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醒得特别早,或者说,我压根就没怎么睡踏实。天刚蒙蒙亮,我就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砰砰直跳,既盼着陈婆婆快来,又有点说不清的害怕。
外婆倒是睡得比前几天沉了些,呼吸也平稳了,没再像之前那样惊悸或者发出吓人的呓语。看来昨晚那碗安神药和擦身的符水,多少起了点作用。这让我心里稍微踏实了点,也更盼着陈婆婆来彻底解决这事。
幺舅妈起来做早饭的时候,脸色还是不好看,摔摔打打的,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真能折腾……请神容易送神难……看能弄出个啥花样……”但她声音压得低,没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地骂。
幺舅舅蹲在门口,闷头抽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表情。偶尔他抬头望望通往村外的那条小路,眼神里有点复杂的东西,像是期盼,又像是担忧。
我们都没心思干活,草草吃了那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就坐在院子里等。阳光慢慢晒过来,身上的虱子又开始活跃,咬得人坐立不安,但今天好像都没那么在意身上的痒了,心思全在等陈婆婆上。
快到晌午,日头晒得人头皮发烫的时候,那个瘦小干瘪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小路尽头。
陈婆婆还是那身深色粗布衣服,挎着她那个旧布包,步子不大,却走得很稳当。阳光照在她脸上,那些深深的皱纹像刀刻一样。
我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激动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赶紧跑过去迎她:“婆婆!您来了!”
外婆也站了起来,眼神有些茫然,又带着点怯意,手脚好像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幺舅舅也掐灭了烟,站起身,搓着手,有些局促地喊了一声:“陈婆婆。”
幺舅妈在灶房门口探了下头,撇撇嘴,又缩了回去,没出来。
陈婆婆朝幺舅舅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目光就落在外婆身上。她盯着外婆的脸仔细看,又绕着她走了一圈,眼神亮得吓人,像是能把人从里到外看透。
外婆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嗯,”陈婆婆看完了,沉吟了一下,“煞气缠得深,印堂发黑,是得赶紧送走。”
她说完,也不多话,直接对幺舅舅吩咐:“去,准备三碗清水,要井里刚打上来的。再找一根红绳,越长越好。找件她常穿的贴身衣服给我。”
幺舅舅连忙应着,转身就去忙活。
陈婆婆又看向我:“娃,你去折三根桃树枝来,要朝东长的。”
我赶紧跑出门,去找桃树。心里着急,也顾不上怕了,很快就在村口找到了桃树,折了三根看起来最粗壮的朝东的枝桠跑回来。
等我回来,幺舅舅也已经把清水和红绳准备好了,还把外婆一件磨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褂子拿了出来。
陈婆婆让我们把一张小方桌搬到院子正中太阳底下。她把三碗清水在桌上一字排开,又把那件旧褂子平铺在桌子前面。然后,她让我把三根桃树枝递给她。
她拿起桃树枝,蘸着碗里的清水,开始在外婆身边上下左右地挥扫,嘴里念念有词。这一次,她的声音比上次给我叫魂时要高一些,也更急一些,调子很古怪,像是在驱赶什么,又像是在呵斥。
“……此间土地,神之最灵。通天达地,出入幽冥……各方冤魂,游荡野煞,莫在此地停留……敕令在此,速速退散!……”
她一边念,一边用桃树枝在外婆额头、肩膀、后背轻轻抽打(但并没真用力),每抽一下,外婆就微微哆嗦一下。
念完一遍,她拿起那根长长的红绳,开始在外婆手腕、脚腕和腰上缠绕,一边缠一边继续念咒。红绳缠得并不紧,但外婆的脸色却好像更白了些,呼吸也有些急促。
最后,陈婆婆拿起那件铺在地上的旧褂子,双手抓着衣领,猛地向外一抖,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里面抖出去一样,然后快速地将褂子卷成一团,用那根红绳死死捆住,打了个奇怪的结。
“好了,”她喘了口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把那捆得结结实实的衣服卷递给幺舅舅,“拿到村西头三岔路口,找棵老槐树,树下挖个坑,把这东西埋进去。埋深点,埋好了就别回头,直接回家。路上不准跟任何人说话,记住没?”
幺舅舅脸色凝重,双手接过那衣服卷,像是接过一个烫手的山芋,重重点头:“记住了。”
他不敢耽搁,拿着东西转身就快步走了。
陈婆婆又端起桌上那三碗水,依次递给外婆:“把这水喝了,分三口喝,每喝一口,心里默念‘我回来了’。”
外婆顺从地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神似乎比刚才清明了一点。
做完这一切,陈婆婆才松了口气似的,走到屋檐下的阴凉处坐下休息。我赶紧给她倒了碗凉水。
她接过水,慢慢喝着,看着依旧有些怔忡的外婆,叹了口气:“煞气是暂时封送走了,埋到十字路口让过路的人车踩踏,磨掉它的怨气。但惊掉的魂,还得慢慢养回来。最近让她少去阴气重的地方,晚上别出门。多吃点安神的东西。”
她说的安神的东西,无非就是点枣子、百合之类,可我们家哪有什么枣子百合,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我心里发愁,但没敢说。
过了一会儿,幺舅舅回来了,满头大汗,衣服上都沾着泥土。他对着陈婆婆点了点头,意思是办妥了。
陈婆婆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行了,我该走了。记着我交代的话。”她顿了顿,又看了一眼这家徒四壁的茅草棚和面黄肌瘦的我们,叹了口气,从她那旧布包里摸索出一个小纸包,塞到我手里。
“这点朱砂,掺点水,晚上睡觉前在她床头点一下,能安神辟邪。省着点用。”
我攥着那一点点朱砂,心里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连连道谢。
幺舅舅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感谢的话,或者问问多少钱,但最终只是哑声说了句:“麻烦您了……家里实在……”
陈婆婆摆摆手,打断他:“行了,都是苦命人。走了。”
她挎上布包,瘦小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小路尽头。
送走了陈婆婆,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外婆好像累极了,坐在门槛上发呆,但眼神不再是那种空茫茫的恐惧,多了点疲惫的困倦。
幺舅妈这才从灶房里出来,阴阳怪气地说:“弄完了?折腾这大半天,能顶多久?别过几天又犯了,可没东西再给人抵工了!”
幺舅舅猛地瞪了她一眼,那眼神凶得很,吓得幺舅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悻悻地转身又进去了。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小心地用指尖蘸了一点点朱砂,混了水,在外婆的床头边上点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味道有点冲,但那红色看着就让人安心。
外婆睡下后,呼吸很平稳,没有再睁着眼到天亮,也没有再发出那些吓人的叹息。
我躺在自己的地铺上,听着外婆安稳的呼吸声,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下了一大半。
身上的虱子还在咬,痒得人睡不着。但至少,外婆好像暂时摆脱了那个可怕的东西。日子好像又能稍微喘口气了。
虽然我知道,这穷困潦倒、浑身发痒的日子还长着呢,但能过一天,算一天吧。只要外婆好好的,别的,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