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仓库的墙角爬满了青苔，是达市雨季留下的痕迹。
李朴摩挲着口袋里的合同，指尖能摸到纸张边缘的毛糙——距离到期只剩最后七天，这张纸像块烫手的石头，攥得他手心发慌。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堆着空调外机的院子里。张田蹲在地上修扳手，叮当的敲击声混着远处清真寺的晚祷声，在暮色里荡开。刘景坐在办公室门口算账，瘦手指拨着计算器，按键声脆得像碎玻璃。
“小李，发啥呆呢？”张田直起身，圆脸上沾着油污，“刚接到个新活，明天去总统府附近装空调，那地方安保严，你跟我一起去。”
李朴回过神，扯了扯嘴角：“张哥，我合同快到期了。”
敲击声突然停了。
张田的手僵在半空，刘景也停下了计算器，瘦长的脸从账本上抬起来，三人之间只剩下晚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到期了……”张田摸了摸后脑勺，语气有些局促，“那你打算……”
“还在琢磨呢，没太定下来。”李朴踢了踢脚边的碎石，避开张田的目光——他不想让老板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毕竟合同没到期，贸然说要换行创业，总觉得不妥。
刘景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两支递过来：“小李，跟我们干得好好的，为啥要走？我跟张哥商量过了，给你涨工资，年薪十五万，再给你配辆新皮卡。”
烟卷的纸味混着烟草香飘过来。李朴接过烟，却没点燃。他想起白沙滩上王天星说的“自己当老板才不算白来非洲”，想起拖鞋厂工人们期盼的眼神，心里像压着块棉花，闷得喘不过气。
“刘哥，张哥，谢谢你们的好意。”李朴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只是我想趁年轻多试试不同的路子，具体干啥还没谱，再让我想想。”
张田叹了口气，把扳手往工具箱里一扔：“想闯就闯，哥支持你。要是缺钱缺人，尽管开口。”刘景也点了点头，把烟盒塞给李朴：“不管干啥，记得常回来看看。”
当晚，李朴躺在宿舍的铁架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铁皮屋顶被夜风敲得哒哒响，像谁在数着他剩下的时间。他掏出手机，翻着通讯录，手指在“王天星”三个字上停了很久，终于按下了拨号键。
“李朴？啥时候想起给我打电话了？”王天星的声音带着点嘈杂的背景音，像是在汽配城的店里。
“天星，我合同快到期了，想自己干点事，没头绪，想问问你。”李朴的声音有些沙哑。
那边的嘈杂声突然小了，王天星的声音变得严肃：“你想干空调行业？”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李朴坐起身，“我手里有不少客户资源，手艺也熟，应该能做起来。”
“别碰！”王天星的声音突然提高，“你以为空调好做？我给你算笔账。达市现在有多少家空调公司？十五家！光中国品牌就有格力、美的、海尔，还有本地的杂牌军，竞争得头破血流。”
李朴的心里一沉。他只想着自己的资源，却没算过市场的账。
“你以为买空调的人多？”王天星继续说，“坦桑人均Gdp才多少？大部分黑人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买空调？能买的都是政府官员、外企老板和华人，就这么点客户，十五家公司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李朴想起上次去贫民窟安装空调，路过的那些铁皮房，孩子们光着脚在泥里跑，确实没见过几台空调。
“我上次给一个黑人高官送配件，他家装了三台空调，花了快十万美金。你知道他说啥？他说全达市像他这样的家庭，不超过两百个。”王天星的声音顿了顿，“你要是做空调，要么靠低价抢客户，赚不到钱；要么靠关系，你那点人脉，跟那些老牌公司比，差远了。”
宿舍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李朴捏着手机，指节泛白。他以为的优势，在残酷的市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那你说，我能干点啥？”李朴的声音带着点迷茫。
“别急，我给你指条路。”王天星的声音缓和下来，“你想想，达市缺啥？缺的是刚需品，是人人都要用的东西。空调是奢侈品，不是刚需。”
刚需品？李朴的脑子飞速转起来。吃的？穿的？用的？拖鞋厂的赵磊做的是穿的，利润薄得像纸。吃的方面，达市的蔬菜大多靠进口，价格贵得离谱，但他没种过地，不懂。
“我给你个建议，别盯着那些热门行业。”王天星说，“找个冷门的，没人做的，慢慢做起来。我上次去莫西镇，看见一个印度人开了个养鸡场，生意爆好。达市的鸡肉全靠进口，价格贵，还不新鲜，你要是能自己养鸡，肯定有市场。”
养鸡场？李朴愣住了。他从小在城里长大，连鸡都没见过几只，更别说养鸡了。
“我知道你觉得难。”王天星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但难才没人做啊！你想想，你装空调的手艺是学的，养鸡的技术就不能学？你积累的那些人脉，不管是华人还是黑人，谁不吃饭？谁不吃鸡肉？”
挂了电话，李朴站在宿舍门口，望着达市的夜空。星星很亮，像撒了一地的碎钻。王天星的话反复在耳边转，养鸡场这三个字，像颗种子，在他心里扎了根。
第二天一早，李朴跟张田去总统府附近装空调。安保人员检查了他们的证件，搜了身，才放他们进去。雇主是个黑人高官，家里的别墅很大，装修得金碧辉煌，客厅里摆着台超大的液晶电视。
“你们快点装，我晚上要请客。”高官坐在沙发上，喝着红酒，语气傲慢。
李朴和张田爬到梯子上装空调，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高官的管家端着水果走过，看见他们满头大汗，翻了个白眼，把水果盘往远处挪了挪。
“你看，这就是买空调的客户。”张田压低声音说，“都是些有钱人，普通黑人根本买不起。”
李朴点点头。他想起昨天王天星说的话，达市的空调市场确实太小了，全靠这些少数的有钱人支撑，根本没多大发展空间。
装完空调，高官给了他们小费，打发他们走。走出别墅，李朴看见门口的保安正在吃午饭，手里拿着个干硬的面包，就着点水咽下去。他心里一动，走上前，把自己口袋里的三明治递给保安。
保安愣了一下，连忙道谢，几口就把三明治吃完了。“先生，你是好人。”保安说，“要是能经常吃到面包和鸡肉，就好了。”
“鸡肉很贵吗？”李朴问。
“当然贵！”保安叹了口气，“一公斤鸡肉要二十美金，我们一个月工资才两百美金，哪里吃得起？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买一点。”
李朴的心里更有底了。连保安都想吃鸡肉却吃不起，说明鸡肉的市场需求很大，只是价格太高，普通人消费不起。如果他开养鸡场，能降低成本，卖得便宜点，肯定能打开市场。
回到仓库，张田凑过来问：“小李，合同到期的事想咋样了？真不考虑留下？”李朴一边收拾工具，一边含糊应着：“还没定，刘哥给的条件挺好，我再权衡权衡。”他飞快地转移话题，“对了张哥，明天的安装图纸我放你桌上了，注意检查外机支架的承重。”
当晚，李朴躲在宿舍阳台给王天星打了第二个电话：“天星，你说的莫西镇养鸡场，能帮我联系下学习吗？我想悄悄去，别让我老板知道。”王天星爽快答应：“包在我身上，我那印度朋友拉吉挺好说话，就说你是我表弟，想学习技术，他肯定同意。”挂了电话，李朴翻出自己的积蓄，数了数，够支撑前期学习和初步投入，心里稍稍安定。
第二天一早，李朴跟刘景请了一周的假，借口“老家亲戚来达市，要去接机并陪几天”。刘景没多想，挥挥手准了假。李朴背着早就收拾好的双肩包，悄悄去了车站。候车时，他给张田发了条信息：“张哥，我请假陪亲戚，桌上有份未完成的客户清单，辛苦你帮忙跟进下。”
汽车驶离达市，往莫西镇方向开去。路边的风景渐渐变了，从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从水泥马路变成了土公路。李朴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充满了期待。
三个小时后，汽车到达莫西镇。李朴按照刘景给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印度人的养鸡场。养鸡场很大，围着一圈铁丝网，里面建着几排整齐的鸡舍，远远就能听见鸡的叫声。
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印度人走过来，操着生硬的中文问：“你是李朴？”
“是的，我是来学习养鸡技术的。”李朴伸出手。
印度人握住他的手：“我是拉吉，养鸡场的老板。跟我来吧，我先带你看看养鸡场。”
拉吉带着李朴走进养鸡场。鸡舍里很干净，没有想象中的臭味。一排排的鸡笼整齐排列着，里面的鸡精神很好，正啄着饲料。几个黑人工人穿着工作服，正在给鸡喂食、换水。
“我们的鸡舍是用钢结构建的，通风好，还能调节温度。”拉吉指着鸡舍顶部的通风设备说，“养鸡最重要的是温度和卫生，温度太高或太低，鸡都容易生病；卫生不好，会滋生细菌，导致鸡群感染。”
李朴认真地听着，拿出手机记下来。他跟着拉吉查看饲料仓库，饲料都是用玉米、豆粕和麦麸混合而成的。拉吉说：“饲料的配比很重要，不同年龄段的鸡，饲料的配比不一样。小鸡要多吃蛋白质，大鸡要多吃能量饲料。”
接下来的几天，李朴跟着拉吉学习养鸡技术。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工人们给鸡喂食、换水、清理鸡舍，中午休息一会儿，下午跟着拉吉学习疫苗接种、疾病防治和饲料配比。
鸡舍里的温度很高，即使有通风设备，也闷得人喘不过气。李朴的衣服每天都被汗水湿透，身上沾满了鸡粪的味道，晚上回到宿舍，累得倒头就睡。但他一点都不觉得苦，反而很兴奋——他学到了很多实用的技术，离自己的养鸡场梦想越来越近了。
有一天，鸡舍里有几只鸡突然生病了，精神萎靡，不吃不喝。拉吉连忙带着李朴过去查看，经过检查，确定是得了鸡瘟。拉吉沉着地指挥工人们隔离病鸡，对鸡舍进行消毒，给其他鸡接种疫苗。
“鸡瘟是养鸡场的大敌，一旦扩散，会造成很大的损失。”拉吉一边配疫苗，一边说，“所以平时要做好预防工作，定期消毒，按时接种疫苗。”
李朴在旁边帮忙，认真地学习每一个步骤。他看着拉吉熟练地处理危机，心里很佩服。他知道，要想把养鸡场做好，不仅要懂技术，还要有应对突发情况的能力。
晚上，李朴给王天星打电话，把在养鸡场的情况跟他说了。王天星笑着说：“不错啊李朴，我就知道你能行。等你学会了技术，我帮你找地，再给你介绍几个客户，保证你开业就能有生意。”
“谢谢你天星。”李朴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
“跟我客气啥？”王天星说，“咱们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对了，我给你打听了，达市周边的地很便宜，一亩地一年才一千美金，很划算。”
李朴把王天星的话记下来，心里的蓝图越来越清晰了。他计划先在达市周边租十亩地，建五排鸡舍，引进五千只鸡苗，雇佣几个黑人工人，慢慢把养鸡场做起来。
在莫西镇学习了半个月后，李朴掌握了基本的养鸡技术。他跟拉吉告别，拉吉送给了他一本养鸡技术手册，还给他留了联系方式：“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一周后，李朴悄悄回到达市。他没直接回仓库，先绕到市场买了身干净衣服换上，又去理发店理了发——身上的鸡粪味实在太明显，怕引起老板怀疑。回到仓库时，张田正在院子里卸货，看见他回来，笑着喊：“小李，亲戚送走了？看你这晒的，黑了不少。”
“嗯，送机场了。”李朴笑着应着，顺手接过张田手里的扳手，“这几天辛苦你了，清单上的客户都跟进完了？”他刻意避开学习养鸡的话题，把拉吉给的技术手册藏在背包最底层，打算晚上回宿舍再仔细研究。
当晚，李朴躺在宿舍的铁架床上，借着手机微光翻看拉吉给的技术手册。王天星发来信息：“地我帮你打听了，达市周边十亩地一年一万美金，明天我带你去看。”李朴回了个“多谢”，心里的蓝图渐渐清晰——租地、建鸡舍、进鸡苗，每一步都要悄悄推进，等合同到期再跟老板摊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合同，指尖的毛糙感还在，却不再心慌。
窗外的月光透过铁皮缝照进来，落在手册的“鸡舍搭建”页面上。李朴想起莫西镇鸡舍里的通风设备，想起保安说“吃不起鸡肉”的无奈，想起王天星说的“刚需才是王道”，心里的斗志一点点升腾。他知道，养鸡场的起步必然充满坎坷，但这片充满机遇的土地上，藏着他未完成的梦想。
他把技术手册藏进枕头下，闭上眼睛。白沙滩的海风、拖鞋厂的焦味、鸡舍的温热气息在脑海里交织，最终凝成一个清晰的方向。合同到期还有两天，他的养鸡场计划，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