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把那小布包像丢垃圾一样扔到墙角,溅起一点灰尘。那里面是我全部的家当,几件破衣服和两个冷洋芋。
“看啥看?丧门星站这儿就能饱肚子?”奶奶眼睛一瞪,嘴角那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像刀刻一样,越发显得严厉,“还不赶紧滚去打猪草?顺便把牛牵出去放了!还想等我伺候你吃饭不成?”
我吓得一缩脖子,赶紧应了声“哦”,手忙脚乱地去墙角捡起我的小布包,拍了拍灰,小心地塞到门后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然后又跑去牛圈牵那头老黄牛。
老黄牛好像还认得我,温顺地让我把绳子套上。我背上那个比我小不了多少的旧背篼,牵着牛,低着头走出了奶奶家的院门。
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早上就没吃东西,肚子里空得发慌,想起外婆塞给我的那两个洋芋,可它们现在躺在门后那个脏兮兮的布包里。
村子里的路还是老样子,坑坑洼洼。刚过完年没多久,地上还散落着一些没扫干净的红色鞭炮屑,看着有点刺眼。
我牵着牛,慢吞吞地往平时打猪草的山坡走。正低着头琢磨着去哪儿能多割点嫩草,忽然听见前面有“哗啦哗啦”的滴水声,还有沉重又拖沓的脚步声。
我抬头一看,愣住了。
前面走着一个小姑娘,瘦瘦小小的,背着一个巨大的木盆,盆里堆满了洗好的衣服,湿漉漉的,沉得把她整个背都压弯了。水不停地从湿衣服里渗出来,顺着木盆边缘往下淌,哗啦啦地流到她后背上、裤腿上。她的后背和屁股那一大片裤子颜色深得发黑,紧紧贴在身上,看着就冰凉刺骨。
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挪着,头发乱糟糟地挽在脑后,好多碎发被汗水或者水汽打湿了,黏在脸颊和脖子上。侧脸看着蜡黄蜡黄的,没什么精神。
是…小雅?大伯家的大女儿?
我有点不敢认。一年没见,她好像又缩水了一圈,比以前更瘦更小了,那身破旧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印象里那个虽然也干活,但眼睛里还有点活泛气的小雅,好像被抽走了魂,只剩下一具麻木干活的小身板。
她好像感觉到后面有人,慢慢回过头。
看到我,她也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她张了张嘴,声音小小的,带着点不确定:“…萍萍姐?”
“小雅?”我牵牛走过去,看着她那一身湿透的样子,心里揪了一下,“你…你刚洗完衣服?”
“嗯。”小雅低下头,声音更小了,像是做错了什么事。那大木盆压得她脖子都伸不直。
“怎么…怎么弄这么湿啊?冷不冷?”我看着她滴水的裤脚和苍白的脸,忍不住问。这大冷天的,穿着湿衣服得多难受。
小雅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一下,但又没笑出来,反倒更像要哭了:“没…没事…习惯了。洗完就得背回来…路上就这样…”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的麻木:“晾晾…就干了。”
我心里堵得慌。习惯?这种事怎么能习惯?
我们俩一时都没说话。我牵着牛,她背着沉重的湿衣服,并排慢慢地往村里走。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起奶奶说大伯他们回来过,就问:“小雅,听说你爸妈过年回来了?”
提到爸妈,小雅的眼睛亮了一瞬,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比刚才更黯淡了。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还好吗?”
“还好。”小雅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我妈…又生了个小弟弟。”
“啊?真的?”我有点惊讶,虽然早知道大伯母可能还会生,但真的听到,还是觉得…怎么说呢,好像他们家永远都在盼儿子。
“嗯。”小雅点点头,背着那么重的东西,她点头的动作都很轻微,“弟弟叫…高高。”
高高?这名字听着就金贵,跟她们姐妹的名字都不一样。
“那…红丽呢?她也回来了吧?”红丽是小雅的二妹,以前我们也会一起玩。
“回来了。”小雅说,然后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回想什么不好的事情,声音压得更低了,“但是…没过完年,计划生育的人就来了…”
我心里一紧。计划生育,这个词我们小孩都听过,知道是抓超生的,很厉害。
“他们…他们来了好多人…凶得很…”小雅的声音带上了点恐惧,“说我妈生了弟弟,超生了…要罚款…家里没钱…他们就…就把我妈拉走了…”
“拉走了?拉哪儿去了?”我吓了一跳。
“拉到镇上的卫生院…”小雅的声音抖得厉害,背着的木盆也跟着微微晃动,“说是…说是给我妈做了个小手术…以后…以后就不能再生了…”
她说得含糊,但我大概听懂了。心里一阵发凉。虽然不懂具体是啥手术,但感觉是很可怕的事情。
“那…那你妈没事吧?”
“回来了…躺了好几天…”小雅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脸色白得像纸…爸说…说好歹保住了儿子…罚款…借了钱交的…”
她顿了顿,喘了口气,接着说:“过完年没几天…爸妈就说要赶紧走…怕计划生育的又来找麻烦…也…也可能是家里欠了债…他们就把红丽和弟弟…一起带走了…”
她的声音到这里,彻底低下去了,带着一种被抛弃后的茫然和空洞:“就…就又把我留下了…”
说完这句,她就不再吭声了,只是用力地咬着下嘴唇,低着头,看着自己湿透的、沾满泥点的裤脚和破旧的解放鞋。
我看着她,心里酸涩得厉害。原来,她爸妈回来过了,甚至还在家里过了个年,生了弟弟,经历了那么大的事,最后…还是只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带着更受宠的二女儿和新得的儿子,走了。
留下她,继续背着永远洗不完的湿衣服,干着永远干不完的活。
风吹过,她湿透的裤腿紧紧贴在瘦小的腿上,冷得她微微打了个颤。
我看着眼前这个湿漉漉的、像棵被霜打蔫了的小草一样的妹妹,再看看自己。我们俩,好像也没啥不一样。都是被丢下的,都是多余的。
那头老黄牛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打了个响鼻。
“小雅…”我张了张嘴,想安慰她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所有的语言,在这样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萍萍姐…你回来…就好了。”
说完,她用力往上颠了颠那个沉重的大木盆,压得肩膀又塌下去几分,然后迈开步子,拖着湿漉漉的裤腿,一步一步,朝着大伯家那个方向,慢慢地挪去了。
我牵着牛,站在原地,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被水渍和沉重压弯的背影,心里像是堵了一块浸透了冷水的破布,又沉又闷,透不过气来。
山风吹过,带着寒意,吹得我脸颊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