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剑新历1年。
齐国逍楼。
风流倜傥宛如谪仙的白,正在倚翠偎红。
环肥瘦燕,好不自在。
可近三十年如一日的等待,也麻痹不了那颗躁动的心。
他想要清剑山那本秘籍。从上山就想要。
可是,那本秘籍非掌教不得看。
“白,暂停归一试炼,黄泉道人屠灭齐国三十一城数十万权贵,魂魄皆未归天,你离得近,去看看。”
……
残阳如血,泼在齐地三十一座破城的断壁上。
风里裹着铁锈和焦臭。
白御剑撕裂天际,落在最高的残楼上。衣袂猎猎,不染尘灰。
他是白,清剑嫡传之一的白。
自商地尘埃里来,是那块地方无数年以来最耀眼的明珠之一。
其孤身一人,登临清剑山,入得清剑掌教灰石真人门下。成为那唯二的嫡传。
东南方,一股混乱而执拗的气息引他而去。
破碎城墙上,黄泉道人箕踞而坐,饮着血酒,城下是无数迷惘的奴隶,是恐慌求饶的贵族们的爪牙。
“是清剑山的鹰犬?还是月刀峰的走狗?鼻子真灵。”黄泉道人咧嘴,齿间溢血。
“黄泉道人。”白声冷如冰,“屠城炼魂,逆乱阴阳。可知罪?”
“竟然是你来了。罪?”黄泉狂笑,“老子屠的是豺狼!灭的是蛀虫!这满城奴隶,正该谢我!”
“秩序自有刀剑看护,轮不到你这魔头置喙。”
“刀剑?”黄泉道人猛地指向城外的棺材洞,指向那些骨瘦如柴的奴隶和肥头大耳的爪牙。
“看看你的秩序!看看那些生于尘埃的人!小子,听闻你也来自尘埃,忘了来处吗?!”
白沉默,剑意骤起。一道白光,刺破苍穹。
黄泉道人嘶吼,黄泉虚影奔涌而出,硬撼剑罡。
轰!
虚影碎。剑罡洞穿其胸。
黄泉道人踉跄,血如泉涌。“呵…卡在破虚巅峰一辈子…竟被你越境击杀…”他挤出惨笑,眉心飞出一枚血色玉简,“黄泉魔典…我改过的……给你了!”
“你低头看看啊!看看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他突然用尽最后力气嘶吼,“看看这人间!”
白的目光垂下。
城墙下,无数奴隶跪伏在地,向着将逝的红影叩首。泪混着泥,砸入干裂的土地。爪牙们兴奋了,他们重新拿起屠刀和铁鞭。
贵族死了,他们就可以成为新的贵族。
可铁鞭与屠刀也无法阻止叩拜的奴隶。
天地间,只余哭泣的风。
“天地封禁…地狱无门…”黄泉道人张开双臂,跳起苍凉的舞步,身后黄泉煌煌再现,奔涌轰鸣。
“我愿化身黄泉…”
他投身而入,消失于昏黄河水。
渺渺歌声,自九幽传来。
满城奴隶,长跪不起。叩拜不止。
白独立风中,沉默。那枚魔典悬于身前,缓缓旋转。
他最终,低下了头。
眼神通红。
屠尽爪牙。
可满城奴隶该何去何从?他如何能安置的了呢?
白回了清剑山。
“师父,我已收回黄泉魔典,完成归一试炼。尽得原始气息。随时可入破虚。”
灰石真人:“去吧。飞升洞天随时对你敞开。”
……
大殿内。
灰石真人召见弟子太清。
“日月阵愈发不稳,我不知道下次封山会如何。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性情清淡,下任掌教由白来做,可好?”
太清:“好。”
灰石:“白曾与颜家那麒麟子一同发下宏愿,天地已鉴。如今缺了一把火。为师与你一起为他添一把。”
太清:“好。”
……
白,朝入破虚,直入破虚巅峰。再入飞升洞天,暮出。已是飞升境。
加封“太”字。
灰石真人舍太清,选太白为掌教继承人,昭告天下。
天下震惊。
而太白趁灰石真人主持飞升庆典,竟然打伤了看守藏经剑阁的太清道人,盗了清剑山藏经阁。
叛教而出。九州骇然!
其人却消失不见……
而清剑山下令改历-新历1年。
清剑新历283年5月,瓜镇的天空是晴朗的,无风也无云,瓦蓝瓦蓝的。
浩浩荡荡的大河分支出一条支脉,这条支脉被称为商水。
商水的北边是商阳城,商阳城下辖虞城,睢县,夏邑,宁陵四座卫星城,大刀帮就占了其中两个,只有虞城和睢县还在新来的城主手里。
瓜镇虽属夏邑,却是河滩边无人问津的破落小镇。三百年前倒是风光无限,可此刻除了时不时侵略的流寇,也只有大刀帮的人来定时收钱。
商水说是支脉,那最窄处也得二十米宽。
有风时也称得上波澜壮阔。
一片河水冲击出来的河滩,种满了西瓜,瓜镇以此为生。
瓜镇北面百姓自种的林地里,一个半大的短发孩子,阴沉着脸。
他叫丞,没有姓氏。
缀以地名,长大后可称瓜丞或者商丞。
丞的面前有两座坟,一座略微大些的坟,上面的土是干硬的。
还有一些零星草苗,坟无碑只有一棵柏树,大概十公分粗,看样子长了八九年了。
另一座坟,略小些,土是新的,没有杂草,也无碑,只有一株柏树幼苗。
丞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下身是个旧裤子,他跪在两座坟前。
坟前的黄纸烧的只剩下星火,望着明灭的灰烬,十来岁的孩子没有哭。
那年,商阳附近出现了一些以小修士为主的亡命之徒。
他们劫掠到相对富裕的瓜镇,丞的父亲和数名乡勇挺身而出。
丞父拼死了那队流寇,村子得以保存。
那时没有了爹的小丞儿天天哭,天天闹,后来大些了,好不容易缓了缓。每逢节日随母亲添土也还会哭闹,后来几年过去了,也就习惯了。
习惯真可怕啊。
他习惯了母子相依,习惯了家贫如洗,习惯了母亲常常卧病不起,习惯了孩子照顾大人,习惯了偶尔去药店偷药材,也习惯了那永远留着暗门的书院篱笆墙。
现在也要习惯一个人了。
母亲病逝前又熬了两三年。兴许是强撑着太苦,太累,自私了一次,就撒手了。
她去世前的一年身体愈发弱,每天都念叨着死了以后,让他一个人如何如何。
直到某一天,芹娘拖着病体从书院归来,看起来心情竟然也不错。
丞特意从屠夫那边要了些猪的边角下水。芹娘给他做了顿荤腥,二人笑着吃完后,芹娘说有些累了。
让丞过些日子去拜教书老夫子为师,别老偷听了,读书的事情,还是要光什么正大的。
然后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通,都是之前经常说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翻来覆去的念叨。
丞又听娘说,说他为什么叫丞,是因为他爹曾经掉入深坑数日,时刻想着未出世的孩子,这才坚持到了救援人员的到来。
“丞”整个字像一个人用双手把落入陷阱的人救上来,儿子啊,就是他的救星。
芹娘轻轻一叹:“父子之间说什么救不救呢”
接着,又嘱咐他长大了别给他死去的爹丢脸,莫做些令先人蒙羞的事儿。
说的太多,丞反而有些忘了。
直到往常舍不得用的油灯烧完。
直到她睡去再也没有醒来,丞小小的心里,竟然也不太难受。
这大约是习惯了?可能吧。
他拍拍土,站了起来。
往父亲的旧坟上添了一些新土,又拔了几棵比较突出的草。
瞅了瞅母亲的新坟,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含糊的嘟囔着“今后只有我一个人添土了,添你们两个人的土。”
说完,突然哭了起来。
母亲去世时,丞帮着整理她瘦弱的遗容。
他从隔壁花婶那边借了镜子,又从九娘那边拿了胭脂水粉,涂在娘亲的脸上,那时没哭。
找老木匠佘借薄木棺材时没哭。
村民帮忙下葬,挖坟时也没哭。
此刻天地间无人,只有他,一瞬间的孤独袭来,打翻了坚强的孩子。
起初是默默的哭,然后声音渐渐凄惨起来。鼻子一抽一抽,眼泪仿佛怎么也擦不尽。
可是情绪的宣泄,若是没有观众,散的是很快的。
不一会儿,他止了哭声,擦干了眼泪。心想,若是被那帮子伙伴看到他哭泣的模样,还不惊掉下巴哩。
丞抬了抬头,看着太阳由橘红色慢慢向玫红转变。
已经要下午了,他拿起给父母上供的馒头和油饼,吃了起来。馒头,油饼……好久没吃过了……
吃饱后,丞胡乱擦擦嘴,倚着父亲坟前的柏树,慢慢睡着了。
时光缓缓流淌,不知何时起了风,天边出现一群稀薄的云,慢慢的越来越多。
天空之上的太阳,照起了远空成片的云彩,晚霞万里。映着丞沉睡中紧锁的眉眼。
梦,又是同样的梦,宁静的天空中,一轮皎月。
丞身处深渊中,四下张望三面虚无,前方的崖壁黝黑陡峭,他无数次的攀爬,能看到上方挺拔的背影。月光的线条无孔不入,悄无声息的钻入他的身体—十年如一日。而他再入梦,却又回到深渊脚下。
当,中天上的太阳慢慢消失时,洁白的月亮在那个位置缓缓浮现。大地上的人们习以为常。
无数年以来日月都是如此交替。
太阳没有东升西落,皓月没有阴晴圆缺。
月光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暗,直到黎明前,整个世界陷入一片虚无的黑。
今日无云,月色显得特别洁白,丞独自走在麦田的土垄上。
沉甸甸的麦穗成片成片,麦田里套种着西瓜,旁边的青绿色的瓜藤歪歪扭扭的延伸出来。
月色里,隐约可见,瓜已经有拳头大了。
坟地离村子不远,在星星点点的油灯里,他看见前方一座一座的房屋黑色的轮廓。
走在散落的土路上,路边杂草里虫鸣阵阵,在静谧的村庄里,突然传来一阵犬吠。
一只黄色的土狗朝着丞飞奔而来,扑进他怀里,舌头往他脸上舔,舔他嘴角残留的油星,惹得丞一阵恼怒。
去年教书的老先生吃瓜时,指着愚笨的二三子,说“有子有瓜有犬有虫却无人才,是‘孤独’啊。”
那时他不懂,只是以为夫子在骂人,此刻看着旧柴门却没有熟悉的咳嗽声,小小的人才明白。
这句话应该是“有子有瓜有犬有虫却无人,才是‘孤独。”
终于,只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