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紫宸殿。
金钟鸣响,百官依序入朝。殿内庄严肃穆,檀香袅袅,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许多官员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左右张望,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今日朝会非同寻常的暗流。
沈玠站在武官队列前方,身着御赐蟒袍,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一夜未眠和巨大的心理压力在他眼底留下了浓重的青黑。他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下颌线条绷得极紧,宽大袖袍下的双手冰冷而微微颤抖。胃部的绞痛从未停止,喉咙口那股腥甜气息也愈发浓重,他必须用尽全部意志力才能压制住咳嗽的冲动。
(今日…必须撑过去…)
他眼角的余光能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或探究、或幸灾乐祸、或冷漠的视线。他知道,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或者说,等待着他的倒塌。
皇帝驾临,百官跪迎。例行公事的禀奏开始,一切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涌动着即将破冰而出的惊涛骇浪。
沈玠垂眸听着,心神却高度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警惕着任何一丝异动。
终于,在几项无关紧要的政务奏报之后,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崇,手持玉笏,迈步出班。
来了!
沈玠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骤停。他感到四周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李崇身上。
李崇面色沉毅,目光如炬,声音洪亮而带着悲愤,响彻大殿:
“陛下!臣李崇,冒死弹劾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沈玠——欺君罔上,秽乱宫闱,其罪当诛!”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虽早有预感,但“秽乱宫闱”四字分量极重,由李崇这等清流领袖口中说出,更是石破天惊!
皇帝原本略显慵懒的神情瞬间收敛,坐直了身体,眉头微蹙:“李爱卿,此言何意?弹劾重臣,须有实据,不可妄言。”
“臣绝非妄言!”李崇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高高举起,声音更加激昂,“陛下!沈玠此人,身负皇恩,却行径卑劣!臣查明,其当年入宫净身之时,程序未竟,乃假太监之身!此其罪一:欺君!”
“轰——!!!”
如同九天惊雷直劈而下!整个朝堂瞬间炸开!
“什么?!” “假太监?!” “这…这怎么可能?!”
惊呼声、抽气声、窃窃私语声瞬间淹没了大殿。所有人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站在前方的那个身影!
沈玠只觉得一道彻骨的寒冰从头顶瞬间灌入,四肢百骸在刹那间变得冰冷麻木,血液仿佛都凝固!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死白,毫无人色,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全靠强大的意志力才勉强站稳。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天旋地转,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无尽的羞耻和恐惧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
李崇的声音还在继续,字字如刀,狠狠剜着他的心:
“其以残缺之身,侍奉御前,窥探帝踪,此其罪二:不臣!” “其把持东厂,罗织罪名,排除异己,朝纲混乱,此其罪三:祸国!” “而其最令人发指者——”李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比的痛心与愤怒,“其竟凭借职权,屡次接近宜阳公主殿下,言行逾越,包藏祸心,觊觎金枝玉叶!此其罪四:觊觎公主,秽乱宫廷!陛下!此阉祸乱朝纲,其身不正,乃祸国之源!请陛下明察!”
“觊觎公主”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不仅将沈玠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更将宜阳公主也拖入了这污浊的漩涡中心!
沈玠猛地抬头,眼底第一次迸发出近乎疯狂的绝望与恐惧!他自己身败名裂、千刀万剐都无所谓,可是他绝不能连累宜阳!绝不能让她因为自己而蒙受一丝一毫的非议和污蔑!
(殿下!)
他想开口辩解,想嘶吼,想否认,可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耻辱和因为牵连宜阳而产生的极致恐慌,已经彻底剥夺了他的语言能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着,感受着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分崩离析。
李崇呈上了所谓的“铁证”——一份精心伪造、几乎可以乱真的“净身房记录修改副本”,以及一份按了手印的“证人证词”(来自另一个被代王余党威逼利诱收买的老太监)。
“陛下!此乃当年净身房存档副本,其上关于沈玠的记录明显有后来修改痕迹!此乃人证画押供词,皆可证明沈玠净身未彻,乃欺瞒入宫!请陛下过目!”李崇的声音铿锵有力,仿佛手握确凿无疑的真理。
太监将奏折和“证据”呈送御前。
皇帝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接过那些纸张,目光极其缓慢地、一页页地扫过。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天子的反应。
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份“证人证词”上,看着那个模糊的手印和指向明确的供述,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青。
终于——
“砰!!!”
皇帝猛地将那一叠“证据”狠狠摔在地上!随手抓起御案上的龙泉青瓷茶盏,奋力掼碎在金砖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中!
“岂有此理!!!”
天子震怒,雷霆之威瞬间笼罩整个紫宸殿!百官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倒在地,高呼:“陛下息怒!”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到了极点。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如同利刃,先是扫过跪地不起、慷慨激昂的李崇,最终,落在了下方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脸色惨白如纸、仿佛已然魂魄离体的沈玠身上。
震惊、怀疑、被欺骗的愤怒、以及帝王最深沉的忌惮,种种情绪在皇帝眼中激烈翻涌。
他信任沈玠,依赖沈玠,甚至纵容沈玠,是因为徐世杰和太子举荐担保,是他的刀,是他的奴才,是绝对可控的“阉人”。但如果…如果这把刀、这个奴才,连最根本的身份都是假的,如果他是一个男人…
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个男人,拥有如此巨大的权势,常伴御前,窥探帝踪,甚至…觊觎公主?!
任何一个帝王,都绝无法容忍此事!这是比任何权倾朝野、结党营私都更加致命的禁忌!
皇帝的目光变得无比冰冷锐利,他死死盯着沈玠,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沈玠!你有何话说?!”
被天子直呼其名,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
沈玠缓缓抬起头,迎上皇帝那冰冷审视、充满怀疑和愤怒的目光。他想说话,想否认,想为自己辩解,想告诉皇帝这一切都是构陷…
可是,他能说什么?
否认净身未彻?难道要当众验明正身?那将是比死亡更加屈辱的酷刑!而且,即便验了,对方既然敢发难,必然还有后手,恐怕…
更重要的是,那句“觊觎公主”,已经彻底击垮了他。他无法想象宜阳听到这些污言秽语时会如何想,巨大的羞耻和连累她的恐惧,已经让他万念俱灰。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剧痛,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艰难地俯下身,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
没有辩解,没有求饶。
只有一片死寂的默认。
这无声的反应,在皇帝和满朝文武眼中,几乎等同于认罪!
皇帝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愤怒和失望所取代。他看着跪伏在地、那个曾经权倾朝野、此刻却显得无比渺小脆弱的身影,心中怒火滔天!
“好!好!好!”皇帝连说三个好字,气得脸色铁青,“朕竟不知身边藏着如此巨患!”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冰雹砸落,响彻大殿:
“来人!剥去沈玠冠带!即刻将沈玠停职,囚禁于宫中诏狱别院,严加看管,未有朕旨,任何人不得探视!东厂一应事务,暂由司礼监刘瑾代管!给朕彻查!一应人证物证,给朕仔仔细细、明明白白地查清楚!”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力士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扯掉沈玠头上的貂珰冠帽,剥去他身上的蟒袍玉带。
沈玠没有任何反抗,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冠带剥离,发丝散落,显得狼狈不堪。他被粗暴地从地上拖拽起来,双臂被反剪身后。
在被拖出大殿的那一刻,他最后抬起眼,目光绝望地、贪婪地望向永宁殿的方向,眼底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绝望。
(殿下…保重…)
最终,他如同所有被打入地狱的罪囚一般,被拖离了这座他曾经屹立权力之巅的紫宸殿。
惊雷乍现,大厦倾颓。
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竟以如此不堪的方式,轰然倒塌。
朝堂之上,死寂一片,唯有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李崇等清流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
风暴,终于彻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