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睿这话出口,殿内静了片刻。
房玄龄抬眼看向他,目光里带着几分赞许——这年轻人不仅有巧思,更懂进退,知道什么该拿,什么该放。
李世民握着猕猴桃的手指顿了顿,忽然笑了:“你倒是把话说得敞亮。也罢,就依你,但是朕也不能亏待你,关内总坊三成利润归你调度,朕也知道你不爱财就不多啰嗦了。其余各道分坊的收益,尽数入国库。”
“臣明白。”陈睿答道。
房玄龄抚须道:“如此安排,妥当得很。老夫再添一句,各道分坊的管事,最好从长安总坊里抽调老人,既能保证工艺不泄露,又能带着地方工匠尽快上手——毕竟分坊多在边地,离长安远,更要慎之又慎。”
“玄龄说的是。”李世民道,“分坊的选址也得讲究,北疆的分坊靠近草原,方便与部族贸易;岭南的分坊挨着果林,便于收野果。”
他走到案前,提笔在舆图上圈出十几个点,朱砂痕迹在泛黄的绢布上格外醒目:“这些地方,都是你将来要去的。不过眼下,先把长安这三个坊立起来,做出样子给天下人看——让他们知道,跟着朝廷干,既能得实惠,又能有奔头。”
陈睿接过舆图,指尖抚过那些朱砂圈点,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沉了些,但心里却亮堂得很。
这酒坊看似是酿酒的地方,实则是连接民生与边疆的纽带,都藏着大唐的安稳。
“臣这就回去拟章程,三日内给陛下和房相公过目。”
“去吧。”李世民挥挥手,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果酿坊教百姓酿酒,得编本通俗易懂的册子,把发酵的法子、兑水的比例、什么时候该出酒,都写清楚,最好再配些图画,让不识字的老农也能看明白。”
“臣记下了。”
回到怀德坊。
陈东说自己的纺车做好了,请陈睿看看。
陈东蹲在地上,摆弄着脚踏板。
见陈睿进来,他忙放下手里的事情,手在围腰上蹭了蹭:“郎君,您看这纺车怎么用?”
“你这纺车做得好,光做样品太可惜了。”陈睿指着那架三锭纺车,“我想让你把这手艺传开,让更多人能用上。”
陈东愣了愣:“咋传?”
“你去找张家木工坊的王木匠。”陈睿道,“他家坊里匠人多、木料足,你把纺车的图纸给他,教他们怎么做。做成之后,让张伯父的铺子帮忙售卖,就按你四成、张家六成的分成算——你出技术,他们出人力物料,公平得很。”
“四成?”陈东眼睛瞪得溜圆,连连摆手,“太多了!俺就做了个样子,哪能拿这么多?两成就够了,不,一成……”
他搓着衣角,脸涨得通红:“郎君,要不是您给俺指点,俺哪想得出三锭的法子?这钱,俺不能多拿,该给您分大半……”
陈睿看着他局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我要你的钱做什么?这纺车是你一点点打磨出来的,三个线锭这些巧思都是你自己琢磨的,该得的利,就得拿着。”
他拍了拍陈东的肩膀:“你想想,拿着这四成利,能买更多精巧的工具,更合用的材料,还能自己攒点钱,将来开个工坊,再娶个贤惠的媳妇儿,岂不是好事?”
陈东红脸低下头,手指抠着木头的纹路,喉结动了动:“可……可没有您,就没有这纺车……”
“我不过是指了个方向,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陈睿语气沉了沉,“陈东,手艺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你有这本事,就该凭着本事挣钱,挺直腰杆做人。这次你拿着,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让你知道,用心琢磨手艺,能换来好日子。”
他顿了顿,又道:“往后你要是再有新想法,我还能给你出主意、画图纸,但眼下这纺车的功劳,全是你的。拿着这四成利,好好干,将来做出更精巧的物件,不负你这灵巧的心思。”
陈东抬起头,眼里闪着水光,忽然“咚”地跪在地上,对着陈睿磕了个响头:“郎君,您不光教俺手艺,还教俺咋做人……俺……俺这辈子都跟着您干!”
“起来吧。”陈睿把他拉起来,“快去寻王木匠,再晚了,木料都被别人抢去了。记住,教他们做的时候,得盯着点质量,轮盘要圆,锭子要直,可不能砸了你的招牌。”
“哎!”陈东用力点头,抹了把脸,转身就往外跑,跑了两步又回头,“郎君,俺要是再做出新物件,一定先给您看!”
看着他飞跑的背影,陈睿嘴角泛起笑意。
这后生踏实、心细,又肯琢磨,假以时日,说不定真能成个厉害的专业技术人才。
他转身出了工坊,刚走到院里,就见惠婶领着七八个妇人过来,个个手里拿着麻线,眼里满是好奇。
“郎君,她们都想学学那新纺车!”惠婶笑得眉眼弯弯,“要是能一天纺三斤纱,冬天就不用让娃光着脚了,多的还能拿去布庄售卖。”
陈睿指着院子里的纺车:“你们轮流试试,不难学。”
妇人们立刻围了上去,你推我搡地想先试。一个抱着娃的年轻媳妇踩着踏杆,轮盘转起来时,她吓得差点松手,惹得众人一阵笑。
不多时,陈东领着王木匠来了。王木匠是个精瘦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拿起纺车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敲了敲轮盘,又掂了掂锭子,不住点头:“好物件!这轮轴的活儿,得是巧匠才做得出来。”
“王师傅,就按这样子做,越多越好。”陈睿道,“用料得实在,价钱嘛,让张伯父定,别太贵,得让农户买得起。”
王木匠眯着眼笑:“放心,老规矩,物美价廉。陈东小师傅,可得好好教教俺们的匠人。”
陈东挺起胸膛,声音亮堂了不少:“王师傅放心,俺这就教!”
看着两人凑在一起研究纺车,陈睿转身回了屋。
桌上的酒坊章程才写了个开头,他却不急着动笔了。
纺车这事,得报到百工学堂去,树立一个典型出来。
陈睿坐在案前,指尖敲了敲那页刚写了个开头的酒坊章程,最终还是将它推到一旁,另取了张素笺。
百工学堂是工匠的技术人才培育基地,专为收录巧思、培育匠人而设,陈东这个学员的三锭纺车,恰是送到那里的最好“投名状”。
他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流畅游走:“呈百工学堂:西市巧木坊匠人陈东,观单锭纺车效率微薄,遂潜心钻研数月,改单锭为三锭,以脚踏驱动轮轴,联动三锭同步运转。经试纺,单人日产纱量可达三斤,较旧法倍增其效,且纱线匀实,省工省力……”
写到此处,陈睿稍作停顿,特意添了句:“此纺车构造简而精巧,轮轴嵌铁片以减摩擦,锭座箍铁圈以固其形,皆为陈东自行琢磨之妙法,非依古法而成。”
放下笔,他看着字里行间跃动的巧思,忽然觉得这纸比酒坊章程更有分量。
如今匠人多是守着祖传手艺的老匠人,讲究“祖宗之法不可变”,陈东这后生凭着一股子钻劲造出三锭纺车,正好给学堂里的匠人提个醒——革新并非难事,用心琢磨,寻常工匠也能闯出条新路。
“刘伯。”陈睿扬声唤道。
刘伯从门外探进头来:“郎君,啥事?”
“把这个送到将作监,交给阎立本少监。”陈睿将素笺折好递过去,“就说怀德坊有新制纺车,恳请学堂收录研习,也让里头的学员瞧瞧,学堂的学员有这等巧思。”
刘伯接过素笺,瞅了两眼笑起来:“陈东这小子可要出名了!往后提起三锭纺车,谁都得说声‘陈东造’!”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陈睿点头,“让学堂里的人看看,肯钻研、敢创新,就能被看重。也让陈东知道,他的手艺能进得了将作监的眼。”
刘磊揣着素笺快步去了。
陈睿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在酒坊章程上,心里却盘算着纺车的事。
百工学堂刚立,正缺些能鼓舞人心的新物件,陈东这纺车来得正是时候——既实用,又能显露出匠人“敢变”的劲头,比那些死守旧法的老物件更有教益。
没过多久,院里传来陈东的大嗓门,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郎君!王木匠说先做五十架!这是定金!”
陈睿走出屋,见陈东捧着个沉甸甸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二十贯的银饼子。这后生脸涨得通红,手都在抖,显然是头回见这么多钱。
“收好了。”陈睿笑道,“这是你凭手艺挣的,花着也硬气。”
“俺……俺想买些好铁料和木料。”陈东挠着头,眼里的光比铜钱还亮。
“该花就花。”陈睿拍了拍他的肩膀,“手艺越好,挣得越多,日子自然越过越宽绰。”
正说着,惠婶领着那几个学纺车的妇人过来,为首的张嫂子手里捧着一小捆麻线,白得匀净,摸着紧实。“郎君您瞧!这是俺们方才纺的,才一个时辰就纺了这么多,比先前一天纺的还好!”
陈东凑过去捻了捻,忍不住咋舌:“这线纺得比俺还匀!张嫂子,您这手艺真不赖!”
张嫂子红着脸笑:“哪是俺手艺好?是这纺车巧!踩着不费劲,三个锭子转得稳当,就是俺这笨手也能出好活。”
酉时,刘伯从将作监回来,进门就嚷:“郎君!阎少监说这纺车太好了!要亲自来怀德坊瞧瞧,还说要陈东准备准备,给那些学员讲讲咋琢磨出这三锭的法子!”
陈东正在打磨新的锭子,闻言手里的凿子“当啷”掉在地上,抬头看向陈睿,眼里满是不敢信:“俺……俺去学堂讲课?”
“咋不能去?”陈睿道,“你的法子能让更多人省力挣钱,就是最好的课。”
陈东攥紧拳头,指节都泛了白,忽然又郑重弯腰一揖:“郎君,俺一定继续好好专研技艺!”
“起来吧。”陈睿把他拉起来,“这都是你自己挣的。明日阎少监来了,好好讲你的琢磨过程,让他也听听,新想法不是凭空来的,是一刀一凿磨出来的。”
陈东用力点头,眼里闪着光,转身就去调试纺车去了,不能给郎君丢人。
陈睿点点头,百工学堂要树典型,树的何尝不是这种“肯钻、敢变”的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