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满当当的草药,踏着夕阳最后的余晖,我和外婆终于看到了那低矮的棚屋轮廓。肩膀被背篼带子勒得生疼,火辣辣的,但心里却不像往常那样空落落的发慌。背篼里那些散发着苦香味的草草药,像是给我们娘俩的腰杆里悄悄塞了根小小的棍子,虽然细,却硬邦邦地支棱着一点底气。
外婆的脚步似乎也比平时稳了些,不再那么虚浮无力。她甚至还有心思在路上顺手捋了一把嫩野菜,嘀咕着晚上可以掺在糊糊里。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院门,意料之中的冷清扑面而来。灶房里没冒烟,锅台是凉的。院子里,小长英、小长艳和小红三个小红是男孩,只能一直给她们绷着皮筋,,正围着一段用各种颜色毛线接起来的破皮筋,蹦蹦跳跳,嘴里念着“马兰开花二十一”。
看见我们进来,小长英先停下了动作,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外婆,奶奶回来了。”小长艳和小红还绷着皮筋,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又继续跳她们的,嘴里嘟囔着“该我了该我了”,根本没把我们当回事。
外婆脸上那点刚从山上带下来的、微弱的活气,在看到冷锅冷灶的瞬间,似乎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温和地“哎”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小长英。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背上那沉甸甸的大背篼卸下来,放在院子角落里通风又不太显眼的地方。她找来一些干稻草,仔细地、轻轻地把里面的草药遮盖好,像是藏起什么珍贵的宝贝,生怕被日头晒蔫了,或者被不懂事的孩子踢散了。
做完这些,她才直起腰,捶了捶后背,默默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然后开始生火、刷锅、准备做饭。一系列动作熟练又麻木,好像这一天不是刚从深山里累死累活地钻出来,而只是去菜地里转了圈回来。
我站在旁边,看着外婆那逆来顺受的背影,又看看那几个还在无忧无虑跳皮筋的表妹,心里那点因为采药而升起的底气,瞬间被一股无名火烧得滋滋作响!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天不亮就进山,钻林子、爬陡坡、喂蚊子,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回来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凭什么她们就能在家玩一天,等着现成的饭吃?她们是手断了还是脚瘸了?是缺根筋还是根本没长心? 舅妈不在家,她们就连火都不会生了吗?饿死鬼投胎就知道吃现成的?
一股火气直冲我的脑门,憋得我胸口疼。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手心,真想冲过去把那破皮筋扯断,对着她们吼一顿!
可就在我要发作的时候,外婆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轻轻咳了一声。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抱怨,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认命般的疲惫和一丝淡淡的哀求。
她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我猛地想起了外婆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萍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是啊,低头。 我们就是寄人篱下,就是靠人家赏饭吃。这破屋子是舅妈和幺舅舅的,我们睡的床板、吃的每一口饭,都得看人家的脸色。硬气?硬气能当饭吃吗?硬气能换来安生日子吗?
外婆不是不累,不是不委屈。她是不能累,不能委屈。她得忍着,受着,把所有的苦水都咽进自己肚子里,才能换来这片刻的、脆弱的安宁,才能继续在这里有个角落容身,才能想办法去填二舅舅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我那冲到嗓子眼的火气,像被一盆冷水哗啦浇灭了,只剩下冰凉的无奈和心酸。是啊,忍。除了忍,我们还能做什么?
我松开攥紧的拳头,默默地走过去,帮外婆烧火。柴火塞进灶膛,噼啪作响,火光映着我发烫的脸。
外婆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多了点安慰,低声说:“算了,幺儿,跟娃儿们计较啥。她们还小,不懂事。”
我没吭声。她们是小,可舅妈不小了。这冷锅冷灶,不就是做给我们看的吗?不就是掐准了外婆不敢说什么,最后总会默默地把活干了吗?
饭做好了,还是一大盆稀溜溜的野菜糊糊。舅妈也踩着饭点回来了,依旧是板着脸,好像谁都欠她几百块钱。她扫了一眼院子角落里那堆用稻草盖着的东西,鼻子里哼了一声,没问是什么,也没问我们这一天去哪了,仿佛我们根本不存在。
吃饭的时候,没人说话。只有呼噜呼噜的喝糊糊声。
我嚼着嘴里拉嗓子的野菜,心里那根叫做“忍耐”的弦,一直绷得紧紧的,勒得心脏生疼。
我知道,背回来的草药,也许能换一点钱,但那点钱,离二舅舅的彩礼还差得远。而这座屋檐,依旧又低又矮,压得人直不起腰,喘不过气。
低头,是为了活下去。 可是,这头要低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夜色漫上来,笼罩了这个沉闷的院子。草药的味道隐隐约约地飘散出来,带着山里的生机,也带着无法言说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