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雾慢悠悠地弯下腰从那堆碎瓷片里拣出块最大的,用袖子擦了擦上头的灰,稳稳当当放在了桌子正中央。
那架势不像在收拾残局,倒像在供菩萨。
“大人,您这火气烧得比灶膛还旺。”他声调平得跟拉直了的线似的,“跟个武夫较劲伤着自己的身子,这买卖赔本儿。”
“赔本?!”丁乃平猛地转身,手指头哆嗦着指向将军府,“他萧鼎今天敢让我吃闭门羹,明天就敢踩着我脑袋撒尿!!”
“他眼里还有王法?”
“我这个太尉在他那儿连个响屁都不如!”
孙雾捻着山羊胡须尖儿,眼皮耷拉着:
“大人,萧鼎那驴脾气全军闻名。”
“他今儿这出…不新鲜。”
“呵,不新鲜?”
“我看他这是给脸不要脸!”
丁乃平气得浑身直抖,抓起桌上那块瓷片就要往地下掼,手腕子却被孙雾轻轻搭住了。
“大人消消气。”孙雾手劲稳得出奇,声音压得又低又缓,“您仔细想想,北境有三十万张嘴等着萧鼎开饭。”
“陛下把他摁在这个位置上,自有圣意。”
“如果眼下这光景跟他闹掰......他故意顿了顿,“耽误了军国大事,陛下怪罪下来,咱们可担待不起。”
“陛下”俩字像盆冰水,哗啦浇灭了丁乃平大半火气。
他甩开孙雾的手,一屁股砸进太师椅,震得椅子腿“嘎吱”乱响。
那张白净脸涨成猪肝色,牙缝里挤出声儿:
“难道就这么让他嚣张?”
“封城那事,既然他已经解了禁,八成也不会再追究。”孙雾踱到窗边,望着将军府黑黢黢的轮廓,“萧鼎这人,顺毛驴。”
“咱们只要别动他的兵,别碰他的防线,政务上的事儿他懒得管。”他转回头,眼里藏着算计,“这漠城明面上还是您当家。”
“至于今天这口气......他扯嘴角笑了笑,“日子长着呢。”
丁乃平死攥着太师椅扶手,指关节咯嘣响。
屋里静得只剩他呼哧带喘的动静。
“咚”
半晌,他一拳砸在扶手上。
行!真行!丁乃平后槽牙咬得咯吱响,眼底阴云密布,“萧鼎,咱们没完!”
“孙先生,下一步怎么走?”
孙雾溜达回桌边,指尖“哒,哒”地敲着那块瓷片。
“大人且耐着性子。”他声气儿轻柔,话里却带着钩子,“咱们稳坐钓鱼台就成。”
“这漠城的水啊,浑得很......保不齐哪天就有鱼自己蹦上来了。”
他目光飘向窗外浓墨般的夜色,仿佛瞧见了棋局上那颗将落的子。
丁乃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见黑沉沉一片。
但他听懂了孙雾的弦外之音….
这盘棋刚开盘。
丁乃平阴恻恻地勾起嘴角,把那块冰凉的瓷片攥在手心,任由着碎碴子扎进皮肉。
将军府里,萧鼎正捧着海碗扒饭对隔壁这场因他而起的风波毫不知情。
而太尉府中,新的阴谋诡计正趁着夜色悄悄滋长。
……
“咕….咕咕”
驿站的凌笃玉早就睁开眼了,不是睡饱了,而是饿醒的。
肚子里空荡荡的,她赶紧从空间里摸出灵泉水的水囊,拔开塞子抿了两小口。
灵泉水从喉咙滑下去,稍微压住了那股磨人的饥饿感。
她麻利地起身,把身上那套粗布衣服整理平整,头发随意地拢了拢。
推开那扇一动就吱呀乱叫的小木门,凌笃玉朝着驿站前头的大堂走去。
免费早饭的吸引力果然巨大!
大堂里比昨天她刚到的时候还要热闹,简直像个乱糟糟的集市。
几张掉漆的桌子周围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多穿着打补丁的粗布短褂,脸上皆带着奔波劳碌的疲惫和营养不良的菜色,一看就是些穷苦百姓或者像她一样逃难来的。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熬粥的米糠味….还有从后院马棚飘过来的牲口味儿,熏得人有点头发晕。
凌笃玉缩了缩脖子把自己尽量显得不起眼些,快步挤到靠墙角的一张桌子旁,瞅准一个空位子坐下。
“哗啦”
一个围着油腻围裙的伙计,拎着个快赶上他腰粗的大木桶,晃晃悠悠地过来舀起一勺稀粥倒进她面前那个粗陶海碗里,接着又扔下一个黑不溜秋的杂粮饼子。
凌笃玉也没嫌弃,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那寡淡的粥水,耳朵却像顺风耳一样竖得老高,不漏过周围任何一丝交谈。
“唉,你们是不知道哇!”旁边一个穿着补丁褂子的老汉对着同桌的两个同样面黄肌瘦的汉子唉声叹气,“昨儿个西市那边,卖柴火的钱老六家差点就绝了户!!”
“他家那半大小子,才十三,瘦得跟麻杆儿似的,愣是被丁太尉手下那帮人硬拉着要去充丁!”
“说是什么城防吃紧?是男丁就得顶上!他娘哭得昏死过去好几回咧!”
“我的老天爷!”旁边一个黑瘦汉子把嘴里嚼了半天没咽下去的饼子使劲一吞,捶着胸口顺气,“这他娘的不是逼人去死吗?”
“半大孩子上了城墙,能顶个屁用!还不是给北蛮子送人头?”
“谁说不是呢!”老汉一拍大腿,脸上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万幸啊!万幸萧将军昨儿个正好巡营回来,路过西市瞧见了!”
“萧将军当场就发了火,把那几个拉人的兵痞子骂得狗血淋头,说‘老子带的兵还没死绝呢,轮得到你们祸害娃娃?’”
“直接就把人给拦下了!要不是萧将军,老钱家的独苗可就……”
“哼!”另一个看起来像是个货郎的汉子把空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啐了一口,“萧将军是好人,是咱们漠城的守护神!”
“可架不住上头有个……哼!”他朝着城中心太尉府的方向撇了撇嘴,压低了嗓门生怕被人听了去,“那位太尉爷,心思压根就没在守城护民上!”
“整天就琢磨着怎么从咱们这些穷苦人身上刮油水!!”
“这税那税的,名目多得记都记不住!”
“俺这挑担卖点针头线脑,赚的还不够交税的!”
“萧将军要是哪天不在城里,这漠城还不知道被那位爷折腾成啥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