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坞,栖梧院。
臧剑玉再次尝试催动当初下山前在覃故身上下的印记,却依旧石沉大海,得不到回应。
碎金般的阳光自半开的窗隙漏入,零星几点映在他紧绷的左下颌,右侧脸颊却沉在昏影之中。
臧剑玉眸色晦暗,眼底似凝着一层散不去的阴翳。
——早知如此,当初下山之时,就该将他一同带走。
也不至于让那逆徒寻到机会私自下山,落得如今这般,这般生不见人,死不见——
不!他不会死。
也不准死!
臧剑玉周身气息愈发沉冷,目光转而落在桌案中央的那盏魂灯上。
灯焰微弱,明灭不定,却始终未熄。
他注视良久,眼底戾气渐涌,暗想待找到覃故,定要断其双腿,锁入锁春轩。让他再也不能离开天极峰半步。
臧剑玉倏地抬手,指尖轻触灯焰,声音低沉喃喃:“覃故,你最好别让我找到。”
灯苗微微一颤,仿佛真的听见了他的话。
——而远在星陨秘境山洞里的覃故正跟着白狐向山洞那条石缝走去,没来由地后背一寒。
转身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夹杂着雪花的凛冽寒风一直在往山洞里钻。
那寒意刺骨,却远不及方才那一瞬的心悸来得凛冽——他方才感觉像被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盯上,又倏忽远去。
“呜呜……”
白狐的叫声将覃故的注意力再次吸引过去,只见它两只前爪在石缝旁的某一处急切地抓挠,一边抓,还一边看向覃故发出低呜声,似是在催促。
覃故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不安,走到石缝边,蹲下身,手依着白狐指引的方向摸去。
触手冰凉粗糙,其中一块石头微微晃动。
他从纳戒里取出一根材质坚硬、尾端尖锐的玄铁发簪,将簪尖楔入石缝,稍一用力,那块松动的石块便被撬了出来。
石块之后,并非预想中的机关枢纽,而是一个深深嵌入石壁、线条繁复古老的莲花图案,材质非玉非石,触手温凉。
覃故试探着用手指按了按那图案,并无反应,也没有任何凹槽。
刚想收回手,指尖却骤然传来一阵尖锐刺痛!那莲花图案的边缘不知何时探出一根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金刺,瞬间刺破了他的指尖。
鲜红的血珠立刻涌出,滴滴落在莲花图案中心。
血液并未滑落,反而迅速被那图案吸收。
下一刻,整个山洞猛地一震,低沉轰鸣自地底传来,眼前狭窄的石缝发出沉重的摩擦声,竟缓缓向两侧移动、拓宽,直至露出一个可容一人通过,向内延伸的昏暗通道。
先前一直对覃故呜呜叫的白狐率先化作一道白影窜了进去,跑出一段距离后又停下来回头,发出催促的低鸣。
覃故捏住仍在渗血的指尖,凝神感知——通道深处传来的灵气浓郁得超乎想象,几乎凝成实质,对他这具沉苛已久的身体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不再犹豫,抬脚跟了上去。
通道初极狭,但越往里走,空间愈发开阔,四周石壁逐渐被一种能自行发光的苔藓覆盖,散着幽幽绿光,照亮前路。
身后的通道在他走过之后,竟无声无息地开始合拢,最终恢复成最初那条狭窄石缝的模样,将他来路彻底隔绝。
白狐跑得飞快,雪白的尾巴在幽暗光线下如同一盏引路的灯。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骤然袭来的明亮天光让长久处于昏暗中的覃故不适地眯起眼睛,一双凤眼因这刺激微微泛起了水光。
待他视线逐渐适应,那引路的白狐早已不见了踪影。
而覃故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饶是他心性沉稳,此刻也不由得震惊讶异。
这是一处完全封闭的山中秘境,天空蔚蓝如洗,高远得不真实,一轮暖阳悬挂,洒下和煦光芒。
空气中弥漫的灵气浓郁到几乎化为氤氲雾气,吸一口便觉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畅,沉苛已久的身体都发出了渴望的呻吟。
目光所及,遍地都是在外界有价无市、足以引起修士疯狂的稀有灵植,此刻却如同野草般肆意丛生,年份久远得吓人。
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潺潺流过,水声淙淙,溪畔有一方小巧雅致的石亭。
稍远处,一栋两层竹楼悄然伫立,围着简单的篱笆小院。
宁静,祥和,灵气充沛得不似人间——这简直是一处世外桃源!
“小辈!既然来了这镜花屿,不妨进来院中与我共饮一杯?”
一道声音忽然响起,音色清朗温润,却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历经岁月沉淀后的雄浑与力量,不高不低,却清晰地响彻这方秘境的每一个角落,仿佛直接落在人的心神之上。
覃故浑身肌肉瞬间紧绷,原本空无一物的十指间,无数近乎透明的坚韧的傀丝瞬间蔓延而出,在他指间缭绕纠缠,蓄势待发。
他神识扫过,却丝毫感知不到声音主人的具体方位与深浅。
他依言走过两旁肆意生长的珍贵灵植,穿过那座空无一人的小亭,最终停在那扇简陋的竹篱院门前。
竹篱院的院门并不高,只到覃故胸前,院内景象一览无余。
竹匾、晒架、簸箕上晾晒着各种各样的草药,许多甚至是覃故只在古籍上见过的稀世奇珍,此刻却如同寻常药材般被随意晾晒着。
院子中央,一株巨大的槐花树正值花期,繁茂的枝叶如华盖般撑开,洁白的花串累累垂落,清香四溢。
槐树下摆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
其中一张石凳上,坐着一位身着宽大道袍的身影。
那人须发皆白,面容却红润光滑不见多少皱纹,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眼神慈和,却又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洞悉世事的无形威严,正笑眯眯地看着院外的覃故。
“我这镜花屿已经有万万年没有人来过了,小辈既然有缘踏入,不妨进来陪老头子我唠唠嗑?”
覃故的视线对上那双清澈明亮、深邃如古井的眼睛,心中警惕更甚,这老者给他的感觉如同深渊,深不可测。
他沉默片刻,指尖傀丝悄然隐没,抬手推开了那扇仿佛只是摆设的竹篱院门,走了进去。
竹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院中槐花簌簌落下。
覃故走到老者对面的石凳毫不客气坐下。
老者轻笑,“你倒是不客气。”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覃故从石桌上拿起一个白玉杯,给自己倒酒:“我在前辈面前犹如萤火比之皓月,前辈想杀我只要动动手就可以,何必说出来。”
对面的老者有一刹的怔愣,仰天大笑:“哈哈哈……”
“不愧是小白选中的人,有胆量,够聪明。”
“老夫姓欧阳名擎天,你唤我欧阳前辈就好。”
“既然……”
欧阳擎天话锋一转,看着对面还带着帷帽的覃故,语气略带不满:“既然老夫已经告诉你这小辈姓名,你是不是也要告诉老夫你的姓名。”
“而且你是小白选中的人,到我这里还需遮遮掩掩?”
覃故既没有惶恐道歉,也没有被吓得起身讨好,语气一如既往的清冷:“欧阳前辈说笑了,晚辈姓覃,单名一个故字。”
“至于遮掩,不过是晚辈的师尊不许晚辈下山,晚辈又偷偷溜下了山,为避免遇到同门师弟们,被带回宗门,戴着这帷帽罢了。”
说完,覃故左手将帷帽摘下,露出下面那张摄人心魄的脸。
对面的欧阳擎天在看到覃故的脸时,第一时间反应不是惊艳,而是惊诧,那双略带细纹,含着慈笑的双眸涌现许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有震惊,有追忆,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怅惘。
“你这小辈……”
随即不再往下说,而是转移了话题,恢复之前的模样,低腰一把捞起蹲在他脚边的白狐,借此动作掩饰方才的失态。
欧阳擎天对白狐笑得宠溺:“你呀!还是这般好(第四声)颜色。”
随即视线落在覃故身上,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探究,最终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轻叹:“你生得这样一张脸………难怪小白选你。”
随即那玩味、探究收敛,转变成了怜悯,语气惋惜:“可惜……”
“可惜是个活死人。”
“变异冰灵根,身负九转玲珑骨,这样的天才可惜啊可惜……”
覃故听着他的惋惜,神情变都没变,端起桌上的酒抿了一口,霎时感觉体内的寒意如潮水般褪去,四肢渐渐有了温度,那张失了色的唇慢慢有了血色。
欧阳擎天看着波澜不惊,处事不惊的覃故心下简直是一千一万个满意,可又忍不住惋惜对方是个活死人。
他能看出来覃故之所以现在还能“活着”应该全靠他体内那股庞大的神秘力量给他提供的生机,顺便修复了他那断得不能再断的灵脉和碎的不能再碎的丹田。
而且据他观察,他还极有可能中了毒。
星陨秘境开启之后,随着修士进入秘境,他感应到了拥有绝佳悟性,天赋,灵根的覃故,就略施了些小手段让他落在了这玉璃雪山,又指引他找到那个山洞,可惜……
这样一个放在万万年前也称得上天之骄子的人竟然是个活死人。
欧阳擎天心中暗暗失望,“哎~~”,眉宇间笼上一抹惆怅。
至于对面的覃故根本不知道他在叹什么气,又为什么笼罩上惆怅,只是喝着酒,思绪随清风飘远。
三年前他偷偷下山被传送到了千嶂山,遇上白虎和蟒蛇争斗,他从那两只修为比他还高的妖兽手里逃出来可不仅只是深受重伤,濒临死亡那么简单。
若是没有007的上司输给他的那股庞大能量支撑,在当时挨了那蟒蛇的一尾后,他应该早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而且因为他那日灵力耗到枯竭,让原本稳定下来的毒又开始蠢蠢欲动。
衪给他输送的那股能量在修复他身体到达一定程度后就没了动静。
他现在的的确确是个活死人。
两人心思各异,桌上的一壶酒不久就被两人喝了了干净。
欧阳擎天看着对面一张脸乃至脖子都漫上一层薄红的覃故,又无息叹了口气,“你先在我这镜花屿住上几日,我再送你出去。”
覃故虽然醉了,但意识是清醒的,他并没有追问欧阳擎天为什么不立刻将他送出去,而是起身作揖,略带些醉意道:“叨扰欧阳前辈了。”
欧阳擎天摆了摆手,将膝上的白狐放到地下,道:“你带他去选个房间。”
白狐的九条尾巴晃了晃,飞快跑到覃故面前,呜呜叫。
覃故对着欧阳擎天又鞠了一躬才跟着白狐往里走。
欧阳擎天望着覃故那被夕阳将拉得很长,更显几分孤绝清冷的身影,眼中的慈笑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深沉。
那双洞悉世事的漆黑眼眸中,此刻同时交织着震惊、怀念、担忧,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惜。
他收回视线,微微仰头望着枝繁叶茂的槐花树,视线似是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某个遥远的过去,又沉重地落回现实。
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真像……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