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李朴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那斑痕像片缩小的草原,跟王天星照片里的模样重叠着。
桌上的便携风扇转着,风裹着铁皮房的锈味飘过来。
他摸了摸风扇外壳,还带着王天星手心的温度。
十五万的年薪、空调房的咖啡香,像两粒裹着糖衣的石子,在他心里滚来滚去,硌得慌。
翻个身,铁架床发出“吱呀”的抗议。
王天星的话没错,他值二十万。
可他要是走了,刘景和张田怎么办?
仓库里的订单堆得像山,清关的事没人接手,张田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达市就这么大,圈子比筛子还小,要是传出去“李朴翅膀硬了就跳槽”,以后谁还敢跟他合作?
天快亮时。
李朴坐起来,摸出枕头下的合同——还有整整六个月到期。
他叠好合同,塞进枕头缝里,眼神亮得像晨露。
要走,也得等合同到期,把手里的活交接清楚。
他不能做那个背信弃义的人,这是在达市长久立足的根本。
早饭时,刘景端着碗粥从办公室出来,瘦手指捏着个咸鸭蛋,看见李朴就往他碗里搁:“昨天跟周老板谈得不错,给你加个蛋。”张田在旁边笑,圆脸上的肉堆起来:“我就说小李靠谱,比咱们俩加起来还顶用。”
李朴咬了口鸭蛋,咸香裹着米香漫开。
他抬头笑:“刘哥,张哥,东非大厦的安装图纸我改好了,今天上午就能去现场交底。”
刘景的眉梢挑了挑,扒粥的速度快了些:“好,完事了早点回来,跟我对对清关的账。”
张田往他碗里夹了筷炒青菜:“不急,干活悠着点,别中暑。”
一上午的活干得顺风顺水。
客户对图纸改动很满意,拍着李朴的肩说:“下次再装空调,还找你们公司。”
李朴笑着递烟:“您放心,售后我们包到底。”
回到仓库时,张田正蹲在院子里修皮卡,满手油污。
看见李朴回来,他直起身喊:“小李,下午没事吧?跟我去镇上买些配件。”
刘景从办公室探出头:“我也去,顺便跟镇上的清关代理聊聊。”
皮卡颠簸在土路上,路边的凤凰木开得正盛,花瓣落在车窗上,被风卷成小团。
刘景坐在副驾,翻着账本念念有词:“上次的清关费贵了五十美元,这次得跟他们砍砍价。”
张田在后排笑:“老刘,你这算盘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李朴握着方向盘,忽然想起王天星的住处就在镇上。
他转头问:“刘哥,张哥,下午完事早的话,我去趟汽配城,找王天星聊聊清关的事。”
刘景的笔顿了顿,抬头看他:“就是上次送大米那小子?行,跟他处好关系,以后清关真能省不少事。”
张田拍着他的肩:“去吧,晚点回来没事,我跟老刘先把配件拉回去。”
汽配城的铁皮房连成一片,王天星的店在最里头,门口摆着几排轮胎,上面用粉笔写着“中国制造”。
李朴刚停稳车,就听见王天星的嗓门:“李朴!我正说给你打电话呢!”
王天星从店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个扳手,脸上沾着机油:“你来得正好,我这有个客户要装空调,想找你问问价。”他把李朴往店里让,桌上摆着杯冰镇可乐,“刚从冰箱里拿的,快喝。”
李朴喝了口可乐,冰得牙都酸了,却浑身舒坦。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王天星说了,王天星正拧着瓶盖的手顿了顿,随即笑了:“我当你想通了要跳槽呢,原来是要等合同到期。”
“达市就这么大,要是坏了名声,以后没法混。”李朴放下杯子,“不过还是得谢谢你,天星。要不是你点醒我,我还蒙在鼓里呢。”
王天星摆摆手,从抽屉里翻出张地图:“跟我客气啥?对了,明天周六,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白沙滩,比桑给巴尔岛人少,风景差不了多少。”
他用手指戳着地图上的蓝色标记,“开车一个小时就到,早上出发,傍晚回来,正好。”
李朴眼睛亮了。
他点头:“好啊!我跟刘哥张哥说一声,明天一早过来找你。”
回到仓库,李朴跟刘景和张田说了去白沙滩的事。
刘景皱着眉算账:“来回油费得不少吧?”
张田拍了他一下:“让小李去放松放松,这半年他累坏了。油费我掏,就当给小李的奖励。”
李朴当时正在和王天星互发微信,说刘景不想给他用车。
王天星回道:“小事,明天我去接你。”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李朴就背着包在门口等着了。
达市的清晨裹着露水,路边的小贩已经支起了摊子,炸三角的香味飘得很远。
王天星的越野车早就停在路边,车斗里装着帐篷和野餐垫,还有个保温箱。
“上车!”王天星探出头喊,“我买了面包和火腿,还有自制的冰镇西瓜,保证让你吃够。”
越野车驶离市区,路边的凤凰木渐渐换成了椰子树。
太阳升起来,把海面染成了金红色,远处的渔船像撒在水上的碎纸片。
李朴打开车窗,冽冽清风吹了过来。
“快到了!”王天星指着前方,“看见没?那片白色的就是白沙滩。”
李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猛地一跳。
海岸线像条白色的丝带,从东到西绵延开去,沙子白得晃眼。海水是分层的,近岸是浅绿,往远了是深绿,再远就是藏蓝,像块渐变的宝石。
车停在沙滩入口,两人扛着东西往海边走。
沙子真的像王天星说的那样,细腻得像面粉,踩上去没脚踝,暖暖的。
几个当地小孩在海边追着浪花跑,笑声像银铃。
“先搭帐篷!”王天星把野餐垫铺在树荫下,“中午太阳毒,得有地方躲。”两人合力搭起帐篷,蓝色的帐篷在白沙滩上格外显眼。
王天星从保温箱里抱出西瓜,往沙滩上一放:“先冰镇着,等会儿吃。”
李朴脱了鞋往海边跑,浪花涌上来,没过脚背,凉丝丝的。
他蹲下身,海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贝壳,五颜六色的,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远处有海豚跃出水面,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光。
“李朴!快来!”王天星喊他,手里举着个大贝壳,“你看这贝壳,能当装饰品。”
李朴跑过去,接过贝壳。
贝壳上的花纹像螺旋形的迷宫,摸起来滑溜溜的。
两人沿着海岸线捡贝壳,王天星给她讲达市的典故:“这白沙滩以前是渔民的码头,后来游客多了,才变成了景点。你看那边的礁石,传说以前有海盗藏在那儿。”
太阳升到头顶时,两人躲进帐篷里吃午饭。
冰镇西瓜咬一口,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暑气全消了。
王天星咬着面包说:“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跟你一样,看傻了。那时候我刚到达市,生意不好,天天愁得睡不着。有个老华侨带我来这儿,说看看海,心就宽了。”
李朴看着他,忽然觉得王天星也不是表面上那么大大咧咧。
他问:“那你后来怎么把生意做起来的?”
“靠诚信呗。”王天星抹了把嘴,“有次给客户送配件,少了一个螺丝。我开车来回两百公里,把螺丝送过去。后来那客户成了我的老主顾,介绍了不少生意给我。达市这地方,圈子小,你要是讲信用,生意自然就来了。”
李朴心里一动。
这不就是他昨晚想的道理吗?诚信才是在达市立足的根本。
他点点头:“你说得对,不管做什么生意,诚信都最重要。”
下午的太阳稍微弱了些,两人去海里游泳。
海水浮力很大,躺在水面上不动,就能漂着。
王天星游得快,像条鱼似的,一会儿就游出去老远,回头喊:“李朴!快过来!这边能看见小鱼!”
李朴游过去,果然看见一群小鱼在身边游过,银色的,像小闪电。
他伸手去抓,小鱼“嗖”地一下就躲开了,留下一串气泡。
两人在海里闹着,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光,笑声传得很远。
玩累了,两人躺在沙滩上晒太阳。
王天星枕着胳膊,看着天上的云:“你知道吗?我打算明年把父母接过来。达市虽然比不上国内,但空气好,节奏慢,适合养老。”
“你打算在达市长住?”李朴问。
“嗯。”王天星点点头,“我在这儿买了套房子,不大,但够住。等生意再稳定些,就接他们过来。”他转头看李朴,“你呢?以后打算回去,还是在这儿发展?”
李朴看着远处的海平面,太阳正慢慢往下沉,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我想在这儿试试。”他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等合同到期,我想自己开家小公司,做空调销售和安装。”
“好啊!”王天星坐起来,眼睛亮了,“我支持你!配件我给你拿最低价,客户我给你介绍。咱们俩联手,保证把生意做起来!”
李朴笑了。
他忽然觉得,未来不再是模糊的一团,而是像眼前的白沙滩一样,清晰又明亮。
他伸出手,跟王天星击了个掌,掌心相碰的瞬间,像是握住了未来的希望。
傍晚的时候,两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白沙滩上。
王天星抱着捡来的贝壳,哼着歌:“下次咱们带烧烤架来,在海边烤串,肯定过瘾。”
“好啊。”李朴笑着说。
他回头看了眼白沙滩,夕阳下的沙滩像撒了层金粉,海水泛着粼粼的波光。
他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却没有再发给刘景和张田看。
越野车驶在回程的路上,李朴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风景慢慢后退。
海风还在吹。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贝壳,冰凉的触感很真实。他知道,等合同到期,他就要开启新的人生了。
但在此之前,他要把手里的活干好,对得起刘景和张田的信任。
回到达市时,天已经黑了。
路边的路灯亮了起来,像串在黑夜里的珍珠。
王天星把他送到仓库门口:“改天再聚!”
李朴挥挥手,“谢谢你今天带我去白沙滩,我玩得很开心。”
走进仓库,刘景和张田正在院子里等他。
张田手里拿着个盘子,里面是炒鸡蛋和红烧肉:“肯定饿了吧?快吃,我特意给你留的。”刘景从屋里拿出瓶啤酒:“少喝点,解解乏。”
李朴坐在院子里,吃着红烧肉,喝着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