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杏仁中毒事件，如同在坤宁宫本就紧绷的神经上又狠狠拧了一把。虽然经过刘纯和平安一夜的精心守护与救治，朱橚的身体状况稳定下来，次日清晨甚至能咿呀着要水喝，但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所带来的震撼与后续影响，却远远未曾平息。
马皇后受到的惊吓最为剧烈。她守在儿子床边，几乎寸步不离，原本就因前朝之事忧心的容颜更添憔悴，看着朱橚苍白虚弱的小脸，时不时便落下泪来。她对宫人的看管严厉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不仅将当日值守的乳母、宫女重重责罚、调离内殿，更是下令将朱橚多宝格内所有稍具风险或她不认识的药材玩具全部撤走，一律换上绝对安全的布偶、玉器。
“都是娘不好……娘没看顾好你……若是你再有个好歹……”她抱着朱橚，声音哽咽，充满了后怕与自责。这份浓得化不开的母爱，此刻却成了朱橚行动的新枷锁。他失去了最便利的“药材实验室”，身边伺候的人也换成了更加陌生、恐怕也更难揣摩和利用的新面孔。
朱元璋在震怒于军械案之余，闻听幼子险些遭难，更是火上浇油。他亲自来坤宁宫看了一眼，见朱橚虽虚弱却已无大碍，便将一腔邪火发泄在了宫人身上。
“查！给咱彻查！”他对着跪满一地的坤宁宫太监宫女怒吼，“一颗苦杏仁！如何就能到了皇子手中？还挤出了毒汁？！是有人疏忽失职，还是……包藏祸心？！杜安道！”
“奴婢在！”内侍省首领太监杜安道浑身一颤，连忙应声。
“将坤宁宫所有经手过药材、伺候过皇子玩耍的宫人，全部给咱拉去内官监，仔细拷问！咱倒要看看，是哪个狗奴才如此不小心，或者……如此大胆！”朱元璋的眼神冰冷如刀，扫过众人，那目光中的猜忌毫不掩饰。他甚至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闻讯赶来的其他几位年长些的皇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所在的方位，仿佛在怀疑是否有人借幼弟之手行阴损之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恐惧如同冰水浇头。内官监的拷问，不死也要脱层皮！
“重八！”马皇后虽也后怕，但终究心善，不忍见无辜宫人受此酷刑，“事发突然，未必就是有人蓄意。小五如今需要静养，这般兴师动众，喊打喊杀，反而惊扰了他。不若先细细盘问，若真是疏忽，重重责罚便是，何必动大刑？”
朱元璋冷哼一声：“妹子你就是心太软！宫里的事，有时就得用重刑才能挖出鬼蜮心思！”但他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朱橚和泪眼婆娑的发妻，终究缓和了语气，“罢了，便依你。杜安道，仔细盘查，若有任何疑点，立即报咱！”
即便如此，坤宁宫依旧有数名低等太监和宫女被带走盘问，其中包括了那位因腿脚麻利曾被朱橚“青睐”、负责部分外围清扫工作的小柱子。
朱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小柱子知道太多秘密！虽然他并不知晓核心，但那些传递信号、收取物品的事情，一旦在严酷盘问下吐露一二，后果不堪设想！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之前选择了蛰伏，并未让小柱子进行更危险的行动。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祈祷小柱子足够机灵，也足够忠诚，能够扛过盘问。同时，他必须立刻启用平安这条新线，了解外部情况，尤其是小柱子的安危！
然而，新的乳母和宫女看管极严，刘纯前来复查时，马皇后也几乎全程陪同，朱橚根本找不到与平安单独交流的机会。
就在他心急如焚之时，转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刘纯对朱橚“误食”苦杏仁之事，始终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疑虑。那日检查药材时，他分明记得那包苦杏仁是放在多宝格最底层、需要一定力气才能拉开的抽屉里，且杏仁本身干燥坚硬，一个婴儿如何能精准地拿到并挤出汁液？这太过巧合，也太不符合常理。
但他不敢深想，更不敢将自己的疑虑禀报皇帝皇后。一方面毫无证据，另一方面，若皇子真是“自行服毒”，那背后所代表的意义更是骇人听闻，足以掀起比军械案更恐怖的风暴。他只能将这份疑虑深深埋藏，但对待朱橚的态度，却在恭敬中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敬畏和谨慎。
这次复查，他开具了调理脾胃、安神定惊的方子，并对马皇后道：“娘娘，殿下此次受创，虽毒性已解，但脾胃元气难免损伤，日后饮食需格外精心。老臣开的方子中，有几味药炮制火候要求极高，太医院药童虽众，但能精准把握者寥寥。平安于此道尚算熟稔，可否允他每日前来，亲自为殿下煎药，直至殿下康复？如此，老臣也能更放心些。”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且显得刘纯极为负责尽心。马皇后正在为朱橚的饮食发愁，闻言自然应允：“如此甚好，有劳院使费心，便让那药童每日过来吧。”
朱橚心中顿时一松。刘纯此举，或许是出于医者的责任，或许那丝疑虑让他想借此观察自己，或许两者皆有。但无论如何，这为他和平安创造了每日固定、且相对合理的接触时间！
次日开始，平安便每日辰时和申时准时来到坤宁宫小茶房，为朱橚煎药。新的乳母和宫女起初严密监视，但见平安只是沉默地守着小药炉，眼神专注，动作一丝不苟，并无任何异常举动，久而久之，便也放松了警惕，只当是个背景板似的药童。
而朱橚，则开始利用每次服药的机会，进行新的尝试。
新的乳母喂药极为小心，每次只喂一小勺，且会仔细吹凉。朱橚无法再打翻药碗制造混乱。但他发现，平安每次送药来时，托盘上除了药碗，总会放着一小碟不同的、药性平和且味道甘甜的“药引子”，如冰糖、饴糖、或是一小片甜橙皮，用以缓解汤药的苦涩。
这成了他的新媒介。
他开始对不同的“药引子”表现出鲜明的“喜好”。有时会对冰糖视而不见，有时会伸手去抓饴糖，有时则会对着甜橙皮咿呀叫唤。
乳母只当是孩子心性，往往笑着依他。
但站在下方垂手侍立的平安，却将这一切默默记在心里。他很快意识到，这绝非简单的喜好。五皇子似乎在用这种方式，传递着某种编码！
经过几次观察和印证，平安初步解读出：拒绝冰糖代表“无事”或“安全”；选择饴糖代表“有关注”或“有消息”；而对橙皮感兴趣，则可能代表“危险”或“急需沟通”。
这日煎药时，平安注意到两名宫女在一旁低声交谈，隐约听到“内官监”、“拷问”、“小太监嘴硬”、“没问出什么”等零星词语。他心中一动。
送药时，他特意在托盘上放了两块饴糖。
朱橚看到那两块饴糖，眼神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他伸出小手，抓起其中一块，却没有吃，而是捏在手里玩了一会儿，然后才放入口中。
平安的心跳加快了。一块饴糖——有关注\/有消息。皇子收到了信号，并且给出了回应！
下一次煎药时，平安带来的“药引子”是冰糖。但在他将药碗递给乳母，转身欲退下时，他的手指极其迅速而隐蔽地在托盘边缘无人处，用指甲划了一个极小的“安”字，随即抹去。
朱橚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冰糖代表“无事”，加上那个“安”字——小柱子安全！盘问结束，并未吐出任何不利信息！
一股巨大的 relief 席卷了朱橚。他最担心的一颗石头暂时落地。小柱子通过了考验，这份忠诚和机敏，值得未来重用。
然而，平安带来的并非全是好消息。
几日后，朱橚再次通过“药引子”编码询问外界情况（选择饴糖）。平安在送药时，指尖再次快速划动，这次留下的痕迹，隐约像个“火”字，又像“北”字的一部分，随即被他用袖口擦去。
北？火？北三所？！还是指军械案如火如荼？
朱橚无法确定具体含义，但无疑预示着不安和危险仍在持续。
他迫切需要更清晰的信息。但现有的沟通方式太过简陋和受限。
他必须设法与平安进行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哪怕极其短暂的面对面交流。
机会出现在一次煎药时。小茶房内恰好只有平安一人看火，一名宫女去取东西，另一名因故暂时离开。时机稍纵即逝！
朱橚立刻对乳母表现出极大的烦躁，哼哼唧唧，小手拼命指向小茶房的方向，似乎被药味吸引，又或是想去看煎药。
乳母拗不过他，又见茶房并无外人，只得抱着他走过去，口中哄着：“殿下是想看平安煎药吗？好好好，我们去看一眼就走。”
进入茶房，药香扑鼻。平安正坐在小凳上，专注地盯着药炉，见乳母抱着皇子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朱橚在乳母怀里扭动，小手伸向平安刚才坐的那个小凳，似乎想下去。
“殿下，这可不行，地上脏。”乳母抱紧他。
就在这一瞬间，朱橚的目光与平安的目光再次相遇。朱橚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没有声音，但口型清晰——那是一个“夜”字。
平安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绷紧，但立刻恢复如常，低下头，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乳母并未察觉任何异常，抱着朱橚哄道：“看也看过了，药快好了，殿下我们回去等吧。”
朱橚被抱离茶房，心中却如擂战鼓。他冒了极大的风险，传递了一个最关键的字。“夜”——代表夜枭，代表他隐秘的身份和意图。他在赌，赌平安的智慧和抉择。
下一次平安前来煎药时，朱橚注意到，他用来扇火的那把旧蒲扇的扇柄上，多了一道极新的、浅浅的刻痕，形状正是一只简笔的、蹲着的鸟。
平安收到了信息，并且给出了回应！
他接受了“夜”的暗示，愿意归属于这个神秘的组织！
一条真正意义上的、可靠的暗线，终于初步织就。
然而，就在朱橚为此稍感振奋之时，更大的风波，伴随着朱元璋的圣旨，骤然降临坤宁宫。
这一日，朱元璋面色铁青地到来，甚至未曾多看朱橚一眼，便将一份名单摔在了马皇后面前。
“妹子，你自己看！军械案牵连出的蠹虫！竟敢将手伸到宫内采买！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连供给皇子们的份例都敢动手脚！”
马皇后拿起名单一看，脸色也瞬间苍白。上面赫然列着几名内官监、御用监官员的名字，甚至还包括一位负责部分宫苑用度调度、与坤宁宫时有往来的老牌宦官！
“这……怎会如此……”马皇后难以置信。
“咱已下旨，一干人等，即刻锁拿诏狱，严惩不贷！”朱元璋语气森寒，“宫内用度，需得彻底清查整顿！尤其是皇子身边，绝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他的目光如利刃般扫过殿内所有伺候的宫人，包括那些新来的乳母和宫女。
“传咱旨意，坤宁宫所有伺候五皇子之人，无论新旧，再行彻查背景！若有任何不清不白，或与名单上之人有牵连者，立斩不赦！”
圣旨一下，坤宁宫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恐惧之中。新一轮、更严酷的清洗，即将开始。
朱橚躺在摇篮里，心中冰冷。父皇的雷霆之怒无差别地席卷而来，他刚刚初步建立的、脆弱的信息渠道，可能瞬间就被这风暴撕得粉碎！
新的乳母宫女能否信任？平安每日前来煎药的特许会不会被取消？小柱子刚刚过关，是否会再次被波及？
一切又充满了变数。
暗线初织，便遭风雨飘摇。 雏枭欲飞，却陷惊涛骇浪。
（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