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许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胸口似被浸透的棉絮堵塞,沉甸甸地发疼。他原是攥紧了双拳,强自压下翻涌的心绪,此时却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起身时,乌木椅脚与青石地面相擦,发出一声刺耳的轻响。
满座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知许面上顿时一阵烧灼,耳根都泛起了薄红,忙不迭拱手一揖,嗓音微颤,带着几分勉强藏起的慌乱:“有些……身子不适,容我出去透口气。”
言罢,也顾不得旁人回应,便匆匆离席而去,连步子都显得有些虚浮踉跄。
景明眉头一蹙,转头看向身侧的杜明夷,低声道:“你且去瞧瞧他,莫叫他钻了牛角尖。”
话音未落,又沉着脸瞪向景昭,语带责备:“偏生要在他面前提凌、萧两家议亲之事,这不是往他心口上扎针么?”
景昭当即拍案叫屈,摊开双手辩解道:“哥哥何苦是非不分!我也是听清晏提起,方才知晓此事,并非有意为之!”
他顿了一顿,忽地一拍额头:“哦,也不是清晏先晓得的,是晴儿在茶肆瞧见了,说与清晏听的。”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便齐齐落在望晴身上。望晴连忙摆手,声音都飘了几分:“我、我不过是去湖畔居时,碰巧瞧见萧家大郎与凌娘子在一处说话罢了。那议亲之说,也不过是我见二人言笑晏晏,随口猜测的,当不得真!”
“你这丫头!”娇娇嗔怪着拉了她一把,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女儿家的名声何等金贵,这种事岂可随意揣度,还信口胡言?万一传扬出去,凌娘子日后如何自处?”
望晴眼眶一红,低下头去,纤纤玉指绞着裙角,声音细若蚊蝇地认着错。赵昱见状,忙温言打圆场:“晴晴哪里知道折郎君对凌娘子存了这般心意?也是无心之失。”
众人闻言,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皆轻轻叹息。这世间情愫,大抵如此,身在局中,往往当局者迷,旁观者反倒看得清楚。
景昭摸着下巴,啧啧有声:“依我看,不止晴儿不知,怕是知许自己都未曾理清。分明是心中酸涩,却连自己都不肯承认,倒像是吃味了,还不自知。”
杜明夷循着知许离去的方向,追了出去。密林之中,老树盘根错节,枝叶层层叠叠,将日头遮了大半,只余几缕细碎的光斑洒落在青石小径上,忽明忽暗。
知许独自坐在石凳之上,脊背微微佝偻,双手撑在石面,目光怔怔地望着远处竹篱边盛开的山茶花,连杜明夷走到近前都未曾察觉。
“风这般凉,久坐恐要着寒。”杜明夷在他身侧坐下,递去一件素色披风,“披着吧。”
知许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眼眶仍微微泛红,睫毛上凝着的湿意被风一吹,泛起点点微光。他接过披风,攥在手中,嗓音低沉,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明夷哥怎的也跟来了?”
杜明夷并未看他面上的窘迫,只望着身旁的灌木丛,淡淡开口:“你若当真心悦凌娘子,就该寻个时机,让她知晓你的心意。躲在此处独自伤怀,难道萧大郎还会主动退避不成?”
知许垂首不语,额前的散发垂落,遮住了眉眼,嗓音低低地道:“她都要与萧家定亲了……我这时再去说,岂不是平白给她添烦?”
“凌家何时放出风声,说要与萧家定亲了?”杜明夷反问,指尖轻轻叩了叩石凳,“折、凌两家素来交好,舅母若真有此意,怎会半句不曾与你提起?”
知许手指微动,仍嘴硬道:“可……可晴儿亲眼瞧见他们一同在茶肆,言笑甚欢,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茶肆本就是众人聚集之地,亲友相见,原也寻常。”杜明夷随手拾起一片飘落的秋叶,置于指尖轻轻一转,“你去凌府送春茶,不也在回廊之下与凌娘子对坐品茗?难道也要说是议亲不成?”
这话正戳中要害,知许一时语塞,喉结微动,却终是没能反驳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杜明夷见他神色松动,语气也缓和了些:“你若真怕扰了她,不如亲自去问个明白。若真有婚约,你便死心;若只是误传,你岂非要因这一番胡思乱想,错失一段心意?待日后回想起来,岂不悔之晚矣?”
林间一时静默下来,唯有风穿林叶,沙沙作响,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笑语。良久,知许才轻轻地“嗯”了一声,嗓音低低的,却已不似方才那般固执。
又坐了片刻,风势渐起,携着几许凉意拂过,吹得枝头秋叶簌簌而落。杜明夷率先站起身来,伸手朝他递去:“回去吧。总躲在这林子里,也躲不过心事。
若真要问个明白,不如亲自去,总好过听旁人议论纷纷,徒增猜疑,误了大事。”
知许望着他伸来的手,指节修长,微微一怔,方才伸手握住,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低声道:“我明白了,多谢明夷哥。”
杜明夷瞧着他泛红的眼眶与微微发红的鼻尖,忍不住轻笑:“怎的越长大,越爱掉泪?从前在学塾被夫子罚抄书册,也不曾见你掉过这许多眼泪。”
知许脸上顿时一热,慌忙别过脸去,抬手揉了揉眼角,强辩道:“我、我才没有哭!不过是风大,迷了眼。”
“风迷眼,还能迷得鼻尖都红?”杜明夷嗤笑一声,故意逗他,“那年你去丽泽书院求学,头三个月寄回家的书信,有几页纸角都洇着泪痕,清晏还与我比对着看了许久,说你定是偷偷哭过。”
知许闻言,猛地睁大双眼,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声音都变了调:“还有谁知道?可别叫旁人晓得了!”
杜明夷被他拽得一顿,忍俊不禁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放心,除了我与清晏,再无旁人知晓。”
知许这才松了口气,揉了揉发烫的面颊,低声嘟囔道:“你与清晏哥从小一处厮混,这般隐秘之事,也能被你们瞧出来……”
二人一路说笑,脚步也渐渐轻快起来,浑然未觉,密林深处,一抹茜红色的身影悄然隐于老树之后,方才的对话,正随风飘入那人的耳中。
色漫过林梢时,凌霜的裙角扫过草叶上的露珠。她望着林边小径上那两道渐淡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