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浸上墨,铅灰云层压得极低,将空旷的空地裹得密不透风。
野风卷着枯草碎屑往人骨缝里钻,刮过断墙残垣时,传出类似女人低泣的呜咽。
光秃秃的老树枝桠歪扭如鬼爪,枝桠间蹲了七八只乌鸦,黑羽被风掀得凌乱,睁着墨珠似的眼盯着空地中央。
那里,一座散发浓郁黑红魔气的诡异大阵正幽幽运转,暗沉的光芒在地表蜿蜒流淌,如同活物有了呼吸。
在大阵中心,静静躺着一个鲜红的身影。
今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也没有虫鸣,连风都在掠过阵中那人时稍稍停下远去的脚步,似怕惊扰到什么。
唯有枝桠间蹲的漆鸦不甘寂寞,偶尔发出一声嘶哑的啼叫,在空旷的平地撞出回声,又迅速被更深的死寂吞没,连点痕迹也无。
阵眼处,形容枯槁的老魔盘膝而坐,一双浑浊嗜血的眼睛贪婪地锁死在阵中的覃故身上,干裂的嘴唇无声开合,吟诵着古老而晦涩的咒文。
枯瘦的十指飞速弹动,道道精纯魔元自指尖射出,精准落入大阵关键节点,维持着夺舍大阵的运转。
随着咒文声渐急,大阵散发出的吸力越来越强,空地边缘的碎石微微震颤,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正被强行抽取。
阵中,覃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抽搐,眉心处一道极淡的黑色印记若隐若现。
老魔眼中的得意几乎溢出眼眶。
千年的等待,只为这一刻!
望着胜利的硕果唾手可得,老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像破旧风箱鼓动,带着难以言喻的兴奋与志在必得。
周身魔气汹涌澎湃,将他衬得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快了……就快了……
只要再坚持片刻,这具完美无瑕的肉身,这具能完美承载他魔元、助他脱离此地的容器,就将彻底属于他!
“嗡——!”
一道凌厉无匹、裹挟着滔天怒意的剑气,乍如九天银河倒泻,毫无征兆地自侧里横斩而来!
剑气所过之处,地面被犁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狂暴的剑压直接将大阵边缘的数个节点瞬间碾碎
“谁敢坏老夫好事?!”老魔惊怒交加,猛地扭头,血目圆睁。
尘烟滚滚,臧剑玉手持栖梧,银发狂舞,广袖垂落,眉宇间透出冰封千里的寒意,一步步从废墟的阴影里踏出。
每踏出一步,脚下地面便凝结出一层薄薄冰霜,空气中的水分被瞬间抽干,只剩下干燥刺骨的冷。
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此刻已彻底化为猩红,里面翻涌着毁天灭地的风暴。
“动他,死。”
声音中带着金石交击的冷硬,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入老魔耳膜。
老魔心头剧震,来不及思考对方究竟是何时悄无声息地逼近至此,更来不及心疼被毁的阵基。
性命收到威胁的危机感让他心不甘情不愿地中断即将完成的夺舍仪式,放弃唾手可得的肉身。
老魔怨毒高声嘶吼,催动全身魔元,在身前布下重重叠叠的漆黑魔盾!
“轰——!!!”
剑气与魔盾悍然相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呈环形扩散,将周遭本就摇摇欲坠的残垣彻底夷为平地,烟尘冲天而起!
老魔闷哼一声,连人带盾被一剑劈得倒滑出数十米,脚下犁出两道深深的痕迹,体内魔气翻腾不止。
老魔压下翻涌的魔气,惊骇地看向臧剑玉,对方身上那纯粹而恐怖的剑意,让他千年不变的魔心似乎都产生了微弱的悸动。
烟尘稍散,厉君撷搂着花重锦,南宫窈、蒋延、楚平野、道远几人的身影陆陆续续出现在臧剑玉身后不远。
南宫窈还没站稳,便一眼看到大阵中昏迷不醒的覃故,一双水光流转的灵眸中刹那盈满泪水与心痛,失声唤道:“昭煦!”
楚平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眼眶发红,被道远死死拽着的手垂在身侧,指关节捏得发白:“霭霭!”
老魔目光扫过出现的众人,尤其是在看到南宫窈时,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忌惮与怨毒。
忽而他似是想到什么,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利齿,声音沙哑刺耳:“好,好,好!都到齐了!正好拿你们来做重启这夺舍大阵的祭品!”
话音落定,他周身魔气暴涨,化作无数扭曲狰狞的鬼影,张牙舞爪地扑向众人。
“不要出来,护好自己!”厉君撷松开揽着花重锦的手,袖袍一拂,一道柔和的灵光屏障瞬息展开,将花重锦、蒋延、楚平野、道远四人笼罩在其中。
他本人则上前一步,与臧剑玉并肩而立,脸上那玩味的笑容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
这老魔不简单。
南宫窈直接上,一双流光眸星辉闪耀,空灵磅礴的灵力自她体内涌出,化作万千道晶莹丝线,精准地缠绕向那些扑来的鬼影,以攻对攻,丝毫不落下风!
臧剑玉无视那些骚扰的鬼影,目光直接锁定在老魔一人身上。
栖梧剑感受到主人沸腾的杀意,发出清越激昂的剑鸣。
他身影一晃,原地留下道道残影,真身已如鬼魅出现在老魔头顶上空,栖梧剑尖朝下,携着洞穿虚空的威能,直刺老魔天灵!
“给老夫死!”老魔怒吼,双臂交叉向上,魔气凝聚成两只巨大的鬼爪,硬撼栖梧剑锋!
“铛——!”
金铁交鸣之声响彻四野,刺目的火星如烟花迸溅四射。
剑爪相持,恐怖的灵魔乱流以两人为中心疯狂肆虐。
臧剑玉看老魔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具尸体,手腕猛转发力,剑身震颤,一股更胜之前的凛冽剑意如决堤的洪流,沿着鬼爪向上蔓延。
“咔嚓……咔嚓……”
魔气凝聚成的鬼爪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表面立刻开始出现蛛网细密的裂纹,裂纹以栖梧剑锋为中心迅速蔓延。
老魔瞳孔一缩,心下骇然,猛地撤力后仰,同时张口喷出一股浓稠恶臭的魔元,试图腐蚀剑身。
臧剑玉似早有预料,剑势不收反进,剑尖轻颤,划出一道玄奥的弧度,将那团污秽的魔元从中劈开一分为二,剑气余威不减,擦着老魔枯树皮的脸颊掠过,削断他鬓角的几缕枯槁红发。
脸颊上传来的刺痛让老魔又惊又怒,怪叫一声,身形暴退,与臧剑玉拉开一丈距离。
浑浊的眼珠闪过一丝狠厉,喉间滚过一声低笑。
眼前这剑修的强大,远超他的预估!不能再留手!
老魔眼底划过一抹阴狠肉痛,猛地一掌拍向自己胸口,喷出一口精血。
喷出的精血悬空而不落,散发阵阵令人心悸的邪恶气息。
他双手急速掐诀,口中念念有词,那口精血骤然燃烧起来,化作一道横贯长天的暗血色符箓。
“万魔噬心咒!启!”
随着老魔一声嘶哑咆哮,暗血符箓猛地炸开,化作无数细如牛毛的血色丝线,无视空间距离,朝着臧剑玉、厉君撷、南宫窈三人缠去。
这些血色丝线散发污秽、阴邪之气,所过之处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
“小心!不要硬接!”南宫窈急声提醒,一双流光眸盛满凝重,她清晰感受到那些丝线中蕴含的恐怖诅咒之力。
厉君撷脸色也是一沉,袖中滑出一柄玉骨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之上山水流转,散发出蒙蒙清光,护在周身。
臧剑玉面对这漫天袭来的邪异血丝,猩红的双眼眼底没有丝毫波澜,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或闪避的动作,仅仅将手中的栖梧缓缓平举至胸前。
就那么一霎,臧剑玉周身的空间开始微微扭曲、塌陷,似有什么看不到的神秘悄然降临。
“寂。”
唇齿微启,冷冷吐出一个字。
下一刻,以他为中心,一道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银色光域骤然铺开!
光域之内,万物失声,色彩褪去,连时间都停滞。
那些疾射而来的血色丝线,在被这片光域包围的刹那,如冰雪遇骄阳,悄无声息地寸寸湮灭,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老魔脸上志在必得的狞笑僵住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恐惧与难以置信。
“这……这是……剑域?!”
“不可能!!不可能!!!”
“如今的修真界怎么还可能有修士拥有剑域???”
忽地,他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寂灭剑域如天幕铺展开,威压弥漫四方,老魔猩红的瞳孔倒映着臧剑玉清晰的身影,他的每一个动作轨迹分明、一览无余,让老魔生出一种这剑域不过如此的荒唐感慨。
可惜,这只是剑域扭曲时空造成的错觉,那看似迟缓的姿态下,藏着快到突破感知极限的杀招。
栖梧剑化作一道平淡无奇的灰蒙蒙流光,向前轻轻一递。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华丽炫目的光效。
老魔感知着这充塞天地的一剑,封锁了他所有闪避的可能,带着绝对的死亡,直奔他眉心而来!
老魔僵直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封锁他所有闪避的可能,带着绝对的死亡,直奔他眉心而来的天地一剑,发出绝望的咆哮,“不——!!!”
他拼命催动体内所有魔元,在身前布下一道又一道的防御,魔盾、骨甲、鬼影……层层叠叠,光华乱闪。
却在与灰蒙蒙剑光两相撞击时,一切都如同纸糊般不堪一击。
“噗嗤。”一声轻响。
剑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他的所有防御,精准地插入老魔的眉心。
时间,在这一刻恢复流动。
可老魔脸上的狰狞却僵在脸上,血目中的惊恐、怨毒、不甘……种种情绪尚未散去,便彻底定格在这一刻。
倒下咽气的最后一刻,他的目光没落在杀死他的臧剑玉身上,而是不甘地望向远处夺舍大阵核心中的覃故。
就差那么片刻,他就可以……
老魔庞大的魔躯剧烈地颤抖、抽搐,随即,细细密密的裂痕自他眉心浮现,迅速向下蔓延,遍布全身。
“咔嚓……哗啦……”
琉璃碎裂的脆响,他的身躯像被打碎的琉璃,寸寸碎裂,最后化作漫天砂砾被周围的寂灭剑域吞噬、净化。
随着老魔躯体的消散,莹莹点点,细细碎碎的白色光点在半空凝聚成一个眉眼含笑,半透明的白衣女子。
林慕梅残魂一轻,缠了数百年的无形枷锁在老魔消散的这一刻化作轻烟散,随即她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着轻轻飘向楚平野的方向。
臧剑玉持剑而立,垂落的银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旁人只能窥见他眼底的猩红在逐渐褪去,却无法窥见更多的东西。
臧剑玉将老魔一剑斩于剑下,便没有再分出多余的心神检查他是否死透,而是第一时间迫不及待地奔向大阵中心。
那里,覃故双目紧阖,脸色透着霜雪的惨白,眉心的黑色印记闪了闪,周身萦绕的红黑色阵光顺着他的指缝游走,将他整个人笼进一片朦胧又诡异的静谧中。
臧剑玉身形一动,便出现在光芒黯淡的夺舍大阵中,他单膝触地,屈身靠近脸色惨白、昏迷不醒的覃故,轻轻将凌乱的发丝拨开,露出底下那张夜夜入他梦、魂牵梦绕的脸。
他的视线贪婪而晦暗,从上到下,不放过一处肌肤。
末了,臧剑玉的目光落在覃故眼角的那点朱红,大拇指轻轻地覆上去,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在那一点艳色上缓缓摩挲。
他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美梦,盯着那抹与苍白脸色形成鲜明对比的红,眼底的占有欲、晦暗、偏执翻涌,像是要将这颗痣、连同这张脸,一并刻进骨血里。
磨蹭许久,臧剑玉的双手才小心翼翼地穿过覃故的颈后与膝弯,将人轻轻打横抱起。
他的动作看似粗粝,可若有人细看之下,便会发现他环住覃故肩背的手臂肌肉线条绷得极紧,既像是捧着件稍碰即碎的稀世珍宝,生怕半分磕碰,又似在竭力压制着心底几乎要破堤而出的情绪。
臧剑玉垂眸望着怀中人毫无血色的脸,方才刚褪去猩红不久的银灰色眼眸眼底深处藏着难以窥探的复杂波澜。
有失而复得的后怕,有沉潜的审视,更有一缕微弱到几乎抓不住的、被死死按捺的情愫。
“师尊。”
一切尘埃落定,花重锦紧绷的心弦落到实处,从厉君撷布下的灵光屏障中快步走出,来到厉君撷身边,自然地伸手挽住他的臂弯。
厉君撷感受到他的靠近,侧头看他,凝重的神色多了些许柔和。
他反手握住花重锦挽在自己臂弯上的手,轻轻将其抽出,随即改为与他十指紧密相扣,掌心贴合,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花重锦的目光在看到厉君撷无恙后就落在不远处的覃故师徒身上。
他望着臧剑玉小心翼翼、视若珍宝地将昏迷的覃故抱在怀中,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
身旁厉君撷握着他的手一紧,花重锦脑中什么东西转瞬而逝,下一瞬,他眼底的茫然变成惊讶、震惊、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了然。
“师尊,”花重锦微微蹙眉,踮着脚凑到厉君撷耳边,忐忑不安道,“九宸仙尊他……他是不是……”话语未尽,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厉君撷的视线从花重锦身上移到臧剑玉和覃故身上,一改往日的温润,眼神复杂难辨,让花重锦这个道侣兼弟子都看不懂。
厉君撷松开与花重锦交握的手,扣住人的手腕,将他一把拉入怀中,将头埋在花重锦颈边,轻轻摇了摇头。
厉君撷不想说,花重锦便不再问。
厉君撷埋在花重锦颈边,贪恋着怀里的那抹微凉,心头却乱如麻。
方才瞧见臧剑玉抱着那人的模样,他便隐约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可那时也只敢暗自猜测,心底还存着几分侥幸。
直到看清臧剑玉眼底翻涌的关切、担忧、在意,还有那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臧剑玉对那人的情意,早已越过了寻常师徒的界限。
另一边,灵光屏障里的其他三人见危机解除,皆松了口气。
楚平野第一个按捺不住,冲破屏障,快步奔向大阵方向,一边跑,一边急切呼唤:“霭霭!”
蒋延和道远相视一眼也立刻跟上去。
可就在他们靠近时,臧剑玉抱着覃故径直掠过他们,吝啬得连个余光也没给,浑身散开一股无形、冰冷的屏障,将楚平野等人隔绝在外。
楚平野被臧剑玉无视的态度和凛冽的气场震慑,
顿时僵在原地,眼里充满焦急和担忧地看着他抱着覃故和自己擦肩而过,双手无措地攥紧衣袖。
南宫窈越过楚平野三人,无视臧剑玉那无形隔人的屏障跨步前拦下臧剑玉,朱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却在触及臧剑玉那冰冷疏离的眼神时,哽在喉间。
臧剑玉的目光淡淡扫过在场众人,在南宫窈脸上停留一瞬,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的情况不稳,需立即诊治,本尊现在需要一处清幽之地。” 说罢,他抱着覃故走到花重锦面前,厉君撷似有所感从花重锦颈边抬起头撞进臧剑玉那双冷眸。
他掩下眼底的异样,沉声开口打破空气中的凝滞:“老魔被斩,动静过大,可能会引来一些其他魔物,非久留之地,我等速速离开为妥。”
“我知道一处院子,那里魔物不敢靠近,你们先去那里修整一番,过两日我再送你们离开。”言罢,他搂着花重锦转身带路。
臧剑玉抱着覃故紧随其后,留下楚平野,蒋延,道远三人站在原地,神色各异。
楚平野望着臧剑玉的背影,眼底全是不甘。
蒋延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道远垂眸默诵佛经,悲悯中带着沉思。
南宫窈怔怔望着空荡荡的前方,眼中翻涌的万千思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惋,抬脚跟上。
须臾后,蒋延和道远拖着满眼不甘的楚平野大步跟上走出一段距离的四人。
一片狼藉的空地重归死寂,只余下凄凉的断壁残垣。
野风掠过地面的沟壑与新添的碎砾,带起阵阵呜咽。
枝头上的那几只漆鸦似乎对下方的剧变毫无所觉,依旧安静地蹲在枝头,黑羽在渐起的风中微微翻动。
等众人气息彻底远离,其中一只体型稍大的漆鸦,墨珠似的眼瞳飞速掠过一丝浑浊的暗红。
一缕稀薄到近乎无法看到的魔气,如毒蛇探出脑袋,悄无声息地从这只乌鸦的羽毛缝隙间钻出,迅速没入下方焦黑的地面。
“呵……渡劫大能不过如此……”
“寂灭剑域……确实厉害……可惜……老夫修炼的乃是‘万化魔魂诀’……”
“老夫……早已将本源魔魂……分化万千……”
“只要这世间尚有老夫一丝魔魂存于世……即便魔躯崩毁……老夫……亦能自幽冥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