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法诀未歇,窗外光景却已从春樱漫雪悄然流转至秋叶堆阶。
覃故停下手中动作,心头默算,指尖微凉——竟已是十年倏忽而过。
又是一年春寒料峭,锁春轩院中,巨大的肆月雪树下,覃故静静独坐。
他仰着头,目光投向天际翻涌的云絮,那眼神却空茫一片,仿佛穿透了云层,落向某个不可知的虚空。
“宿主,”一个带着翅膀的小牛马007焦躁地用前蹄扒拉着覃故的肩头布料,“蒋延和楼听雨已经按书里写的,相继下山历练了。”
“接下来的剧情,你打算怎么办?”
覃故缓缓收回飘散的视线,侧过脸,抬手轻轻拂过007微颤的翅膀边缘,声音无波无澜的平稳:“别急。我待会儿去寻师尊,再探探口风,看能否求得下山许可。”
007的前蹄不安地挠了挠自己的小脑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似乎也明白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子,只能不情不愿地妥协:“……好吧。”
它搔头的动作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严肃,“但这山,你必须下!”
“男女主下山后的剧情,虽然你出场的次数不算最多,可每一处都至关重要。加起来的分量,比你过去十年完成的20%剧情线还要重得多!”
“若能顺利下山走完这些,你的剧情进度条能直接跳到65%以上!”
它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速快而清晰:
“原着里,原身是在男女主下山后的第三年,趁着九宸仙尊外出,才偷溜下去的,那一路是吃尽了苦头,那叫狼狈不堪。”
“后来运气好撞见了男女主,他们念及是同门大师兄的情分,才将他带上同行。”
“可这一路上,他眼睁睁看着男女主收获无数机缘,结交各派天骄,把酒言欢,何等意气风发!而他自己呢?暗地里被人戳着脊梁骨叫‘不能修炼的废人’,去哪里都需要别人保护,不仅帮不上忙,还屡屡拖后腿,成了累赘……渐渐地,嫉妒在他心底滋生疯长。”
“最后在一个叫‘归墟’的秘境里,他被种下魔种,为日后的入魔埋下了祸根。”
007喘了口气,继续道:“从‘归墟’出来,他又强撑着跟男女主以及他们新结交的朋友走过几个地方。直到亲眼目睹男女主双双晋升合道境界,他脸上那掩饰不住的羡慕和一丝扭曲的嫉妒,恰好被同行中的一人捕捉到了。”
“那人转头告诉了另一个,两人合谋将原身骗到偏僻处,一顿狠厉的警告,什么难听专挑难听的说,最后还动了手……就是那次,彻底点燃了他心底的恨意,将男女主和他们那些朋友一同恨上了,人也彻底变了。”
“后来被寻来的九宸仙尊带回山,本就孤僻的人更加孤僻,人也越来越偏执,整日把自己锁在房里。”
“再后来,男女主在修真界声名鹊起,宗门召他们回来嘉奖……期间原身做了不少恶事。等他们再次下山时,原身硬是又偷溜跟着去了,几次三番想加害男女主,结果都被他们一一化解。最终在一个秘境里,他害人不成,反被将计就计……虽没当场死掉,却也彻底入了魔……最后,被九宸仙尊一剑……” 007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没发出声音。
“到此,属于你的剧情才算彻底落幕。”007总结道,翅膀紧张地扑扇了两下,“所以,你必须找机会下山,找到男女主,把该走的剧情走完。等回来后,你的重心就该放在‘入魔’这个关键的转折点上。”
“走完入魔,离你杀青也就不远了。”
覃故一直低着头,这时才抬起眼,目光沉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世:“我必须等到三年后,像书里那样偷偷摸摸地溜下山吗?不能提前吗?”
007被问住了,前蹄再次困惑地挠头:“这……原着就这么写的,我也不知道提前行不行啊。”
覃故沉默片刻,又问:“你给我的世界线里,原身覃故直到死都无法修炼。但我现在……这会不会影响任务?”
007歪着脑袋想了想:“应该……不会吧?这身体在你穿来前就已经油尽灯枯了。”
“你现在看着是比书里的覃故健康些,但也只是‘看着’罢了。”
“主神当初救你,断言你活不到走完剧情,只能尽力修复这具身体,又给你注入了一股能量吊着命。”
“主神说过,那力量最多支撑你走完剧情。你能重新感受到灵力、引气入体,大概也是身体被修复和那股能量的功劳。”
覃故的指尖在粗糙的树皮上轻轻划过,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果决:“那我现在有修为在身,要下山岂不是更容易?我能否……提前下山?提前去走那些剧情?”
007那张小牛马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近乎“囧”的表情:“……这我真不知道啊,宿主!原着没这出。”
覃故的目光越过肆月雪繁茂的枝叶,望向锁春轩外那片他十几年来几乎未曾踏足过的广阔天地。
这里能去的地方太少了,少得令人窒息。
他只想尽快走完这剧情,让该回家的人回家,让一切归位,然后……去他该去的地方。
“那试试。”覃故低声喃喃,语气平静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丝毫的涟漪。
夕阳熔金,将天边堆积的晚霞彻底点燃,炽烈的光芒泼洒在连绵的山峦与莽莽林海之上,为万物披上了一层梦幻的金红纱衣。
覃故的身影穿行在寒梅坞曲折的回廊间。
廊外,寒梅依旧倔强地盛放,清冽的冷香丝丝缕缕钻入鼻端,沁人心脾,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栖梧院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紧紧闭合着,隔绝了内里景象。
覃故在门前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朗的声音穿透了梅香与寂静:“弟子覃故,有事求见师尊,望师尊赐见。”
短暂的沉寂后,门内传来一道辨不出情绪的清冷声音:“进来。”
覃故推门而入,刹那间,一股截然不同的暖意与勃勃生机扑面而来。
院门内外,俨然两个世界:门外是红梅映雪的深冬,门内却是百花吐艳、草木葳蕂的暖春。
尤其是一株高大的西府海棠,枝头缀满了粉白的花朵,开得正盛。
他的师尊臧剑玉端坐于院中石凳上,面前的石桌上,一只小巧的玉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茶香四溢,清雅悠远,仿佛早已料定他会来。
“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臧剑玉并未抬眼,只淡淡开口,“坐。”
覃故依言,在石桌另一端一个稍远的位置坐下。
臧剑玉执起玉壶,倾倒,琥珀色的茶汤注入一只素净的白瓷杯中,推到覃故面前。“尝尝。许栩新得的灵雾茶,于你身体有益。”
“谢师尊。”覃故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微烫,却并未品尝。
他抬眼,飞快地觑了一眼臧剑玉平静无波的面容,终是下定决心,直奔主题:“师尊,弟子今日前来,是想恳求一事……弟子想下山。”
“不行!” 臧剑玉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他抬头,目光如古井寒潭,落在覃故脸上。
覃故心头一紧,但仍坚持道:“师尊,二师弟和三师妹已下山历练。弟子……弟子困守锁春轩已逾百年,实在想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你如今虽能修炼,身体却承受不住过多灵力消耗。山下险恶难测,若有万一,为师鞭长莫及。”臧剑玉的语气不容置疑。
“弟子明白师尊的顾虑。”覃故微微垂眸,避开那迫人的视线,声音低沉却清晰,“但弟子心意已决。”
“有些话,弟子从未向师尊言明。弟子……其实一直向往凡尘烟火。”
“这些年,弟子已不再执着于能否重登仙途,亦或是这残躯能否痊愈。弟子只想……趁还有余力,去做一些真正想做的事。”
覃故在这儿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积攒勇气:“从前,弟子身为天极峰首徒,是师尊唯一的弟子。人人皆道弟子天赋异禀,前途无量,日后定能承继师尊衣钵,渡劫飞升。”
“弟子……不敢懈怠,唯恐有负师尊威名,令师尊蒙羞,故而日夜勤修,不敢有半分懈怠。可自归墟之海……百年沉疴,弟子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覃故抬起头,目光直视臧剑玉,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恳切:“弟子只是弟子覃故。恳请师尊,允弟子下山。”
风不知何时停了。
院中一片寂静,只有石桌上玉壶里茶水微沸的咕嘟声,以及偶尔有海棠花瓣飘落,轻轻打在石桌上、茶杯旁的细微声响。
臧剑玉沉默着,深邃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弟子,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覃故的心,随着这漫长的沉默,一点点沉入谷底,指尖冰凉。
良久,久到连海棠树似乎都停止了摇曳。
臧剑玉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平淡地确认:“你一定要下山?”
“是。”覃故的回答没有丝毫动摇。
臧剑玉的目光更深沉了几分,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缓缓问道:“若本尊……执意不许,你又当如何?”
覃故垂下眸,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指节微微泛白。
师徒二人相对而坐,空气在此刻凝固。
覃故的恳求与臧剑玉的坚持如同无形的壁垒,横亘在两人之间,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最终,是臧剑玉打破了沉默,他声音坚定的让人听不出波澜,:“许栩已经寻到了拔除你体内余毒的法门。只差三味关键药材,本尊会亲自去取。”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覃故脸上,“你若执意下山,可以。但须等本尊将药带回,彻底解了你身上的毒,再行离去。”
“届时,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本尊绝不阻拦。但眼下,不行。”
覃故的心沉了下去,立马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师尊,弟子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即便余毒尽除,但根基已损,弟子……也回不到从前了。”
“况且,这些年来,师尊为弟子耗费的心力良多,弟子……受之有愧。”
“本该是弟子侍奉师尊,却反累得师尊为弟子奔波劳碌,甚至以身涉险……”
“弟子心中并无不甘,早已放下执念。所以师尊……请您,不要再为弟子,将自己置于险境。”
臧剑玉审视着他,良久,才缓缓道:“这十年,你的确变了许多。”
“与本尊……生分了。可对你那师弟师妹……”
覃故唇角牵起一丝极淡、近乎苦涩的弧度:“凡人的一生,不过短短百年光阴。可他们活得……那般鲜活。”
他的目光投向院外那片不属于此地的春日景象,“弟子虚长的年岁已是他们的数倍,可经历……却远不及他们万一。”
“在生死面前,众生皆是平等。弟子与仙途再无缘,亦不强求。”
“如今,弟子只想去看看,那红尘万丈,是否真如师弟口中描绘的那般……”
无论覃故如何剖白心迹,臧剑玉的态度依旧没有丝毫松动。
他反复强调着“定要让你痊愈”、“毒除尽方可下山”,那份固执如同山岳,难以撼动。
覃故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底一闪而逝的幽暗光芒。
看来……只剩下最后那一条路了。
心意已决,覃故不再多言。沉默地陪着臧剑玉又饮了几盏茶,待到壶中水尽,便起身恭敬告退。
夜,深沉如墨。
锁春轩被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紧紧包裹。
一轮孤月高悬天际,洒下清冷如霜的辉光,为轩阁、庭院铺上了一层惨淡的银白。
庭院中央,那株巨大的肆月雪在月光下伸展着枝桠,投下大片斑驳、摇曳的树影。
微风拂过,枝叶相互摩挲,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轻响,更添几分寂寥。
轩前的莲池,水波不兴。
荷叶与枯梗交错静立,偶尔,一尾游鱼耐不住寂寞,猛地跃出水面,“扑通”一声脆响,打破了夜的死寂,旋即又复归平静,只余一圈圈涟漪无声扩散,直至消散。
轩内,雕花的木窗紧紧闭合,隔绝了外界。
唯有几缕顽强的月光,艰难地从窗棂的缝隙中挤入,在地面上投射出几块形状怪异、明灭不定的光斑。
床榻上,覃故呼吸均匀绵长,清瘦的身体在薄被下勾勒出单薄的轮廓,沉睡中的面容带着一种易碎的静谧感,宛若月下琉璃。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立在床前。
来人一袭玄衣,几乎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中泛着冰冷的银色微光。
覃故识海深处,原本蜷缩着的007猛地一个激灵,差点失声尖叫出来!
它惊恐地“看着”那突然出现、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身影。
是臧剑玉!
只见臧剑玉缓缓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而稳定。
他并未触碰覃故,只是将指尖虚虚悬停在覃故的眉心上方,低沉冰冷、带着浓烈杀意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
“若吵醒他……你便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007那即将冲出口的惊叫被硬生生扼住,它吓得在识海里猛地缩成一团,惊疑不定地左顾右盼,瑟瑟发抖。
(他……他在跟我说话?不可能!他怎么能发现我?一定是错觉!对,一定是我想多了!)
然而,下一瞬,臧剑玉那冰冷的声音让它彻底幻想破灭:
“本座不知你来自何方,有何图谋。但你若对他不利,做出丝毫伤害他之事……”
臧剑玉语气里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本座会亲手杀了你——007。”
这下,007是彻底僵住了!
一种名为恐惧的东西瞬间像冰浸透它的核心代码。
它一边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一边在意识里“泪流满面”。
巨大的恐慌压过了本能,它鼓起残存的所有勇气,化作实体——长着天使翅膀的小牛马形态,颤巍巍地飞到臧剑玉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存在?”
“你能看到我?!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编号?!”
臧剑玉那双银色的眸子冰冷地俯视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小光团,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洞悉一切的肯定:“他不是这般唤你的么。”
随后臧剑玉带着命令的口吻道:“今夜之事,不许让他知晓分毫。否则……”
007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带着哭腔应道:“…是!是!”
瞬间化作一道微光缩回覃故的识海深处,恨不能把自己藏进最底层的缝隙里。
臧剑玉悬在覃故眉心的手指并未收回。指尖微不可察地亮起一点金芒,一个极其繁复、由细密符文构成的海棠花印记瞬间在覃故眉心一闪而现。
金光流转,带着古老而隐秘的气息。
随即,金光内敛,那印记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彻底隐没于肌肤之下,再无痕迹。
床前的玄衣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浓稠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