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殿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涌动着不同以往的暗流。自西三所长街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后,殿内宫人行走间似乎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交谈声也压低了许多,目光偶尔交汇,都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尤其是看向西偏殿那扇紧闭的房门时。
沈玠在那日太医全力救治和宜阳近乎强硬的命令下,终究是被从鬼门关硬生生拽了回来。他额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盘在苍白的面容上,时刻提醒着那日的惨烈。背后的鞭伤在最好的金疮药和精心照料下,也开始缓慢地收口结痂,但新肉生长的瘙痒和偶尔牵扯到的刺痛,依旧日夜折磨着他。然而,所有这些生理上的痛苦,都远不及他内心深处那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枷锁。
他被安置在西偏殿一间原本空置的小屋里,这屋子虽然不大,但朝阳,远比之前杂役房那阴冷潮湿的通铺要干净温暖百倍。身下是柔软干燥的被褥,身上穿着崭新柔软的细棉布里衣——这衣服浆洗得干净平整,触感细腻,与他过去粗糙磨皮的粗布衣截然不同。每次宫人送来清洗好的衣物,他都会用手指反复摩挲那布料,眼神恍惚,仿佛碰触的是什么禁忌的、不属于他的东西,指尖都带着微颤。“这样的好料子……合该是主子们贴身穿的……我这样卑贱的人,穿了岂不折煞?弄脏了怎么办?穿坏了怎么办?这福气太过了,太过了……”每日都有宫人按时送来煎好的汤药和……精致的饭食。
是的,精致的饭食。不再是杂役房那清汤寡水、勉强果腹的粗劣食物,而是搭配得宜、甚至偶尔能见到些许油荤和细点的小灶。起初两日他昏昏沉沉,全靠春桃指派的小太监小心喂些流食。待他稍微清醒,能自己用饭时,看到那描画着青花的瓷碗里晶莹的白米饭,旁边小碟里嫩绿的蔬菜甚至还有几片薄薄的、酱色的肉片时,他拿着筷子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饭食,他僵坐了许久,喉咙哽咽,竟一口也咽不下去。胃里翻江倒海,不是不想吃,而是巨大的惶恐淹没了他。“这……这是给奴婢吃的?白米……肉……这得多少银钱?我何德何能……怎配……怎配如此……吃了会不会遭天谴?”
他强迫自己扒拉了几口,米饭香甜柔软,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却如同哽在喉中的刀片,每一下吞咽都伴随着强烈的负罪感。夜里,他躺在柔软过分的床铺上,辗转反侧,背上的伤痒痛交织,但更折磨的是心里的不安。窗外稍有动静,他就会惊惶地睁开眼,以为又是来抓他去受刑的。那些精致的食物和衣物,在他感觉里,竟比冰冷的镣铐更让他窒息。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窃取了本不属于自己的、过于奢侈的东西,每一口温暖的食物咽下去,都带着沉重的负罪感。伤势稍有好转,刚刚能勉强下地走动,他便再也无法安心躺在那柔软的床铺上。巨大的不安驱使着他,仿佛只有不停地劳作,才能稍稍抵消内心那滔天的“不配”感。他抢着要去打扫庭院,抢着要去擦拭廊柱,甚至想去提那沉重的热水桶。
“放下!”一声清脆却带着明显怒意的呵斥从他身后传来。
沈玠吓得一哆嗦,手里拿着的、原本想用来擦拭栏杆的旧布掉在了地上。他猛地回头,只见宜阳公主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袄裙,外面罩着白狐裘的比甲,小脸绷得紧紧的,正瞪着他。春桃和秋霜跟在身后。
“殿……殿下……”沈玠慌忙就要跪下行礼,动作间牵扯到背后的伤,痛得他脸色一白,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谁让你做这些的?”宜阳几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怒气,“你的伤好了吗?太医怎么说的?你是不是要把本宫的话当耳旁风?!”
她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十岁孩子特有的尖锐,但那股不容置疑的气势却让周围几个原本在看热闹的小太监都吓得低下了头。
“奴婢……奴婢不敢……”沈玠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身体微微发抖,“奴婢……只是觉得……伤好了些……不能白吃饭……奴婢……贱命一条……合该做些粗活……”
“什么贱命一条!”宜阳更生气了,她最听不得这话,“你的命现在是本宫的!本宫让你躺着养伤,你就得躺着!让你吃饭,你就得吃!让你穿新衣,你就得穿!谁让你自作主张出来干活的?!”她越说越气,小胸脯一起一伏,“是不是有人给你脸色看了?还是谁指使你出来的?”她的目光锐利地扫向周围垂手侍立的宫人。
那些宫人吓得浑身一颤,纷纷跪下:“奴才\/奴婢不敢!”
沈玠也慌忙跪下,急得语无伦次:“没有!殿下明鉴!没有人……是奴婢自己……奴婢心里不安……奴婢……不配……”
“住口!”宜阳打断他,她看着跪在眼前这个瘦削苍白、浑身写满了惶恐不安的少年,看着他额角那道狰狞的新疤和即便跪着也因忍痛而微微发抖的身体,心里的怒气莫名地就转化为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一些,但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沈玠,你给本宫听好了。从前如何,本宫不管。既然你现在是永宁殿的人,就要守永宁殿的规矩。本宫的规矩就是,让你养伤,你就必须给本宫好利索了,一点病根都不准留!以后再让本宫看见你伤没好全就抢着干粗活,或者听见你说什么‘贱命’、‘不配’,本宫就……就罚你抄书!抄一百遍!”
最后一句威胁听起来有些孩子气,但在场的没人敢笑。沈玠更是伏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怕还是别的什么。
“……奴婢……遵命。”沈玠的声音带着哽咽,艰难地应下。心里那份沉甸甸的负罪感并未减少分毫,反而因为公主这般的“维护”而更加沉重。
宜阳这才稍稍满意,示意春桃让人把他扶回房里去。看着沈玠一步一挪、依旧恭敬卑微的背影,她小小的眉头再次锁紧。
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她模糊地意识到。给他好的衣食,命令他养伤,并不能真正消除他内心的恐惧和卑贱感,也无法阻止外界那些恶意的目光和算计。西三所的事情,绝不会是最后一次。那个第一时间就去向钱公公报信、引来这场祸事的人,就像一根毒刺,还扎在永宁殿内。
她转身,对跟在身边的春桃低声道,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然:“春桃,你去查。仔细地查。那天早上,在本宫得到消息之前,是谁最先、最快地将沈玠的事情捅到刑律司钱公公那里的?永宁殿里,哪些人的嘴巴不严实,哪些人的手脚伸得太长,本宫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春桃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忧色,她小心翼翼地低声回道:“殿下,您如今……这般回护沈玠,已是惹人注目。若再大动干戈地清查殿内人事,只怕……只怕会树敌更多,引人非议。后宫各处眼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毕竟……沈玠他……确实……”她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沈玠的“错处”是实实在在的,为了这样一个有“污点”的奴才大动干戈,在其他宫人甚至更高层的主事者看来,未免有些任性荒唐,得不偿失。
宜阳却猛地抬起头,眼神清亮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冷冽。这几日她反复思量,甚至回忆起偶尔去中宫请安时,听到皇后处理宫务时几句零星的、关于“恩威并施”、“御下需知人”的片段,也私下请教过乳母一些浅显的管理之道。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天真下去。
“树敌?难道本宫现在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就会觉得本宫好性儿,不来招惹永宁殿了吗?”宜阳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西三所的事情已经表明,退缩和忍让只会让那些人觉得永宁殿可欺,觉得本宫软弱!本宫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永宁殿的人,无论他是谁,无论他从前如何,既然在本宫这里,就由不得外人来作践!殿内吃里扒外、心思不正的,有一个算一个,永宁殿也容不下!这不是单单为了沈玠,这是为了永宁殿的规矩,为了本宫的颜面!”
她顿了顿,看向春桃,眼神锐利:“你去查。隐秘些,但要快。找到确凿证据。不仅要查是谁报的信,平日谁爱嚼舌根,谁当差懈怠,谁与各宫往来过密,都要留心。本宫需要知道,这殿里,哪些人或许还能用,哪些人,必须清出去。”
春桃看着公主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知道公主此举已是深思熟虑,并非一时冲动,再多劝也无用,只得恭敬应下:“是,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办。”
接下来的几日,永宁殿表面依旧平静,但春桃的暗中调查却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她先是找了些借口,调看了近期的出入记录,又借着分发用度、安排差事的机会,与各处的低等宫人闲聊套话。过程并不顺利,多数人对此讳莫如深,或推说不知。但也有些许线索:一个小太监隐约提到那日清晨似乎看见赵宝急匆匆往西边去(刑律司的方向);另一个负责洒扫的宫女则抱怨过赵宝当值时常常偷懒,还把脏活累活推给别人,甚至私下吹嘘自己“上面有人”。
春桃将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重点锁定了赵宝,并加大了对他的观察。她发现赵宝在沈玠被优待后,眼神时常闪烁不定,既有嫉妒又有不安,与其他宫人交谈时,也时常打探公主对沈玠的态度以及后续处理。春桃将这些情况一一汇总,选择关键信息,在夜间无人时悄悄禀报给宜阳。
宜阳听得极其认真,小脸上神色变幻。母后说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首先得有人可用。那些被欺负的老实人,若给些恩惠,或许能培养几分忠心。那些油滑的,只怕养不熟。她不仅关注赵宝,还让春桃留意殿内那些年纪较小、或是看起来老实木讷、平日不太起眼的低等内侍和宫女。她会叫一两个到跟前,问几句关于家乡、关于差事的闲话,赏些小点心,暗中观察他们的反应——是感激惶恐,还是滑溜讨好?是眼神清澈,还是目光游移?她让春桃暗中观察他们的品行和做事是否踏实,是否受过赵宝等人的排挤。
而关于赵宝的处理,宜阳并没有立刻发作。她让春桃继续暗中收集证据,直到掌握了确凿的证据链——不仅是他第一时间向钱公公报信,还有他平日当差时偷奸耍滑、私下抱怨、甚至偶尔手脚不干净偷藏殿内小物件的劣迹,并找到了愿意出面作证的人证。
时机成熟后,一日清晨,正值多数宫人都在院内当差时,宜阳直接下令,将赵宝叫到正殿前庭问话。阳光初升,却驱不散突然凝结的气氛。
宜阳坐在春桃搬来的绣墩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冷冽地看着跪在下面的赵宝。周围黑压压地站满了永宁殿的宫人,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赵宝,”宜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本宫问你,本月十七清晨,卯时三刻左右,你不在永宁殿当值,去了何处?”
赵宝身子一抖,强自镇定:“回殿下,奴才……奴才当时肚子不适,去了趟茅房……”
“哦?去了茅房?”宜阳冷笑一声,“从永宁殿到茅房,不过百步距离。为何有人看见你从西三所那边的方向回来?刑律司的钱公公,莫非在茅房当差不成?”
赵宝脸色瞬间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奴才……奴才……”
“你不必说了。”宜阳打断他,一条条列举他的罪状,“当值期间屡次偷懒,将分内之事推诿他人;私下非议主子,口出怨言;甚至多次窃取殿内茶叶、烛火等物,人证物证俱在!更甚者,背主求荣,私自向外传递本宫殿内消息,引致刑律司插手,险些酿成大祸!赵宝,你可知罪!”
每说一条,赵宝的身体就软下去一分,到最后几乎瘫倒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才知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是钱公公他……他让奴才留意……”
“住口!”宜阳厉声喝道,阻止他说出更多攀扯,“永宁殿的规矩,容不得你这等背主忘恩、心思奸猾之徒!既然你觉得永宁殿的差事委屈了你,本宫便成全你。拖下去,杖责二十!然后直接送去北三所的苦役所,那里有的是‘不委屈’你的活计!”
北三所苦役所!那是宫里最肮脏辛苦、几乎有去无回的地方!众人闻言皆是悚然。两个粗使太监上前,毫不留情地将瘫软如泥的赵宝拖了下去。很快,院落僻静处便传来了沉闷的杖击声和压抑的惨叫声,每一下都像敲在在场所有宫人的心上。院内死寂一片,只能听到那令人牙酸的声音和每个人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一些胆小的宫女已经吓得脸色发白,身体微颤。
宜阳端坐着,面无表情地听着那声音,直到杖刑结束。她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被她看到的人都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空气中弥漫着恐惧和敬畏。
“今日之事,望尔等引以为戒。”宜阳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在永宁殿当差,忠心、本分是第一要紧的。做得好,本宫自然有赏;若有谁再敢吃里扒外、阳奉阴违,赵宝便是下场!都听明白了?”
“奴才\/奴婢明白!”众人齐声应道,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此事之后,永宁殿内的氛围发生了显着的变化。以往些许的散漫懈怠消失无踪,宫人们行事更加谨慎小心,效率却提高了不少。私下里的嚼舌根几乎绝迹,每个人对公主的命令都执行得一丝不苟。那种无形的敬畏,真正渗透到了殿内的每一个角落。
消息很快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了永宁殿。
司礼监值房内,灯火通明。王振正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听着一个小太监的低声禀报,内容正是永宁殿这几日的动静——公主如何回护沈玠,如何改善其待遇,如何雷厉风行地清查内部、重罚赵宝并贬黜苦役所。
王振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手里缓慢地转着一对光滑的紫檀木核桃。
半晌,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尖细低沉,带着一种玩味的语气,对旁边侍立的心腹徒弟说道:
“呵……咱家倒是小瞧了宜阳公主殿下。原以为只是个被娇养惯了、有些小性儿的女娃,没想到,倒真有陛下那几分杀伐决断的架势,怪不得备受宠爱,为了那么个奴才,又是当街披裘阻拦用刑,又是殿内清查立威……这番动作,可不单单是‘护犊’那么简单呐。”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永宁殿的方向,眼神深邃难测。
“她这是在借题发挥,敲山震虎,给自己立威呢。小小年纪,倒是懂得如何用人头来垫高自己的脚跟。有意思……真有意思。”王振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那个姓沈的小子……看来,倒比咱家先前想的,更有那么点‘意思’了。能让一位公主如此大动干戈,他身上莫非还真藏着点什么咱家不知道的价值?或是……公主知道了什么?”
他沉吟片刻,对心腹吩咐道:“继续盯着永宁殿,尤其是那个沈玠。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宜阳公主这般另眼相看。一有异常,立刻来报。”
“是,师父。”心腹太监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王振重新拿起那对核桃,缓缓转动着,眼中精光闪烁,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而在永宁殿角落,一个平日负责照料花草、看起来沉默寡言的小太监,默默地将庭院里被打翻的一片落叶扫净。他刚才一直低垂着头,但在宜阳公主条理分明地训斥赵宝时,在她冷静地下令时,他的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光亮,那并非纯粹的恐惧,更像是一种……混合着惊讶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期许的闪烁。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西偏殿的方向,又迅速低下头,继续着手上的工作,仿佛一切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