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萍姑出嫁的喜气,像抹在脸上的雪花膏,香是香,可一阵风过来,也就散了。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山里的太阳照常升起,落下,照着我唐平萍和弟弟小九,还有那条被修路队挖得越来越烂的黄泥巴路。
开学了,我十一周岁,读五年级。小九八岁,上二年级,教室在一楼。何忠实捐款修的新教学楼总算派上了大用场,我们的教室在二楼,宽敞,亮堂,窗户玻璃一块没破,冬天刮风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冻得人缩脖子。坐在新教室里,屁股底下的板凳虽然还是硬邦邦,但心里头是舒坦的。冉老师还是我们班主任,他头发好像比去年又白了几根,但眼睛还是那么有神,看我们的时候,像是能把人心里那点小九九都看穿。他两个孙子,大孙子冉小钱上六年级了,是个混世魔王,小孙子冉小星,唉,还是跟我同班,还是那副讨人嫌的德行。
我的老铁,同桌小燕燕,也还是她。我俩从一年级坐到五年级,好的时候共吃一个红薯,恼的时候也在桌子上划过“三八线”,不过气不过半天。有她在旁边,教室里那些叽叽喳喳好像也没那么刺耳了。
我认得字越来越多,算术也越来越好。这得感谢卖山货,斤两价钱,算错一毛钱都得心疼半天,逼得我算盘打得噼啪响,心算也比别人快一截。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光为我自己,也为我那在山洞里眼巴巴等着我的弟弟,还有远在浙江,隔两个月才寄一次钱回来的爸妈。
说到钱,这是个大事。爸妈寄钱回来,以前是写爷爷的名字,后来我大了,主意也正了。我亲眼见过爷爷把钱拿去打酒,也听过奶奶捏着钱骂我们是“讨债鬼”。我信不过他们。我唯一信得过的,是冉老师。他正直,心善,从没亏待过我们姐弟。我偷偷给爸妈写信,让他们以后把钱寄到冉老师名下,取的时候我带着小九一起去。
这事不知怎么就让爷爷奶奶知道了。这可捅了马蜂窝。
那天我带着小九从山洞回家(名义上还算是家,虽然我们多数时候睡山洞),那天我去找小雅,刚进院子,奶奶的骂声就劈头盖脸砸过来,小雅和小红丽吓的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像夏天突如其来的冰雹:
“唐平萍!你个短命儿!砍脑壳的烂母狗!白眼狼!”
我站定,把小九往身后拉了拉,没吭声。我知道,一旦接话,这骂能持续到天黑不带重样。
爷爷蹲在屋檐下抽叶子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脸,也没出声。
奶奶见我不还嘴,更来劲了,叉着腰,手指头差点戳到我鼻子上:“翅膀硬了哈?会耍心眼了哈?把钱寄给外人?冉老师是你爹还是你妈?啊?你眼里还有没有老子?钱不寄到我们名下,你是怕我们贪了你的?啊?”
我心里冷笑:难道不是?嘴上却说:“冉老师取钱方便,我和小九上学顺道就取了。”
“放你妈的狗臭屁!”奶奶唾沫星子横飞,“方便?方便个卵!你就是个养不家的野种!跟你那没良心的妈一个德行!枉自我把你拉扯这么大,喂狗还能摇摇尾巴,喂你就是个白眼狼!”
“奶奶,我和小九的生活费,爸妈是算好了的。”我尽量让声音平静,“该给家里的,一分不会少。寄冉老师那儿,是怕……怕丢了。”
“丢?哪个敢丢老唐家的钱?”奶奶跳起来,“你就是防着我们!烂了心肝的东西!早知道你这样,当初就该让你跟你那骚妈一起滚!”
小九在我身后吓得发抖,紧紧拽着我的衣角。
我一股火直冲脑门,但还是压住了。跟她说理,就是对牛弹琴。我拉着小九,绕开骂不绝口的奶奶,走到小雅身边把两只铅笔一个本子塞给她,小雅接过笔和本子说了一声谢谢平萍姐,奶奶继骂我,连带骂我妈,骂外婆家,翻来覆去那些陈年老账。
我快速拉着小九就走。身后奶奶的骂声还在继续,夹杂着“白眼狼”、“烂母狗”之类的词,在院子里回荡,估计左邻右舍都竖着耳朵听呢。
“姐,”走出院子好远,小九才带着哭腔说,“奶奶骂得好难听。”
我摸摸他的头:“让她骂,又骂不掉一块肉。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话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像堵了一团湿棉花,喘不过气。被自己的亲爷爷奶奶这样咒骂,滋味不好受。我知道,我在他们眼里,始终是个外人,是个赔钱货。以前指望我干活,现在爸妈寄钱回来了,我又成了他们掌控不了的白眼狼。
这条路,也越来越难走了。
修路的工程不知道搞到猴年马月,好好的一条山路,被挖得稀巴烂,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脚泥。特别是下雨天,黄泥巴浆浆能淹到小腿肚,深一脚浅一脚,摔跤是常事。上学得绕很远的路,从山梁子上走,虽然远点,但好歹干净些。
这天下午放学,又下起了毛毛雨。我和小燕燕,还有同村的小丽、心萍姑侄几个结伴回家。走到烂路那段,看着那一片泥泞,大家都发愁。
“咋个走嘛,鞋子又要完蛋了。”小丽嘟着嘴。她家条件稍好,有双像样的胶鞋。
“绕路吧,远就远点。”心萍说。
我们正准备绕道,冉小星和几个男娃子从后面追了上来。冉小星看见我,故意大声说:“哟,这不是有钱的唐平萍吗?钱都寄给我爷爷了,咋不买双水鞋穿穿?”
我没理他,拉着小燕燕就要走。
他却来劲了,几步窜到前面,挡住去路:“急啥子嘛?是不是怕泥巴弄脏了你的新鞋子?”他眼睛瞟着我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布鞋。慧萍姑出嫁时买的白球鞋,我只有重要场合才舍得穿。
“冉小星,你让开!”小燕燕看不过去,出声帮我。
“关你屁事!”冉小星瞪了小燕燕一眼,又对着我,“唐平萍,你不是很能干吗?不是会当家吗?有本事从这烂泥巴里走过去啊!”
泥浆泛着浑浊的水光,底下不知道有多深,可能还有尖锐的石子。
小九紧紧拉着我的手,小声说:“姐,我们绕路吧。”
我看着冉小星那副得意的嘴脸,再看看那烂泥路。绕路,要多走半个钟头,天黑了更不好走。不绕,这鞋和裤脚肯定保不住。
心里一股倔劲冒了上来。凭什么我要被他欺负?凭什么我要绕路?
“走就走!”我把书包取下来,顶在头上,对小弟说,“小九,跟紧我,踩着我的脚印走。”
然后,我卷起裤脚,脱掉布鞋,提在手里,赤脚踩进了冰冷的泥浆里。泥水瞬间没过了脚踝,刺骨的凉。底下果然有石子,硌得脚底板生疼。
“姐!”小九惊呼。
“平萍!”小燕燕也喊。
我没回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探。泥浆吸着脚,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劲。冰凉的泥水溅到小腿上,脸上可能也沾了泥点子。但我咬着牙,愣是没吭声,稳稳地往前走。
冉小星大概没料到我真的敢赤脚走泥潭,一时愣住了。其他几个男娃子也跟着起哄:“冉小星,你看人家女娃儿都敢走!”
冉小星脸上挂不住,骂了句:“牛日的,疯子!”但他自己穿着胶鞋,终究没敢跟着下来,只好悻悻地带着那几个人从旁边干点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绕。
小燕燕她们看我走了,也只好跟着我从旁边绕道。
我深一脚浅一脚,总算走出了那截最烂的路。到对面干地上,两只脚已经冻得通红,沾满了泥巴,小腿以下简直没法看。我走到路边的小水沟,粗略地洗了洗脚,穿上鞋子。冰冷的溪水激得我直打哆嗦。
小九跑过来,拿着树叶帮我擦腿上的泥,眼圈红红的:“姐,你冷不冷?”
“不冷。”我挤出一个笑,“走,回家烧热水烫脚就暖和了。”
回头看,冉小星他们还在那边磨磨蹭蹭地绕路。我心里哼了一声:想看我唐平萍的笑话?没门!
晚上回到山洞,我烧了热水,和小九好好烫了脚。洞里暖和,脚也慢慢恢复了知觉。我拿出那个雪花膏的小圆盒,抠了一点点,抹在脸上。香气弥漫开来,让我想起当伴娘那天,想起慧萍姑信里带着的香味。
日子是苦,路是烂,名声也被爷爷奶奶骂得臭烘烘。但那又怎么样?我唐平萍,照样能赤脚走过烂泥潭,照样能把弟弟照顾好,照样能认字算数卖山货。
牛日的日子,活法照旧!但我知道,我心里有的,不止是活下去的力气了。还有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像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草,踩不死,压不弯。
山重重,路烂烂,我唐平萍,一步一步,往前走。前头是啥,不管,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