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荒原。
第三屯外的土坡上,焦黑的傀儡残骸歪斜倒伏,齿轮散落一地,断裂的铜臂还保持着抓握的姿态,却只抓住了一缕夜雾。
几具犁铧卫的轻型步战傀瘫在沟渠边,关节卡死,眼眶里最后一丝磷火早已熄灭。
墨七弦蹲在一具损毁最严重的巡哨傀旁,指尖轻轻拨开它胸腔裂口处的铜片。
她的目光如尺,一寸寸丈量着齿轮咬合的错位角度、弹簧回弹的迟滞曲线,最后停在那根微微扭曲的主控轴上。
“误差0.3秒。”她低声自语,声音几乎被风吹散,却一字不漏地记进了随身竹板,“三组同步时钟,分别来自燕州老李记、云阳匠作局和民间散铺……频率偏差累积,阵型前置半拍——刚好撞进敌骑冲锋死角。”
她没抬头,但所有人都感到了那种冷得发僵的沉默。
赤脊一脚踹翻旁边的工具箱,铁锤砸在地上发出刺耳锐响:“你们疯了!拿命在试错?谁给你们的胆子擅自组军?谁教你们用混装计时器打野战?这要是正规军,早就被砍光十回了!”
几个年轻匠人脸色发白,低头不敢吭声。
有人小声辩解:“我们……我们以为只要按你画的图组装就行……没想到时间也得统一……”
“你以为?”赤脊怒极反笑,“战场上没有‘以为’!差半息,就是生死之隔!差一次同步,整条防线都会崩!你们这是造傀儡,还是送葬?”
墨七弦终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她没看赤脊,也没看那些惶然的匠人,只是缓缓从怀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
纸上密密麻麻布满线条与符号,中央赫然写着一行小篆:《时间戳嵌入式脉冲协议V0.1》。
“不是我以为。”她声音平静,却压过了风声,“是我在学。”
她展开图纸,指尖点向其中一组环形震荡电路:“古代没有原子钟,但我们有共鸣腔。每一具自发傀儡,都可以通过地脉传导释放一个微型震动信号——我把它编码成固定频率的脉冲波,每隔九息一次,误差控制在±0.05秒内。所有接入网络的傀儡,只需监听这个‘心跳’,就能自动校准自身时钟。”
众人怔住。
“你……你是说,让大地自己当钟?”一名老匠人喃喃道。
“没错。”墨七弦点头,“我不立规矩,不设层级,也不收权柄。我只提供一个接口——谁愿意连,就按这个频率震动大地。能听懂的,自然会跟上。”
她顿了顿,俯身拾起一块碎石,在地上划出一道横线。
“技术一旦开源,就再也关不回去。混乱不可避免。但我们不怕试错,怕的是不懂从错误里提取规律。0.3秒的延迟,今天害死了三具巡骑……明天,它会成为标准。”
赤脊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捡起了地上的锤子。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废弃驿站内,火把噼啪作响。
萧无咎端坐上首,玄色披风未解,腰间佩刀横放案前。
他面前站着十几位各地赶来的义军首领、独立匠师、流散工坊代表。
空气紧绷如弓弦。
“即日起,各部归编为‘协防联军’,统属调度由王府铁卫协调。”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设立铁律十条:一令一动,违者斩。”
哗然四起。
“我们不是兵!是匠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拍案而起,手指直指萧无咎,“当年你们王府一把火烧了墨家三百工坊,夺我秘典,今日还想管我的锤子往哪敲?”
“对!我们造的是货物,不是军械!”
“你们懂什么叫机关灵性吗?强行统一?笑话!”
吵嚷声几乎掀翻屋顶。萧无咎不动声色,眸光沉如寒潭。
就在这时,门帘被人掀开。
墨七弦走了进来。
她一身粗布短打,肩头还沾着北境的尘土,手中只提着一卷竹简。
没人认出她是谁,但她的气场让喧嚣渐渐平息。
她走到长桌尽头,将竹简轻轻放下。
“我不立规矩。”她说。
众人愣住。
“我只提供接口。”她抬起手,用指节在地板上敲了三下——笃、笃、笃。
短暂寂静后,驿站外远处,一具正在巡逻的四足巡骑傀突然停下,缓缓转头,面朝驿站方向,双目亮起幽蓝微光。
全场死寂。
连萧无咎的眼底,都闪过一丝锐芒。
没有人再说话。
因为他们都明白了——这不是命令,不是权术,而是一种全新的秩序语言。
谁掌握理解它的能力,谁就能听见世界的脉搏。
而在更远的南方废村,阿木尔蜷缩在干涸的渠底,浑身泥泞,胸口剧烈起伏。
他刚从一场追杀中逃出生天。
骨魇的游骑如影随形,黑色巨傀踏地无声,仿佛能嗅到活人的气息。
他甚至听见了他们低语:“找到那个偷看心脏的人……主上要他的眼睛。”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染血的麻布,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几根铜丝的走向——那些被塞进巨傀腹中的跳动心脏,并非祭品,而是能源核心。
更可怕的是,电流路径呈逆向回路,像是在抽取某种生物电反哺系统……
这不是造傀。
这是养魔。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记住每一个细节。
他知道,这些东西,必须交给墨七弦。
夜更深了。
工坊地窖中,墨七弦正伏案疾书,笔尖沙沙作响。
忽然,一只纤细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烽九。
传令兵少女脸色苍白,嘴唇微颤,另一只手指着墙角那块用于监听地脉震动的青石板,用力按了下去——然后,又抬起。
一下。
停顿。
又一下。
再停顿。
她的动作极轻,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
(续)
地窖中,青石板的震动还在持续。
一下。
停顿。
又一下。
节奏缓慢而沉闷,像是某种巨大生物在地底呼吸。
烽九的手指微微发抖,她死死按住墨七弦的手腕,仿佛怕她错过这来自深渊的讯号。
墨七弦闭上眼,指尖贴着石面,脑中飞速演算:十七息一循环,波动衰减率极低,穿透力远超常规机械共振——这不是地脉自然震荡,也不是风蚀岩层引发的次声波。
她猛然睁眼,瞳孔骤缩如针尖。
“活体心跳。”她声音冷得像铁,“不是模拟,是真实的、成规模的人类心脏搏动……他们在用活人做计时源!”
空气凝固了。
她终于明白了那些黑色巨傀为何能跨越百里仍保持行动同步——它们不需要外部指令,也不依赖中枢控制。
每一具傀儡都嵌入了一个生物节律锚点,而这个节律,源自被囚禁的活人心跳。
无数颗心脏在地下同频跳动,织成一张无形的时间网,覆盖战场全域。
分布式生物时钟系统。
古老残忍,却又精准到令人战栗。
“所以……他们不是在造傀。”墨七弦缓缓站起身,声音压得极低,“是在把人变成齿轮的一部分。”
她转身冲向案台,竹简翻飞,炭笔疾走。
图纸上迅速勾勒出一套反制装置:谐频干扰桩——以沙暴为掩护,在敌军必经之路深埋共振腔体,释放与心跳频率相位相反的振动波,扰乱其时间基准,使傀儡阵列失序脱节。
“必须赶在下一轮同步前布设。”她头也不抬,“通知所有可调动的巡骑,向西北三十里集结。我要那片荒原,听不见一颗多余的心跳。”
当夜,狂风卷沙,星月无光。
三十六根铁木包铜的干扰桩被秘密运抵预定位置。
墨七弦亲自带队,将第一根桩体插入干裂的地表。
机构启动瞬间,地底传来细微嗡鸣——反相脉冲已开始扩散。
就在此时,大地轰然崩裂!
尘浪冲天而起,六道黑影从地底破土而出,扭曲纠缠,竟在空中熔合成一头庞然巨物——六具巨傀融合而成的合体傀,通体漆黑如墨,关节处流淌着暗红血丝般的能量回路。
它胸口赫然镶嵌着一颗仍在搏动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引动周围空气震颤,仿佛整片荒原都在为它供能。
“撤!”墨七弦厉喝,紧急撤离程序立即激活,三具犁铧卫扑上前阻挡。
晚了一步。
合体傀双臂展开,链锯飞刃呼啸而出,钢牙撕裂空气,瞬间绞碎两具巡骑,第三具被拦腰斩断,残骸燃起幽蓝火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雪亮剑光劈开沙幕。
萧无咎持剑而来,玄袍猎猎,剑锋直取合体傀心核。
他动作快如鬼魅,一击逼退怪物,却也被反震之力震退数步,肩甲崩裂,鲜血渗出。
“别让他们带走任何零件!”他低吼,剑势再起,竟是以命换机。
墨七弦正欲下令远程引爆干扰桩,忽然眼角余光一凛——
远方山梁之上,一点微光闪现。
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数十面铜镜在夜色中悄然竖起,借残月与星辉,将光线层层折射聚焦。
一束刺目的日光反射,如天外之矛,精准刺入合体傀的眼眶!
怪物发出非人嘶吼,动作顿时迟滞。
那是……犁铧傀儡的信号反射阵列。
有人在用最原始的方式,传递最坚定的信任。
墨七弦望着山梁方向,风沙拂面,她低声喃喃:“原来……信任也能编译成信号。”
可就在这短暂的胜利间隙,萧无咎突然踉跄跪倒,剑尖拄地,嘴角溢出一丝黑血。
墨七弦冲上前扶住他,触手滚烫。
他的皮肤下,隐隐浮现出蛛网般的青灰色纹路,正顺着血脉缓缓蔓延。
她眼神骤冷。
这绝不是普通的外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