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船后的浮木,在无边无际的黑色海面上缓慢地、艰难地浮沉。
一种弥漫全身的、沉重的钝痛,仿佛整个人被巨石碾过,每一寸骨头,每一丝肌肉都在无声地呻吟。随之而来的是冷,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无法驱散的寒意,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颤抖,却发现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
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草药味,混合着陈年灰尘、霉烂干草,还有一种……属于另一个人的、带着汗渍和风尘的陌生体味,霸道地钻入鼻腔。
小乞丐的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勉强掀开一条细微的缝隙。
模糊
一切都是模糊扭曲的。
昏暗中,只能看到一片凹凸不平、色彩斑驳的穹顶,似乎是某种彩绘,但早已剥落褪色,被蛛网和污垢覆盖。这不是他熟悉的巷子角落或破木箱后的景象。
困惑
巨大的困惑淹没了他。
他在哪?
记忆是破碎的残片。
黑疤狰狞的疤脸……雨点般落下的拳脚……木棍砸在背上的闷响……冰冷的泥浆灌入口鼻……还有……还有……
还有一只伸出去的手。
指向那片绝望的黑暗。
以及……一道撕裂黑暗的、快到极致的影子……和喷溅的、温热的……血?
是梦吗?那种恐怖的景象,只可能是一场噩梦。
他试图转动一下眼球,更仔细地观察周围。这个微小的动作却牵扯到了颈部的肌肉,一阵剧烈的酸痛传来,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极其沙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
“呃……”
这细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破庙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几乎就在声音发出的瞬间,小乞丐模糊的视野边缘,那一直静止不动的、如同背景一部分的模糊黑影,动了一下。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残存的梦境带来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是黑疤的人?他们还没放过他?!
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身体猛地向远离黑影的方向缩去,同时努力地想要抬起手臂格挡——尽管这个动作带来的只有全身伤口撕裂般的剧痛。
“嘶——啊!”痛苦的呻吟再也压抑不住,从干裂的嘴唇间溢出。他的动作僵住,疼得眼前发黑,只能急促地喘息,像一条离水的鱼。
那黑影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它——他——缓缓地转了过来。
模糊的视线逐渐对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眼睛。
不再是昨夜那迸发着滔天杀意、冰冷如剑的眸子,但也不是最初那种彻底的、空洞的死寂。那里面似乎沉淀了一些东西,一些难以言喻的、复杂而沉重的东西,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水下却藏着无尽的漩涡与暗流。它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是那个……墙角的怪人。
记忆的碎片猛地拼接起来!不是梦!那血腥的杀戮……是真的!是他……是他杀了黑疤他们……是他……
小乞丐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震惊和恐惧而放大。他僵在原地,连疼痛都忘了,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逐渐清晰的脸——枯槁、污秽、遍布岁月的刻痕与风霜,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的阴影之下。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是这个怪人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他想干什么?
无数的疑问和恐惧塞满了他的小脑袋,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看着对方那破旧的、沾染着暗色污渍的衣衫,看着对方枯瘦但骨节异常粗大的手,看着那柄随意放在身侧、锈迹斑斑却仿佛散发着无形寒气的铁剑。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
小乞丐缩在草堆里,裹着那件陌生的、带着陌生气味的破袍子,吓得浑身僵硬,连眼都不敢眨。
独孤无双的目光从他惊恐的脸上,缓缓移到他因急促呼吸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上,然后又移回他的眼睛。
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孩子压抑不住的、带着疼痛和恐惧的喘息声在庙里回荡。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那两片干裂起皮、几乎从未开启过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喉结滚动,似乎需要调动久未使用的发声器官,发出一点极其沙哑的声响。
那声音很低,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砸在小乞丐的耳膜上。
“……活着。”
只有两个字
没有任何语调,没有任何情绪。
小乞丐彻底愣住了。
活着?
这两个字像锤子一样敲在他的脑海里,震得他嗡嗡作响。
他不是该问“你是谁”?或者“感觉怎么样”?或者像黑疤那样威胁他?甚至像王婶那样驱赶他?
都没有。
只是……“活着”。
一种难以形容的、巨大的荒谬感和茫然感席卷了他。他下意识地、顺着这两个字,去感受自己的身体。
疼
很疼
冷
很冷
饿
非常饿
但是……呼吸虽然艰难,却还在继续。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虽然是因为恐惧,但确实在跳动。血液还在流淌,带着温度。
他……确实还活着。
在黑疤那些人往死里的围殴之后,在那片冰冷的血泊里……他,活下来了。
是这个看起来像石头、杀起人来像恶鬼一样的怪人……让他活下来的?是他把他带到这里,给他敷药,给他盖上袍子?
小乞丐眼中的恐惧一点点褪去。
他看着独孤无双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冲上来,震得他全身伤口像要再次裂开,疼得他瞬间蜷缩起来,眼泪都飙了出来。
“……咳!咳咳咳!”
他咳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在草堆里痛苦地蜷成一团。
独孤无双静静地地看着他咳嗽,看着那具小身体因为痛苦而剧烈颤抖。他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上前安抚,也没有出声询问。
直到咳嗽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痛苦的喘息,他才再次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磨砂般的沙哑,听不出任何波澜:
“……别动。”
这一次,小乞丐听懂了。
他努力抑制住身体因为疼痛而产生的细微颤抖,强迫自己慢慢放松下来,躺在草堆上,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他又一次看向独孤无双。眼神里的恐惧已经淡了很多,多了几分茫然、无助,和一丝极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他还活着。
是这个怪人说的。
空气依旧冰冷,庙宇依旧破败,全身依旧疼痛难忍。
但有什么东西,在这死寂的、弥漫着草药和血腥味的破庙里,悄悄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