路面裸露着,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黑色,与周围茂密的荒草形成了触目惊心的、绝对的界限!
此刻,正值月圆!清冷、惨白、毫无温度的月华如同探照灯般,无情地洒满这片“禁地”。
远处,从漆黑海面吹来的风,裹挟着咸腥和刺骨的寒意,呜咽着穿过废墟,掠过她们单薄的身体,将她们的发丝和衣角吹得猎猎作响,更添几分阴森。
月光与寒风交织,将这片区域的恐怖氛围推向了顶点。
两位少女只感觉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穿透了衣物,仿佛连血液都要被冻僵凝固。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大家……看……”
谢云儿的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她努力举起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手机,手指冰冷僵硬地按下了闪光灯开关。
刺眼的白光如同利剑,瞬间撕裂了眼前的黑暗,将这片寸草不生、死寂荒凉的路口,连同那歪斜的锈蚀站牌,粗暴地、清晰地投射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也映照在直播间那理论上存在的“观众”眼前。
“我们……我们就在传闻中的……那个十字路口……这里……太黑了……没有光……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晓晓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下一秒就要冲破喉咙蹦出来!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死死抓住云儿的胳膊,指甲深深陷入对方的皮肤。
叮!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声突兀的、清脆的电子提示音,猛地从谢云儿紧握的手机里响起!
两人浑身剧震,如同被电流击中,几乎同时猛地低头,惊恐的视线死死锁定在那块散发着幽光的屏幕上——
那个象征着人气、象征着外界联系的冰冷数字……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