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姑那天早上绝望的哭声，像山洞里渗进的阴冷湿气，缠在我身上好几天都没散干净。一想到她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哀求打胎药的样子，我心里就一阵阵发堵，又恶心又烦躁。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在开学准备上，拼命干活，想把这些腌臜事从脑子里挤出去。新衣服叠了又叠，干粮饼子检查了又检查，背篓的带子紧了又紧，好像只有这种实实在在的忙碌，才能让我暂时忘记这个寨子令人作呕的一面。
离开学只剩最后两天了。天还没亮透，我就醒了，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既盼着那一天快点来，又对未知的前路有点害怕。正盯着洞顶出神，忽然，一阵极其凄厉、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猛地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从山下隐隐约约传了上来！
那哭声太惨了！不是普通的哭，是那种疼到极致、怕到极点的哀嚎，夹杂着模糊的、变了调的求饶声，听得人汗毛倒竖！
我们仨几乎同时从草铺上弹了起来！小娴吓得直接钻进了我怀里，小脸煞白。小九也紧张地抓住我的胳膊：“姐！什么声音？谁在哭？哭得这么吓人！”
我心脏“咚咚”狂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这哭声……这方向……是奶奶家那边传过来的！而且，这声音……怎么有点像……五姑？！
我猛地爬起来，冲到洞口，拨开树枝缝隙，紧张地朝下望去。天色灰蒙蒙的，寨子还看不太清，但那凄惨的哭嚎和骂声，却越来越清晰！
“啊——！妈！别打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饶了我吧！啊——！”是五姑的声音！哭喊得嗓子都劈了！
紧接着，是奶奶邱桂英那尖厉刺耳、充满暴怒的咒骂声，像夜枭的怪叫，隔着老远都让人头皮发麻：“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贱货！烂蹄子！竟敢干出这种丢人现眼、伤风败俗的丑事！我们老唐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看你还敢不敢偷人！看你还敢不敢怀野种！”
然后就是“啪！啪！”的闷响，像是棍棒或者什么硬东西打在肉上的声音，伴随着五姑更加凄厉的惨叫和翻滚声。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完了！奶奶还是发现了！五姑怀孕的事，到底没瞒住！听这动静，奶奶这是下了死手啊！她真敢往死里打！
寨子里似乎也被这动静惊醒了，有几处亮起了微弱的灯光，但没人敢出来劝，也没人敢靠近。奶奶的泼辣和狠毒，寨子里谁不怕？这种“家丑”，谁沾上谁倒霉。
哭喊声和打骂声持续了好一阵，才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五姑断断续续的、有气无力的呻吟和哭泣。奶奶似乎也打累了，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我们仨僵在洞口，大气不敢出。小娴靠在我身上，吓得浑身发抖。小九咬着牙，拳头攥得死紧，眼睛里有愤怒，也有恐惧。
天慢慢亮了，寨子恢复了死寂，但那令人窒息的恐怖感，却笼罩在整个山崖上空。
我们以为这事就算暂时过去了，奶奶关起门来打完骂完，也许就把五姑关起来，或者想别的阴损法子。可没想到，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
大概上午九点多钟，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林子里还带着晨露的凉意。我们正在洞里最后清点要带走的零碎东西，忽然，又听到山下传来一阵踉踉跄跄的、伴随着哭泣的脚步声，正朝着我们阴沟崖的方向而来！
紧接着，一个嘶哑得几乎不像人声的哭喊，带着血泪般的绝望，响彻了山崖：
“平萍——！平萍啊——！你在哪儿啊？救救姑姑吧！平萍——！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活不成了啊——！”
是五姑！她又来了！听这声音，比早上那会儿更凄惨，更绝望！
我的心猛地一缩！她怎么又跑来了？还弄出这么大动静！奶奶是不是还在后面追她？
我们赶紧又跑到洞口。只见山下的小路上，五姑唐小姝真的连滚带爬地冲了上来！她现在的样子，比那天早上还要惨十倍！头发彻底散了，像一堆乱草，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破裂，渗着血丝。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沾满了泥土和……暗红色的血迹！她一条胳膊不自然地耷拉着，走路一瘸一拐，几乎是爬着上来的。整个人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冤鬼！
她一边哭嚎，一边拼命往山上爬，看到我们的山洞，眼睛像看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平萍！我看到了！你在洞里！你出来！你出来看看姑姑啊！姑姑要被你奶奶打死了！她不是人！她是畜生啊！她想要我的命啊！”
大黄大黑它们看到她这副血淋淋的样子，叫得更凶了，龇着牙，挡在洞口。
我看着她这副惨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厌恶她之前的所作所为，鄙视她不知廉耻，可看到她被亲生母亲打成这样，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到这里，又忍不住生出一丝……可怜？奶奶的心，真是太狠了！虎毒还不食子呢！
但我更多的，是警惕和愤怒！她又来找我干什么？还嫌不够乱吗？她把奶奶的怒火引到这里来，是想让我们也跟着她一起倒霉吗？
“平萍！你开门啊！让姑姑进去躲躲！你奶奶疯了！她真的要打死我啊！”五姑扑到平台边缘，被狼崽们拦住，进不来，就瘫坐在石头地上，拍着地面，哭得昏天黑地，上气不接下气，“平萍！姑姑错了！姑姑以前对不起你！可这次，你看在姑姑快要死的份上，救救我吧！给我口水喝，给我点药擦擦……我浑身都疼啊……孩子……孩子怕是保不住了……流了好多血……平萍，我要死了……”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越来越弱，好像随时会晕过去。
小娴吓得直往我身后躲。小九看着我，眼神复杂，小声问：“姐……怎么办？她……她好像真的快不行了……”
我看着洞外哭得几乎断气的五姑，看着她身上刺目的血迹，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帮？怎么帮？给她开门？给她药？那奶奶知道了，还不把我们也生吞活剥了？不帮？难道真眼睁睁看着她死在山洞口？她再不对，也是一条人命啊！而且，她要是真死在这儿，我们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奶奶的狠毒，五姑的绝望，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这个家，真的烂到流脓了！再待下去，我们不被奶奶害死，也要被这些烂事恶心死！
“平萍……求求你了……”五姑的哭声越来越微弱，头一歪，好像真的晕了过去，趴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了。
山洞里外，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和狼崽们不安的低吼。
我看着洞外那个奄奄一息的身影，看着这个充满罪恶和痛苦的山寨，心里那个逃离的念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坚定和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