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半夏的心瞬间揪紧了。周老先生在霖安城医药界的名望极高,素以学识渊博、治学严谨且固执着称。他此刻提出的问题,角度刁钻,直指经典中可能存在的不明之处,就连她自己也一时难以厘清其中关窍,更不知该如何完美回应,方能既不失体统,又能化解这明显的刁难。
她不由得侧头看向林轩,只见那人还是一副懒散模样,仿佛事不关己。
苏半夏搁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拢,纤细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尽力维持着面容的平静,但那原本就白皙的脸颊似乎更失了几分血色,唇线抿得紧紧的,下颚的线条也绷得有些僵硬。她甚至无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也为身旁那个不省心的家伙,多撑起几分底气,抵御这无形却迫人的压力。
坐在稍远处的萧箐箐,此刻也完全看明白了。她放下筷子,明澈的眼眸在周老先生、贺宗纬父子和林轩之间转了转,心中了然。
【难怪林先生说这是龙潭虎穴,宴无好宴。】她暗自思忖,【先是儿子炫耀,再借机打压,二者不成,现在当爹的又搬出这老学究来,打着探讨学问的旗号,分明是处处设套,非要逼林先生当众出丑,看他的笑话不可!这贺家,行事也太过小家子气了!】
而坐在她旁边的苏文博,虽然对医药学问不算精通,但这并不妨碍他感受到场上那股针对林轩的、不友好的气氛。他看着周老先生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又瞅了瞅贺元礼那掩饰不住的得意眼神,忍不住凑近萧箐箐,用扇子半掩着嘴,压低声音愤愤不平地“蛐蛐”道:
“呸!瞧见没?贺家没一个好东西!我祖父早就说过,他们贺家惯会笑里藏刀,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老头一看就是跟他们一伙的,故意来找我姐夫麻烦!”
萧箐箐终于正视了苏文博一回:【这家伙也没那么蠢嘛…】
林轩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看向那位气势凌人的周老先生,仿佛刚听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好家伙,老的终于亲自下场了?还搬出个白胡子老爷爷搞学术权威压制?这套路我熟啊,不就是想用资历和‘经典’压死我嘛!】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语气带着点刚吃饱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周老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妙啊!区别?让我想想……”他故作沉思状,然后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
“哦!区别就是...一个名字五个字,一个名字两个字!”
满场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周老先生那倨傲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不可理喻的话,指着林轩,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你……你……黄口小儿!安敢如此曲解经典,亵渎先贤!简直……简直不知所谓!”
【急了急了!你看他急了!这就破防了?心理素质不行啊老同志!我这还没开始真正发力呢,您这学术权威的架子就要散架了?】
苏半夏绝望地闭了闭眼,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萧箐箐也愕然地张了张嘴,没想到林轩会给出这么一个……近乎无赖的回答。
苏文博却觉得解气,小声嘀咕:“我姐夫说的对啊,就是一个五个字,一个两个字!”
贺元礼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混蛋不会按常理出牌!
贺宗纬端着茶杯的手也顿住了,眉头紧紧皱起,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赘婿胡搅蛮缠、装疯卖傻的本事。
然而,林轩却仿佛没看到周老先生的暴怒和全场愕然的目光,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眼神却锐利了起来,
【行了,前戏做足,气氛也炒热了,该上点真东西,给这帮活在故纸堆里的家伙开开眼了。】
慢悠悠地接上了后面的话。
“说回这‘七叶一枝花’和‘重楼’,”林轩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接下来的话却如同惊雷,“周老先生,以及诸位,是否想过一个问题——我们争论名称、争论枝叶形态,或许从一开始,就走在了一条歧路上?”
他目光如炬,直视周老先生,仿佛要穿透他那身代表着权威的长袍:“诸位可曾亲手剖开过它们的根茎?可曾比较过其断面是否都带有独特的粉性,黏液是否同样丰富?可曾用不同方法炮制后,对比过其苦涩之味中,是否蕴藏着相同层次的回甘与麻舌之感?”
这一连串极其具体、直指药材微观鉴别特征的问题,让周老先生愣住了。这些细节,古籍上从未记载得如此详尽,更多依赖的是师徒间口传心授的“经验”。
林轩不等他回答,语气骤然变得犀利,如同出鞘的利剑:“若未曾深究至此,仅凭叶片是七片还是八片,形态似不似楼阁,就妄断其是‘一物’还是‘二物’,这与盲人摸象,何异?!”
“盲人摸象”四个字,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了周老先生和所有只会纸上谈兵的人脸上。
“更为关键的是,”林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诸位可曾想过,这药材之所以能‘清热解毒、消肿止痛’,其根源何在?是寄托在‘七叶’这个名头上,还是隐藏在‘重楼’这个形态里?都不是!”
他斩钉截铁地否定了之前的争论基础,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概念:“其根源,在于它体内蕴含的某些独特的‘有效成分’!是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成分’,在与人体相互作用,发挥着神奇的效用。不同的生长环境、采摘时节、炮制方法,影响的正是这些‘有效成分’的种类与多寡!这才是导致药性记载出现细微差别,甚至同物而效用略有偏重的根本原因!”
“有效成分”?!
这是一个完全超脱了这个时代认知范畴的概念!它跳出了传统的“性味归经”理论,直指药物作用的物质本质!
周老先生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感觉自己毕生所学的整个知识体系,那套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经典框架”,在这个闻所未闻的“有效成分”概念面前,竟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摇摇欲坠。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胸口气血翻涌,一股腥甜味直冲喉头。
林轩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最后给予了致命一击,语气带着一丝怜悯与嘲讽:“所以,周老,执着于叶片是七是八,楼阁是虚是实,就如同争论一只鸽子之所以美味,是因为它叫‘鸽子’,还是因为它长了两条腿。却从未想过,真正赋予它滋味的,是肌肉间的脂肪、是氨基酸、是火候。舍本逐末,莫过于此。这,才是真正的‘不知所谓’。”
“噗——”
周老先生再也支撑不住,急火攻心之下,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他雪白的胡须和前襟,身体晃了两晃,向后倒去。
“周老!”
“老师!”
席间顿时一片大乱。
贺元礼霍然起身,脸色铁青。
贺宗纬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捏得粉碎,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林轩却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场简单的科普,他拿起另一只鸽子腿,咬了一口,含糊地对着混乱的场面嘟囔道:
“看吧,我就说学问不能钻牛角尖,容易伤身。还是吃鸽子腿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