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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殿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笼罩着,空气凝滞而沉重。自那日听闻赵珩一家被贬谪离京的消息后,宜阳公主沉默了许久。她并非天真无知,深宫长大,她见识过权力倾轧,明白世事无常。但这一次,不同。

那根因沈玠近乎自毁的守护而始终紧绷的心弦,被这桩发生在眼前、起因或许仅仅源于自己一句无心赞赏的祸事,轻轻拨动,发出令人不安的嗡鸣。

她无法像过去那样,轻易地将他的偏执归因于伤势未愈或缺乏安全感。这一次,她清晰地感受到那“守护”之下,令人心悸的掌控欲。

(必须弄清楚。)

宜阳坐在窗边的榻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紫檀木小几。窗外春光正好,海棠开得如火如荼,但她却无心欣赏。

(若真是他…若真是因为一句言语便如此…)

她不敢深想下去。

“兰芷。”她轻声唤道。

一直垂手侍立在侧、心神不宁的大宫女立刻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昨日…提及齐王府旁支的那位赵珩,”宜阳斟酌着词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随口一问,“他父亲是为何被弹劾?可知具体去了何处任职?”

兰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神下意识地避开了宜阳的注视,低声道:“回殿下,奴婢…奴婢也不甚清楚。只听说是御史弹劾,具体的罪名…外朝的事情,奴婢们哪里知晓得那么详细。至于去了何处,就更不知道了…”

回答得滴水不漏,却透着一股刻意撇清的疏离。

宜阳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眼睫,心慢慢沉下去。兰芷和春桃秋霜一样,都是她的心腹,自幼一同长大,几乎无话不谈。可如今,连她也变得如此谨小慎微。

“是么。”宜阳不再追问,语气平淡,“本宫只是觉得,那孩子画艺尚可,有些可惜了。”

兰芷的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殿下仁心…只是朝中官员调动,也是常事。”

(常事?一夜之间,御史弹劾,宫中即刻批红,迅雷不及掩耳,这岂是常事?)

宜阳端起茶盏,掩去眼底的波澜。

她不再试图从身边人口中探听消息。她知道,问不出结果,反而会让这些伺候她的人更加惶恐,甚至可能…给他们招来祸端。

她转而采用更隐晦的方式。

下午,她借口要去宫中藏书阁寻几本古籍赏玩,带了春桃和另一名太监前往。藏书阁毗邻翰林院和六科廊,偶尔能遇到些低阶官员或文书吏员,或许能听到些风声。

然而,一路行去,遇到的宫人皆垂首避让,脚步匆匆。到了藏书阁,当值的翰林苑编修是个老学究,见到公主驾临,虽恭敬有加,却只知谈论经史子集,对朝中近日人事变动一脸茫然,直言“非臣职分所司,未曾听闻”。

宜阳在书架间流连片刻,一无所获。她注意到,就连随行的那名小太监,眼神也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不动声色地隔开了任何可能靠近与她搭话的陌生内侍。

(东厂的耳目…果然无处不在。)

一种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巨网的中央,看似行动自由,实则一举一动都受到监控,任何试图触碰网线的行为,都会被瞬间感知并化解。

离开藏书阁时,她心情愈发沉重。回永宁殿的路上,经过一处宫苑转角,隐约听到两个小太监在假山后低声交谈。

“…听说了么?齐王府那桩…”

“嘘!慎言!厂公最厌底下人嚼舌根…”

“怕什么,这里又没别人…不是说那赵家小子在宫宴上不知怎么碍了上头的眼…”

“找死呢!这话也敢说!赶紧干活去!”

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是发现了有人过来,迅速消失了。

宜阳脚步未停,面色平静,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碍了上头的眼…)

那个“上头”,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她试图查证的努力,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尚未激起涟漪,便被漆黑的潭水无声吞没。所有线索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干脆利落地掐断,不留丝毫痕迹。

这种掌控力,这种令人窒息的周密,让她感到一阵阵发冷。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沈玠为她编织的这张网,究竟有多大,多密,多牢不可破。她不仅是生活在琉璃罩中的金丝雀,更像是被困在巨大蛛网中心的蝶,看似被精心守护,实则早已动弹不得。

而此刻,司礼监值房内。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室内的阴郁之气。

沈玠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指尖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旧日的头痛宿疾,因心绪不宁而再次发作,如同钢针钻凿,带来一阵阵恶心欲呕的感觉。

一份密报摊在桌上,心腹档头垂手恭立在下。

“殿下…今日去了藏书阁,与当值翰林说了几句话,问及…问及古籍…” “回程途中,似有听闻两个洒扫小太监窃议…赵家事…” “永宁殿兰芷等人,口风甚紧,未曾多言…”

沈玠闭着眼,听着汇报,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殿下在查…)

(她果然起了疑心…)

一股尖锐的自卑和痛苦猛地攫住他的心脏,比头部的剧痛更加难以忍受。

他知道自己手段卑劣,见不得光。他知道自己那点龌龊的心思和过分的掌控,一旦被她窥见丝毫,都会引来厌弃和疏离。

可他控制不住。

任何可能吸引她注意的人或事,都让他如临大敌,惶恐不安。唯有将一切潜在威胁彻底清除,将她牢牢护在自己绝对掌控的范围内,他才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终究…只会让殿下失望…)

(只会用这些肮脏手段…玷污了殿下的清净…)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得知真相时,那双清澈眼眸中会浮现出怎样的失望与冰冷。光是想到那种可能,就让他痛得无法呼吸,恨不得立刻毁掉所有可能让她得知真相的途径,将她彻底与外界隔离。

可旋即,另一种更深的恐惧又淹没了他——若她因此更加厌烦他、疏远他,他又该如何?

这种矛盾的情绪反复撕扯着他,加剧了头部的剧痛。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冰冷:

“今日藏书阁当值翰林,调任闲职。那两个碎嘴的奴才,杖毙。” “永宁殿上下,赏。让他们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再有类似风声传入殿下耳中,尔等提头来见。”

命令下达得又快又狠,带着一种穷途末路般的绝望和暴戾。

“是!督主!”档头心头一凛,不敢多言,立刻躬身退下。

值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微爆响,以及沈玠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

他疲惫地靠向椅背,指尖用力揉按着刺痛的额角。窗外春光正好,他却觉得自己深陷在无边寒冷的黑暗泥沼之中,唯有依靠着记忆中那一点微弱的光亮,才能勉强支撑着不彻底沉沦。

(殿下…求您…别再看别人…别再问别人…)

(就这样…留在奴婢能看到的地方…就好…)

次日清晨,天色微熹。

沈玠照例于早朝后,先至永宁殿请安。这是他雷打不动的规矩,无论风雨,无论自身状况如何。

他今日穿着御赐的麒麟补子绯色常服,而非威势煊赫的蟒袍,似乎想让自己看起来柔和一些。但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阴郁,却让他显得更加难以接近。

他站在宫门外,垂首敛目,等待着通传。每一次等待见她的时候,心情都如同等待审判,混合着卑微的期盼与极致的恐惧。

“厂臣请进。”宫人出来传话。

沈玠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可寻的衣袍,这才躬身步入殿内。

宜阳已经起身,正坐在外间用早膳。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云纹的常服,未施粉黛,青丝松松绾起,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奴婢参见殿下。”沈玠依礼下拜,姿态恭顺至极。

“厂臣来了。”宜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落在他脸上,停顿了一下,“起身吧。看你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旧伤又反复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惯常的关切,仿佛昨日种种试探与疑虑都未曾发生。

沈玠的心却因这声询问猛地一缩,既是贪恋这份温暖,又是恐惧这温暖背后的审视。他维持着躬身的姿态,谨慎回道:“劳殿下挂心,奴婢无碍,只是昨夜未曾安睡,并无大碍。”

“朝政繁忙,也需顾及身子。”宜阳示意宫人给他看座,“可用过膳了?”

“奴婢…尚未。”沈玠依言在稍下的绣墩上坐了半个身子。

“既如此,便在本宫这里用些吧。”宜阳语气淡然,吩咐兰芷,“添一副碗筷。”

沈玠微微一怔,随即立刻起身:“奴婢不敢与殿下同席…”

“坐下。”宜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本宫有些话想问你。”

沈玠的身体僵了一下,心底那根弦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他依言重新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如同最恭谨的臣子,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宫人安静地布上碗筷,精致的早点散发着热气,殿内一时只剩下轻微的瓷器碰撞声。

宜阳并未立刻开口,只是慢条斯理地用着清粥,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早膳。

沈玠却食不知味,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凌迟。他小心翼翼地用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碟小菜,动作僵硬。

良久,宜阳放下银匙,拿起绢帕擦了擦嘴角,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他。

“厂臣近日似乎格外忙碌?”她开口,声音温和,“可是朝中又有不平之事?”

沈玠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垂着眼帘,避开她的注视,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劳殿下垂询,朝中诸事虽杂,却并无大碍。奴婢份内之事,不敢称忙。”

“是么?”宜阳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波澜,“那便好。本宫还以为,近日宫中似有风波,扰得厂臣不得清净。”

来了。

沈玠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感到头痛再次隐隐作祟,额角青筋微跳。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宜阳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眸正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能洞悉一切。

他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安抚的、恭敬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勉强:“殿下多虑了。宫中一切安好,并无任何风波。定是些不相干的奴才们嚼舌根,扰了殿下清听。奴婢回头便严加管束。”

他的回答天衣无缝,将一切推诿于下人,自身撇得干干净净。

宜阳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那勉强的笑容,看着他眼底深处无法完全掩饰的紧张与偏执,还有那细微的、因忍耐头痛或其他情绪而不自觉轻颤的指尖。

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她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他绝不会承认。

她沉默下去,重新拿起银箸,拨弄着碗中剩余的粥米,不再看他。

“没有便好。”半晌,她才轻声道,“厂臣多用些吧,一会儿还要忙。”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放过,却让沈玠的心更加慌乱。他宁可她追问,宁可她斥责,也好过这样不明不白的沉默。

(殿下不信…她定是不信…)

(她厌弃我了…定是觉得我卑劣不堪…)

巨大的恐慌和自卑几乎要将他淹没。他食不下咽,如坐针毡,却又不敢擅自离去。

一顿早膳,在一种极其诡异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沈玠几乎是逃也似的告退离开永宁殿。走出宫门,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头部的刺痛愈发剧烈,胃里也翻江倒海般难受。

(奴婢终究…还是让殿下失望了…)

他踉跄一步,被身后随行的番役连忙扶住。

“督主?”

“无事。”沈玠挥开他的手,强行站稳,深吸一口气,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硬阴郁,“去司礼监。”

而永宁殿内,在沈玠离开后,宜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灼灼的海棠,怔怔出神。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茫然笼罩着她。

她挥之不去早膳时沈玠那苍白而隐忍的模样,那小心翼翼掩藏着疯狂的眼神。她气他的偏执与掌控,却又无法彻底硬下心肠。他们之间,早已纠缠得太深,恩与怨,怜与惧,剪不断,理还乱。

心绪烦乱间,她起身走向内殿角落的一个旧书架。那上面放着许多她幼年及笄前喜爱的玩物、书本画册,如今已许久未曾翻动。

她无意识地拂过那些蒙着细尘的旧物,试图找些东西来分散注意力。

指尖划过一排书脊,忽然碰触到一个略显沉重的紫檀木书匣。那是她及笄那年,沈玠送给她的贺礼之一,里面似乎放了些他搜寻来的前朝古画或字帖。

她已有两三年未曾打开过了。

鬼使神差地,她将书匣取了下来。

匣子上并未落锁,她轻轻掀开盖子。里面果然整齐地叠放着一些卷轴,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樟木气息。

她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卷,展开。

并非她预想中的古画,而是一幅设色略显稚嫩,但笔触却异常明亮轻快的工笔花鸟图。画的是一枝海棠春睡,鸟儿蹴枝,生机盎然。

画的右下角,用工整却稍显拘谨的小楷题着一行字:“贺宜阳殿下芳辰”,落款是一个“玠”字,年份则是在五六年前。

宜阳愣住了。

这幅画的笔触…与她所熟悉的、如今沈玠那阴郁冷硬、力透纸背的字体和偶尔流露的绘画风格(多见于批红和地图标注)截然不同。

那时的笔触,虽然技巧远不如现在老辣,却透着一种难得的明亮与…干净?

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的小心翼翼与诚挚。

她看着那幅画,看着那个陌生的落款,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强烈的违和与…疑窦。

(这是…他画的?)

(那个阴郁偏执、权倾朝野、手段狠戾的东厂提督,曾经也能画出这样…近乎明媚温柔的画?)

三四年前…那时他多大?十九?二十?似乎刚入司礼监不久,初露锋芒,却远未达到如今权势滔天的地步。

是什么能让一个人的笔触、心性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凝视着画上那明媚的海棠与灵动的鸟儿,再对比如今沈玠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和无处不在的冰冷掌控,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蛛丝马迹般的发现,似乎指向了一个她从未深思过的、更深沉的谜团。

她缓缓卷起画轴,握在手中,指尖冰凉。

窗外春光依旧明媚,而她心中的迷雾,却愈发浓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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