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舷窗像一个巨大的取景框，框住下方无边无际、被夜色吞噬的戈壁滩。稀疏的灯火如同散落的萤火虫，在墨黑的绒布上挣扎片刻，便被疾驰的银翼彻底甩在身后。机舱内灯光调暗，引擎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带着一种悬浮于现实之上的虚幻感。
楚星窈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身体被安全带固定在狭小的空间里，精神却仿佛还滞留在那片滚烫的沙海。掌心残留着被强行扣住、又被粗暴抽离的滚烫粗糙感，像两块烙印，在皮肤深处隐隐发烫。雅丹山影下那凝固的沉默、覆盖的手掌、裂开的伤口、以及最后机场外那道熔金落日中的冷硬剪影……所有的画面碎片，在黑暗中无声搅动，带着戈壁风沙的粗粝和引擎的余热。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冰凉，试图驱散那挥之不去的灼热幻觉。
“窈窈？”旁边苏晴压低的声音带着关切，递过来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喝点水吧？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着了？”
楚星窈睁开眼，接过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没事。”声音有些干涩。她转头看向舷窗外。下方已是万家灯火织就的璀璨星河，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清晰浮现，与刚才那片吞噬一切的荒凉戈壁，如同两个割裂的宇宙。
“顾铮刚发信息了，”苏晴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兴奋，“落地后车直接去酒店，明早九点，‘星耀’的人要见你！谈新项目！剧本大纲都发我邮箱了，我粗略扫了一眼，科幻悬疑，大制作！女一号！绝对是你离开‘深空’后最好的跳板！”
新项目？女一号？璀璨的都市灯火在舷窗外流淌，映在楚星窈沉静的眼底，却激不起太多波澜。戈壁滩最后那场戏，夏浅浅将“火种”射向深空的决绝，似乎也抽走了她此刻面对新起点的所有兴奋。她只是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越来越近的、由无数光点组成的庞大城市矩阵。喧嚣与名利，如同巨大的磁石，正张开怀抱。
* * *
首都的夜，是永不疲倦的巨兽。霓虹流淌，车灯如河，高架桥如同发光的巨蟒在城市上空盘旋。空气里弥漫着尾气、香水、食物和一种名为“机会”的躁动气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国贸三期璀璨的尖顶；落地窗内，“星耀传媒”的LoGo在柔和的射灯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楚星窈坐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对面是“星耀”的制片总监徐薇——一个妆容精致、笑容无懈可击、眼神却锐利如手术刀的女人。
“……楚小姐在《深空回响》里的表现，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徐薇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花果茶推到楚星窈面前，笑容可掬，“特别是最后那场‘火种’宣言，看得我头皮发麻！那种在毁灭中点燃希望的力量感，太难得了！我们‘星耀’这次筹备的《暗物质边缘》，女主角林默，就需要这种内核！一个在时空异常区追查丈夫失踪真相的物理学家，冷静、偏执、内心藏着巨大的痛苦和孤勇……”
徐薇语速很快，带着一种职业化的热情，详细介绍着项目、投资、团队。巨大的利益蛋糕被描绘得诱人无比。楚星窈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骨瓷茶杯温热的杯壁。剧本大纲昨晚她看了，角色确实有深度，制作规格也是顶级。这本该是演员梦寐以求的台阶。
可她的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荒凉的戈壁滩，飘向那个信号塔顶搏杀的身影，飘向雅丹山影下那只滚烫粗糙、带着裂伤的手。掌心那烙印般的触感，比眼前徐薇递来的橄榄枝更真实，也更沉重。
“楚小姐？”徐薇敏锐地捕捉到楚星窈片刻的走神，笑容不变，眼底的探究却深了一分，“是有什么顾虑吗？片酬方面，我们绝对匹配您的价值……”
“徐总，”楚星窈放下茶杯，声音平静地打断她，“剧本很好，角色很有挑战。但我需要时间看完完整的剧本，也需要了解导演的构想。”她的目光坦然迎上徐薇，“另外，档期上，我希望能有足够的调整期。”
徐薇脸上的笑容似乎凝滞了零点一秒，随即绽放得更加灿烂：“理解！完全理解！《深空》刚杀青，是该好好休整。完整剧本和导演阐述，我马上让人发您！档期我们可以协调，一切以楚小姐的状态为准！”她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亲近感，“不过星窈啊，机会不等人。现在盯着这个饼的眼睛可太多了。你刚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正是势头最猛的时候，乘胜追击才是王道！至于那些……嗯……戈壁滩的小插曲，”她意有所指地笑了笑，眼神扫过楚星窈放在膝上的手，“过去了就过去了，别让不相干的人和事，影响了前途。”
“不相干的人和事？”楚星窈的指尖在杯壁上轻轻顿住，抬眼看向徐薇。
徐薇端起自己的咖啡杯，优雅地抿了一口，避开了楚星窈的目光，语气轻描淡写：“圈子里嘛，风言风语总是有的。什么军车接送啊，信号塔啊……听着是挺传奇。不过咱们这个圈子，最忌讳的就是跟背景太复杂的人扯上关系，容易惹一身腥，也容易让资方有顾虑。楚小姐现在前途一片光明，更要爱惜羽毛，你说是不是？”她放下杯子，笑容依旧完美，“林默这个角色，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阶梯。踩稳了，就是青云直上。”
楚星窈没说话。窗外的城市之光透过玻璃，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徐薇的话像一把裹着天鹅绒的冰锥，精准地刺向她与禹星野之间那尚未理清、却已深刻入骨的联系。
“谢谢徐总提醒。”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我会认真考虑。剧本和导演阐述，麻烦发我邮箱。”她站起身，动作利落，“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徐薇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些，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很快又被职业化的热情覆盖：“好好好！我送送你！”
* * *
回到下榻的酒店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将城市的璀璨夜景尽收眼底。苏晴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笔记本噼里啪啦地敲字，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见楚星窈回来，立刻蹦起来：
“谈得怎么样？徐薇是不是热情似火？《暗物质边缘》！我的天，这资源！这制作！窈窈，咱们要翻身了！彻底翻身了！”她兴奋地挥舞着手臂，“顾铮那边也说了，只要你点头，后面宣传造势资源绝对顶格！哎？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对啊？”
楚星窈没回答，径直走到吧台边，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徐薇话语带来的那股粘腻的寒意。她拿出那个冰凉的卫星接收端，幽蓝的屏幕信号满格，安静得像一块深海沉铁。
“徐薇说什么了？”苏晴凑过来，敏锐地嗅到了不对劲。
“没什么。”楚星窈放下水杯，声音有些疲惫，“就是提醒我，‘爱惜羽毛’，别跟‘背景复杂’的人扯上关系。”
“背景复杂？”苏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眉毛立刻竖了起来，“她什么意思？说禹星野？我靠！她算老几啊！没有禹星野，咱们在戈壁滩早被陆擎那帮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了！还爱惜羽毛？没有他砸信号塔送蔬菜，哪来你现在的‘羽毛’？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她气得在房间里直转圈。
楚星窈没理会苏晴的愤怒。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这片由无数灯火和欲望构成的庞大丛林。徐薇的话像一颗毒种，在她心里悄然生根。这个圈子，名利场的规则冰冷而现实。禹星野的存在，像一把双刃剑。他曾是她绝境中的守护神，但在这个精于算计的名利场，他的“背景复杂”，也可能成为她前路上的荆棘。
手机震动起来，是顾铮的电话。
楚星窈接起。
“星窈，和徐薇谈完了？”顾铮的声音带着一贯的精明沉稳，“‘星耀’那边意向很强，条件基本可以满足。这是个关键台阶，得抓住。”他顿了顿，语气多了几分严肃，“另外，有两件事。第一，陆擎那边……动作不小。他背后的人脉在运作，想淡化之前的丑闻，甚至可能反咬一口，说你利用军方背景打压同行。舆论这块，我们要提前防备，你最近言行要格外注意，尤其是……和禹星野有关的。”
楚星窈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
“第二，”顾铮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凝重的气息，“禹星野那边……出任务了。很急，保密级别很高。老顾只含糊提了一句，情况可能……不太妙。他走之前，好像给你留了东西，加密通道。你……自己看吧。”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楚星窈站在原地，窗外的城市灯火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斑。徐薇的“爱惜羽毛”，顾铮的“舆论防备”和“情况不妙”，如同三重冰冷的锁链，瞬间缠绕上来，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拿出卫星接收端。幽蓝的屏幕依旧安静。她点开加密信息图标。
没有文字。
没有音频。
只有一个……极其简短的坐标文件？和一个乱码命名的加密视频链接？
她点开坐标文件。
**N 39°5426.7 E 116°2329.9**
一个精确到秒的经纬度坐标。
她迅速在手机地图上输入。地图放大，定位点精确地落在一片远离市中心、被绿色覆盖的静谧区域——西山脚下，一处不对外开放的……烈士陵园？
楚星窈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她颤抖着手指，点开那个乱码命名的加密视频链接。信号似乎不太稳定，加载的圆圈转了许久。
终于，画面跳了出来。
画面极其昏暗，抖动得厉害，噪点严重，像是某种夜视或热成像设备拍摄的。背景是嶙峋的、被风沙侵蚀的岩石和低矮的灌木丛，显然是戈壁或类似的地貌。镜头剧烈晃动，伴随着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沉闷而规律的爆炸声！
画面中心，一个穿着深色作训服、脸上涂着厚重油彩的身影正半跪在地，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他手里拿着工具，正在粗暴地拆解面前一个冒着滋滋电火花的、巴掌大小的黑色仪器（看起来像是某种信号干扰器？）。
是禹星野！
即使画面模糊，即使脸上涂着油彩，楚星窈也一眼认出了那个身影！他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狠厉，每一次拧动工具都像在跟钢铁搏命。他左臂的袖子被撕开一大截，露出的手臂上缠着厚厚的、已经被血和泥污浸透的绷带——正是之前裂开的那道伤口的位置！绷带边缘，暗红的血迹在昏暗的夜视画面中依旧刺眼！
突然！
“小心——！”一个模糊而嘶哑的吼声从画面外传来（不是禹星野的声音）！
几乎同时！
镜头猛地剧烈旋转、翻滚！
刺眼的白光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瞬间吞噬了画面！屏幕变成一片刺目的雪花和尖锐的电流噪音！
视频戛然而止。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爆炸白光吞噬一切的瞬间，禹星野猛地抬头看向镜头的方向。油彩覆盖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在强光映照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激怒的、如同濒死凶兽般的暴戾和……一种穿透屏幕、死死锁定观看者的、令人心悸的锐利！
楚星窈握着接收端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却无法驱散那股从视频里冲出来的、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坐标……陵园？
视频……爆炸？
手臂……撕裂的伤口？
徐薇冰冷的话语，顾铮凝重的警告，在这一刻，被屏幕上那刺目的白光和禹星野最后那个穿透一切的眼神，彻底碾得粉碎！
熔岩，从未冷却。
它只是在更深的暗处，汹涌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