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回屋子的那点硬气,还没在胸口焐热,就被奶奶一声比一声尖利的咒骂砸得稀碎。
天还没亮透,灰蓝色的光刚勉强挤进窗缝,奶奶那破锣嗓子就在院里炸开了:“唐平萍!你个死懒货!还挺尸呢!赶紧给老娘滚起来!下田拔秧苗去!等着老娘拿八抬大轿请你啊!”
我猛地惊醒,心脏怦怦乱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昨晚和四叔奶奶对峙的紧张还没完全散去,新的折磨又来了。
“还有小雅!你也去!两个赔钱货,凑一堆正好干活!”奶奶的骂声无缝衔接,像鞭子一样抽在清晨冰冷的空气里。
我咬着牙爬起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推开那扇薄薄的木门,冷风立刻灌进来,冻得我一哆嗦。奶奶叉着腰站在院里,脸拉得老长,像谁欠了她几百万。她看我的眼神,比这清晨的风还冷,里面淬着昨晚未消的毒火。
“磨蹭啥?等着日头上三竿啊?”她骂着,粗暴地往我和小雅怀里各塞了一个冰凉梆硬的东西——是两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番薯,表皮还沾着泥,“赶紧滚!去苗寨那边实验田!把秧苗都给老娘拔出来,捆好!等你爷爷和叔叔们过去挑!”
苗寨实验田?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地方我知道,离我们村起码有五里多地,远得很!而且那田旁边有棵老皂荚树,树上结满了又长又硬的尖刺,风一吹就掉得田里到处都是。最可怕的是,那田里蚂蝗多得吓人,黑乎乎、软趴趴的,专门往人肉里钻!
小雅也吓白了脸,小声说:“奶……那田里蚂蝗好多……”
“多又咋了?能咬死你啊?”奶奶眼睛一瞪,“娇气!哪个庄稼人不碰蚂蝗?就你们金贵?赶紧去!拔不完晌午别想吃饭!”
她根本不管我们的恐惧,像赶苍蝇一样挥着手。爷爷和叔叔们还在屋里睡着,没人出来说句话。我知道,这是奶奶故意的,变着法儿地折腾我,报复我昨天让她丢了面子。
没办法,我和小雅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和无奈。揣着那俩冰凉的番薯,扛着小板凳和草绳,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
清晨的山路又陡又滑,露水打湿了破旧的裤腿,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弯弯绕绕的小道藏在雾里,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小雅跟在我后面,喘着气,小声地哭:“平萍姐……我害怕蚂蝗……”
我心里也怕得要命,但我不敢说。我是姐姐,我得撑住。“怕啥,”我硬着头皮说,声音有点发虚,“……到时候跺跺脚,它就掉了。”
走了好久好久,日头都快爬到头顶了,我们才看到那片所谓的“实验田”。田就在苗寨山脚边,旁边果然矗立着那棵歪脖子老皂荚树,树上密密麻麻的尖刺看着就吓人。田里的水看着就发黑,一看就知道底下全是淤泥和那些可怕的东西。
我俩战战兢兢地脱了破鞋,挽起裤腿。冰凉的泥水立刻淹过脚踝,冻得人牙齿打颤。刚小心翼翼地踩进田里,脚底板就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啊!”我痛得叫出声,猛地抬起脚。一根又尖又硬的皂荚刺,直接扎透了我脚底的厚茧,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小雅也吓得尖叫,她的脚也被扎了。
这还没开始,就见了血。我看着田里浑浊的水,仿佛能看到底下无数根隐藏的尖刺和那些扭动的黑影。
但奶奶的骂声好像还在耳边响着。我们不敢上去,只能咬着牙,忍着痛,一点一点在水里摸索着,把那些细嫩的秧苗拔出来,在水里涮掉根上的泥,再用草绳捆成一捆。
每一下脚都像在踩地雷,不知道下一脚会踩到的是尖刺还是更可怕的东西。果然,没多久,小雅就带着哭腔尖叫起来:“啊!平萍姐!蚂蝗!蚂蝗爬我腿上了!”
我扭头一看,一条黑黢黢、软乎乎的大蚂蝗,正吸附在她的小腿上,身子一拱一拱地往肉里钻!小雅吓得浑身发抖,脸白得像纸,拼命跺脚,可那玩意儿吸得死死的,根本掉不下来!
我也吓得头皮发麻,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恶心,赶紧爬上岸,找了根细树枝,颤抖着去戳那条蚂蝗。好不容易把它弄下来,小雅腿上留下一个血糊糊的口子,血汩汩地往外流。
她吓得哇哇大哭。我也怕得厉害,手都是抖的,还得装镇定:“没事了没事了……弄掉了……”
可这只是一个开始。整个上午,我们就像在噩梦一样的田里挣扎。脚底板不知道被扎了多少次,钻心地疼。腿上、脚上,时不时就爬上那软腻冰凉的鬼东西,每次都得强忍着恐惧和恶心去弄掉。小雅的哭声几乎没停过,我也好几次差点哭出来。
肚子饿得咕咕叫,掏出那俩番薯,早就被泥水泡得湿漉漉、冷冰冰,咬在嘴里像啃木头渣,混着眼泪和恐惧往下咽。
日头越来越毒,晒得人头昏眼花。腰快弯断了,手被秧苗和泥水泡得发白起皱。爷爷和叔叔们的影子一直没出现。
直到下午,太阳都快偏西了,我们才终于把那一小块田的秧苗拔完捆好。两个人累得几乎虚脱,浑身泥水,腿上脚上全是伤口和干涸的血迹,还有蚂蝗咬过的红点子,看着就瘆人。
就在这时,爷爷才叼着烟袋,和大伯三叔他们慢悠悠地晃过来。看到田边堆好的秧苗捆,他们啥也没说,甚至没多看我们惨不忍睹的腿脚一眼,挑起秧苗就走。
四叔落在最后,经过我们身边时,斜眼看着我们狼狈的样子,嗤笑一声:“哟,还没被蚂蝗吸干啊?命挺大。”
我死死咬着牙,没吭声,拉着还在抽噎的小雅,默默跟在他们后面往回走。
长长的山路上,前面是挑着担子轻松说笑的男人们,后面是两个一瘸一拐、浑身狼狈、饿得眼前发黑的女娃。
每走一步,脚底的伤口都疼得钻心。
但比脚更疼的,是心里那口无处诉说的委屈和恨。
皂荚刺扎进肉里,拔出来就好。
可有些刺,扎进心里,就再也拔不出来了,只会随着每一次的欺负和忽视,越扎越深,化脓,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