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冷对梅魂
腊月三十,除夕。荣国府内灯火通明,笑语喧阗,仆妇们端着各色食盒穿梭如织,空气中弥漫着炮竹燃放后的硝烟味、年夜饭的浓郁香气以及暖阁中飘出的酒肉暖香,一派富贵人家的热闹景象。然而,这喧嚣却如同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难以真正渗入大观园西北角那处清冷的所在——蘅芜苑。
苑内,异香扑鼻, 却是那些奇草仙藤发出的、冷冽而持久的芬芳, 与节下的暖香格格不入。 屋内陈设一如往常般“雪洞”似的素净, 一色玩器全无, 案上只有一个 土定瓶,插着几枝 应景的 蜡梅,并两部书, 一套茶具而已。 唯有炕上铺着的大红毡条和桌上摆着的几样 年节果子,才透出几分年意。
薛宝钗端坐在临窗的炕上。她今日穿着一身 家常的 蜜合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长袄,外罩一件 石青刻丝灰鼠披风,颜色虽不鲜艳,却极显端庄贵气。 头上梳着 端庄的圆髻,戴着一套 赤金点翠的头面,正中一支 金簪上衔着一串 小巧的珍珠流苏,随着她轻微的动作缓缓晃动。 耳上坠着 一对 小小的 白玉耳钉,腕上套着一对 温润的 羊脂玉镯。 通身上下, 无一处不精致, 无一处不合乎大家闺秀的规范。
她手中正拿着一本《大学》, 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 而是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 窗外,几株老梅虬枝盘曲, 疏疏落落开着淡黄的花, 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冷清。 丫鬟莺儿 安静地在一旁整理着 刚送来的年礼单子,偶尔抬眼看看姑娘, 见她神色怔忡, 也不敢出声打扰。
屋内的炭盆烧得暖融融的,却似乎驱不散宝钗眉宇间那缕若有若无的寒意。 今日是合家团圆的日子,母亲薛姨妈被王夫人请去上房说笑,哥哥薛蟠不知又在哪里胡混,偌大的蘅芜苑,只剩下她主仆二人,更显得寂静空寥。
她的心思,早已飘到了那个如今已不在园中的人身上——林黛玉。
“林姑娘……”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藏在宝钗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深处,平日里不显,一到这特定的时候,便隐隐作痛。她想起往年除夕, 黛玉虽也是客居, 却因贾母的宠爱, 总是坐在离核心最近的位置, 与宝玉说笑打闹, 那份自然而然的亲昵, 曾几何时, 是她暗暗羡慕又无法企及的。 而自己,永远只能端坐在母亲身边, 扮演着稳重得体、善解人意的“宝姐姐”。
可如今呢?
宝钗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 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黛玉走了。 不是灰溜溜地被赶走,而是拿着林家的产业, 打着“遵从父命”的旗号, 堂堂正正地自立门户去了! 这个消息,初闻时她尚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甚至在心里鄙夷其“不识大体”、“有失闺训”,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 尤其是当黛玉“竹影轩”的名声渐渐传开, 甚至得了宫中赏识的消息隐约传来时, 她心中那份笃定, 开始动摇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愕、不解、甚至是一丝……嫉妒的情绪, 悄然滋生。
她凭什么? 宝钗在心中无声地问。 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孤女, 一个 体弱多病、敏感多疑的性子, 一个 只知吟风弄月、不谙世事的才女, 凭什么能在那吃人的世道里, 不仅活了下来, 还活得……似乎颇有声色?
而自己呢?薛家虽是皇商, 却已是日薄西山; 哥哥不成器, 母亲年迈; 自己空有“停机德”之赞, 空有管理之才, 却只能困在这深宅大院中, 小心翼翼地周旋于各房之间, 为自己的未来、为家族的残局苦苦支撑。 她的路,似乎早已注定——嫁给宝玉, 凭借贾府的余荫, 或许能勉力维持薛家的体面。 可这条路,如今却因黛玉的离去和宝玉的痴癫, 变得愈发坎坷难行。
“金玉良缘”…… 宝钗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的冷笑。 这所谓的“良缘”,如今看来, 更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宝玉的心,从来就不在她身上。 以前有黛玉横亘其中,如今黛玉走了, 宝玉的心也仿佛跟着死了, 整日里魂不守舍, 对她更是疏远冷淡。 即便将来勉强成婚,又能如何? 不过是得了一个“宝二奶奶”的空名头, 守着一个心不在焉的丈夫, 面对一个日渐倾颓的家族。
而黛玉,却跳出了这个泥潭! 她不用再看人脸色, 不用再争风吃醋, 不用再为自己的未来惶惶不可终日! 她拥有了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这种认知, 像毒液一样侵蚀着宝钗素来引以为傲的冷静与理智。 她一直坚信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守拙安分”的处世哲学, 在黛玉惊世骇俗的选择面前, 似乎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甚至……可笑。
“姑娘,”莺儿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太太那边传话过来,说晚宴快开始了,请您过去呢。”
宝钗猛地回过神, 这才发觉自己竟对着窗外发呆了许久。 她迅速收敛了心神, 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温婉得体的笑容, 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知道了。”她放下书, 站起身, 由莺儿伺候着整理了一下衣襟和鬓角。 镜中映出的, 依旧是那个 端庄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薛宝钗。
“莺儿,把前儿得的那对赤金螭璎珞圈找出来,今晚戴那个吧。”她淡淡吩咐道, 声音平静无波。 越是内心波澜起伏, 她越是要用最完美的仪态来武装自己。
“是。”莺儿连忙去取。
宝钗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株冷梅。 黛玉就像这梅花,凌寒独自开, 清冷, 倔强, 却也……孤独。 而自己,或许就是那温室中的牡丹, 富贵雍容, 却永远无法体会那种挣脱束缚、傲然绽放的快意。
她深吸一口气, 挺直脊背, 迈着沉稳的步子, 向那片灯火辉煌、却未必温暖的喧嚣走去。 将内心深处那点对黛玉的、说不清是怨是羡是忧的复杂情绪, 彻底掩埋在那张无懈可击的、大家闺秀的面具之下。
前方的路, 依旧要按照既定的轨迹走下去。 她没有黛玉那般决绝的勇气, 也……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