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火种一旦点燃,便能驱散最深沉的绝望,赋予濒死者难以想象的力量。
自苏萤冒死尝蕈,证实那微弱的光蕈能够食用并提供些许能量后,整个曙光营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等死之地,虽然依旧被无垠的黑暗与冰冷包裹,但一种名为“求生”的迫切动力,开始在幸存者之间无声地流淌。
采集光蕈成了营地当前最紧要的任务。
在苏萤的指导下,人们变得更加仔细。他们不再用石片粗暴地刮擦,而是寻找边缘锋利的碎石或金属片,小心翼翼地贴着地面,将那些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墨绿色菌丝连同其附着的一点点土壤一起剥离下来,收集到临时找来的各种容器里——破瓦罐、凹陷的石块、甚至稍微平整些的大片兽骨。
过程缓慢而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光蕈的分布并不均匀,往往搜寻一大片区域,也只能找到零星几点微弱的墨绿。而且,它们似乎只生长在林烬周身散发出的那圈微弱光晕之内,一旦超出这个范围,地面便是彻底的死寂,连那点可怜的墨绿都找不到。
这进一步印证了光蕈与林烬微光之间存在着某种奇特的共生关系。
撼山将拖着伤腿,组织起还能活动的人手。他将人分成两组,一组继续由他带领,加固那简陋的围墙——尽管不知道这石头矮墙能挡住什么,但至少能给人一丝心理上的安全感。另一组则全部交由苏萤指挥,专注于搜寻和采集光蕈。
效率依然低下。光蕈太细小,生长又慢,采集到的数量远远不足以满足近百幸存者的需求。每个人每天能分到的,不过是沾湿指尖的一点儿分量,放入口中几乎尝不到味道,只能感受到那一丝微乎其微的能量化开,勉强吊住性命。
伤重者和年幼的孩子被优先分配,但这并不能阻止生命的流逝。几天下来,又有两个伤势过重的妖族和一个年迈的人族修士在寂静中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力,身体在微光下迅速冰冷、僵硬。没有时间悲伤,幸存者们默默地将遗体抬到微光区域的边缘,放置在黑暗中。不过片刻,那冰冷的黑暗仿佛活物般蠕动起来,悄无声息地将遗体吞噬、分解,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归墟的死寂,正在无声地消化着一切。
这一幕深深刺激着每一个人。他们更加拼命地搜寻着光蕈,眼睛几乎要贴到地面上,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墨绿色痕迹。
苏萤更是几乎不眠不休。她本就聪慧,作为狐妖祭司的女儿,从小耳濡目染,对草木生灵有着远超常人的感知力。她发现,光蕈并非完全随机生长。它们似乎更倾向于生长在人们经常活动、或者说,经常散发出生机与微弱元气的地方附近。
她尝试着将自己体内那仅存的一丝丝微末妖力,凝聚于指尖,轻轻点在一处看起来土壤稍显“肥沃”的地面上。几天后,她惊喜地发现,那里果然冒出了几点新的、极其微小的光蕈菌落!
这个发现让她心脏狂跳。
“它…它不仅仅吸收林烬散发的光…”她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思索的光芒,“它可能…也在吸收我们散逸出的生机和能量?”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她找到了撼山将和几位暂时负责统筹的原仙盟修士代表。
“我们需要改变采集方式!”苏萤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疲惫而有些沙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不能只是搜寻。我们可以尝试…培育它!”
“培育?”一个人族修士皱眉,他道号“明心”,原本是擅长炼丹的,此刻却觉得这狐妖少女在异想天开,“此地毫无灵气,土壤死寂,连最顽强的腐草都不生,如何培育这奇异菌类?”
“正因为环境极端,它才特殊!”苏萤争辩道,“它依赖林烬的微光而生,但可能也需要我们散逸出的生机作为引子或养分!如果我们能主动提供一点点…”
她将自己的发现和猜测说了出来。
撼山将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抓住了重点:“你的意思是,咱们挤在一起,喘口气,就能让这玩意儿长得多点?”
“可以这么理解,但可能效率很低。”苏萤点头,“我需要试一试。划出一小片地方,让大家轮流在那里稍作停留,或者…尝试主动向那片土地注入一点点元气,哪怕再微弱也好。”
明心道人依旧摇头:“荒谬。我等法力枯竭,自身难保,每一丝元气都珍贵无比,岂能浪费在这虚无缥缈的尝试上?若是无效,岂非雪上加霜?”
“但若是有效呢?”苏萤毫不退缩地看向他,“我们现在每天采集到的,够谁吃?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得死!任何可能的机会都必须尝试!更何况,并不需要消耗太多,只是一点点散逸的、无法吸收恢复的元气余波!”
撼山将摸了摸自己断角的根部,又看了看远处那几个因为分到稍多一点点光蕈而暂时睡去的小妖,沉声道:“俺觉得狐丫头说得在理。干等着是死,试一试,说不定能活。划地方!需要俺怎么做?”
有了撼山将的支持,苏萤立刻行动起来。她在离林烬稍近、光照相对稳定的一处角落,划出了大约一张草席大小的区域。
“麻烦大家,如果休息,可以尽量靠近这片区域。如果…如果还有余力的,可以尝试将手掌贴在地面,不用刻意运转功法,只是想象着将体内那一点点无法利用的、散逸的生机导入地下就好。”
起初,响应者寥寥。尤其是原仙盟的修士们,大多持观望甚至怀疑态度。妖族群这边,则更多是看在撼山将和苏萤母亲(那位老狐妖祭司)的面子上,勉强配合。
苏萤自己则整天待在那片试验区旁。她不顾明心道人“徒耗元气”的告诫,持续地将自己那微弱得可怜的妖力,一丝丝、小心翼翼地导入地下。她能感觉到自身的疲惫在不断加剧,但她咬牙坚持着。
几天过去了,试验区的地面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质疑的目光越来越多。明心道人甚至私下对撼山将说,此举徒劳无功,应集中所有人力进行更大范围的搜寻。
就在苏萤自己也快要感到绝望的时候,变化发生了。
那是一个轮到几个小妖在试验区附近玩耍休息的日子。孩子们的好奇心驱使他们学着苏萤的样子,把小手按在地上,叽叽喳喳地“输送能量”。他们根本没什么元气可言,但那蓬勃的、属于幼崽的鲜活生机,却是不自觉地散发出来。
第二天清晨,苏萤照例第一时间来到试验区查看。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那片区域的中央,几点明显比周围更加饱满、颜色更深、几乎呈现出淡绿灰色的光蕈,冒了出来!它们的大小几乎是自然生长光蕈的两倍,而且,顶端那层吸收的微光也似乎更加浓郁了一些!
“成了…真的成了!”苏萤的声音带着哭腔,激动得浑身发抖。
她的惊呼引来了其他人。当人们看到那明显不同的光蕈时, skepticism(怀疑)终于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和希望的狂喜。
“真的…能长出来?” “好像更大!能量感觉更足!” “快!试试看能不能吃!”
苏萤小心翼翼地采集下那几株“培育”光蕈,分给众人品尝。那微弱的能量感确实比之前的要明显一丝!
虽然依旧微不足道,但这证明了这条路是可行的!光蕈可以被人为影响,可以“培育”!
整个营地沸腾了。不需要撼山将再催促,所有人都自发地开始配合苏萤。那片试验区成了最受欢迎的地方,人们休息时宁愿挤在那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尝试着,将自己体内那无法利用、注定要散逸浪费的微弱生机和元气余波,导入地下。
就连明心道人也放下了矜持,带着几个弟子,在试验区旁打坐——并非修炼,而是刻意引导那些散逸的元气渗入地面。他们很快发现,这样做虽然对自身恢复毫无益处,但确实能微弱地感知到地下那菌丝网络的“喜悦”和“增长”。
苏萤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光蕈之母”。她更加细致地观察记录,发现不同的人,散逸的生机性质似乎略有不同,对光蕈生长的影响也微有差异。她开始尝试进行更精细的“分区”,虽然条件简陋,但这无疑是在这片死寂之地中,开创性的“农业”萌芽。
光蕈的产量,终于开始有了缓慢但确实的提升。虽然远达不到饱腹的程度,但至少,饿死的阴影被稍稍推远了一些。
然而,苏萤在持续的观察中,也逐渐发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现象。
她注意到,每当一片区域的光蕈被采集后,那片区域的地面,温度似乎会比其他地方更低一丝。而林烬周身散发出的微光,亮度似乎也会有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波动。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浮现。
她找到撼山将和明心道人,脸色凝重。
“将军,明心道长,我发现…光蕈的生长,恐怕并非没有代价。”她声音低沉。
“代价?什么代价?”撼山将一愣。
“它吸收林烬的微光而生。”苏萤指着那昏迷的少年,“我怀疑…它生长得越多,消耗的微光能量就越多!虽然现在看起来微乎其微,但如果我们持续扩大培育,未来…”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两人都瞬间明白了其中的恐怖含义。
微光,是他们生存的根基,是隔绝死亡的最后屏障。如果光蕈的生长是以消耗这微光为代价…
明心道人脸色发白:“这…这岂不是饮鸩止渴?”
撼山将的牛眼也瞪大了,粗重的呼吸喷出白雾:“你的意思是,咱们种越多这玩意儿吃,这护着咱们的光…就会越弱?”
苏萤沉重地点了点头:“虽然现在消耗极少,但如果我们想活下去,就必须获得更多食物,就必须培育更多光蕈…这是一个…”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两难的困境。
“是一个循环。”明心道人接口道,语气干涩,“一个走向毁灭的循环。要么饿死,要么…耗尽微光,一起被黑暗吞噬。”
刚刚燃起的希望,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
三人沉默地看着那片散发着微弱光明的区域,看着那些仍在小心翼翼培育、采集光蕈而浑然不觉的幸存者们,看着那昏迷中依旧维系着这一切的少年。
光蕈带来了生的希望,却也埋下了潜在的致命隐患。
它是一颗救命的种子,却也可能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如何平衡生存与能量的消耗,成为了悬在曙光营头顶,另一把无形的利刃。
而此刻,鹰妖凌翼的警告声再次从围墙上方传来,这一次,带着更深的紧迫:
“那东西更近了!它的样子…像是一块破碎的门!它在发光,和…和林烬右眼的感觉很像!”
深空的威胁从未远离,而内部的困境,也已悄然浮现。
生存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