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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走出那栋破败的居民楼时,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身后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的誓言。他怀里抱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用外套紧紧裹着。盒子不重,但林默觉得,自己像是扛着一座山。
山上,有万宝路耗尽半生的心血与荣耀,有会计老张无声的冤魂,有红星厂上千名职工失落的饭碗,还有……李建国那张看不见的、用权力和金钱织成的滔天大网。
“也能让你死。”
万宝路最后那句话,没有丝毫恐吓的意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林默知道,这不是危言耸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真相脆弱得如同一张纸。而他现在,就是那个揣着这张纸,却要走向焚化炉的人。
他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在街边找了个不起眼的小饭馆,点了一碗面。
面条在滚烫的汤里舒展,热气氤氲,模糊了林默的眼镜片。他摘下眼镜,慢慢擦拭着,思绪却在沸腾。
那本账册,是炸药。但光有炸药不够,你得知道敌人的碉堡修在哪里,有多坚固,火力点分布如何,指挥官又坐在哪个位置。直接抱着炸药冲上去,唯一的下场就是粉身碎骨,连一声响都听不见。
他需要情报。
关于李建国,关于那个“江州建国机械配件公司”的现在。
吃完面,林默没有回省委大院,那里人多眼杂,他抱着这个铁盒子回去,无异于在头上写了“我有问题”四个大字。他找了一家最普通的快捷酒店,用自己的身份证开了个房间。
房间狭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林“默将铁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像是在安放一件神圣的祭器。他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先去洗了把脸,让冰冷的水流驱散心头的燥热。
镜子里,是一张年轻、斯文,甚至有些稚气未脱的脸。可那双眼睛里,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深邃。
他回到桌前,拿出笔记本电脑,连上酒店不甚稳定的无线网络。
搜索引擎的界面单调而冰冷。林默深吸一口气,在搜索框里,一字一字地敲下了那个名字——“江州建国机械配件公司”。
按下回车。
跳出来的结果寥寥无几,大多是些陈旧的工商黄页信息,最新的记录也停留在了十几年前。公司状态显示为:已注销。
林默并不意外。狡兔三窟,一条蛇蜕一次皮,就会变成另一副模样。李建国这种人,绝不会让自己的发家史如此轻易地被追溯。
他换了个思路。他没有再去搜公司,而是开始搜索“李建国”这个名字,同时加上了“江州”、“机械”、“企业家”等关键词。
这一次,屏幕上瞬间被海量的信息淹没。
置顶的,是一条半个月前的财经新闻,标题醒目得有些刺眼——《建国重工集团董事长李建国载誉归来,荣膺“全省十大经济年度人物”》。
新闻配图上,李建国站在聚光灯下,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油亮,脸上挂着成功人士特有的、自信而谦和的微笑。他手中捧着一座晶莹剔透的水晶奖杯,正与身旁一位笑容可掬的省领导亲切握手。
那位省领导,林默认识,是分管工业和经济的副省长。
林默的目光,在那张春风得意的脸上停留了足足十秒。这张脸,比十几年前的档案照片上要胖了一些,也多了一些上位者的气度,但那双眼睛里的精明与野心,丝毫未变。
建国重工集团。
林默的指尖在触摸板上滑动,点开了这家公司的官方网站。
网站设计得气势恢宏,首页巨大的横幅上,是一排排崭新的现代化厂房和自动化生产线。宣传片里,一艘万吨巨轮的船体上,巨大的螺旋桨缓缓转动,镜头特写给到船尾,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格外醒目——“建国”。
“建国重工,国之重器,承载民族工业的希望与未来。”
这句宣传语,就悬浮在视频之上。
林-默面无表情地看着,点开了“集团介绍”一栏。
“建国重工集团,前身为江州建国机械配件公司,由董事长李建国先生于1998年白手起家创立。二十年来,李建国董事长以其非凡的魄力与远见卓识,带领企业披荆斩棘,先后通过兼并、重组等方式,盘活了包括原红星机械厂、江东第一拖拉机厂在内的多家濒危省属国企,为数万名下岗职工提供了再就业岗位,被誉为‘国企改革的先行者’、‘点石成金的商业奇才’……”
“目前,集团核心业务涵盖大型船舶动力系统、精密机床、特种工程机械等领域,多项技术填补了国内空白,打破了国外垄断……”
林默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句“核心业务涵盖大型船舶动力系统、精密机床”上。
这不正是当年红星厂最核心、最优质的资产吗?
那台被以“废铁价”处理的德国镗床,如今正在为建国重工生产着高精度的船用发动机缸体;那些被“报废”的特种钢材,摇身一变成了建国重工“自主研发”的耐磨齿轮;那个被以一块钱“转让”的专利,现在成了建国重工每年带来数千万利润的核心技术。
他不是在盘活国企,他是在分食国企的尸体。
他不是什么商业奇才,他只是一个最高明的窃贼。
林默关掉网站,又点开了一篇对李建国的深度专访。
专访的标题是:《李建国:我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那些老工人》。
文章里,李建国的形象被描绘得有血有肉,情深义重。
“记者:李总,很多人都说您有‘点石成金’的魔力,能把一个烂摊子变成金疙瘩,您的秘诀是什么?”
“李建国(点上一支烟,眼神深邃地望向窗外):秘诀?我没什么秘诀。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两个字:良心。当年我接手红星厂的时候,那是个什么样子?工资发不出,人心惶惶,几千号人等着吃饭。我当时就对自己说,李建国,你可以不赚钱,但不能让跟着你的这帮老兄弟没饭吃。他们都是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的人,我们不能让他们流血又流泪。”
“记者:我们了解到,您重组红星厂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补发了所有拖欠的工资和医药费,当时您的资金压力应该很大吧?”
“李建国(苦笑一声,弹了弹烟灰):压力?何止是压力。我把自己的房子都抵押了,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借钱。那段时间,我爱人都跟我开玩笑,说我们家一夜回到了解放前。但我觉得值。看到那些老师傅拿到钱时眼里的泪花,我觉得我做的这一切,都值了。企业家的社会责任,不就体现在这种时候吗?”
林-默看到这里,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想起了万宝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想起了那句平静得可怕的“后来他出车祸死了”,想起了账本上那一笔笔触目惊心的“资产处置”。
房子抵押了?恐怕是靠着那三十万“废铁价”买来的八百万马克的设备,从银行套取了上千万的贷款吧。
社会责任?他的责任,就是把国有资产变成自己的,再用下岗工人的血泪,为自己镶一道金边。
林默继续往下看。
“记者:您对现在的年轻人有什么建议?”
“李建国(语重心长):现在的年轻人,有文化,有冲劲,这是好事。但有时候,容易好高骛远,总想着一步登天。我想说,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踏踏实实,把手上的事做好,比什么都强。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讲究一个‘匠心’,一个螺丝钉,也要把它拧到最标准。这种精神,现在不多了,很可惜。”
“匠心”……
林默的脑海里,浮现出万宝-路在昏暗的灯光下,用颤抖的手,打磨着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齿轮的画面。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他关掉了网页,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整个局势,已经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李建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偷偷摸摸做假账的厂长。他现在是省里的明星企业家、人大代表、领导们的座上宾。他用十几年的时间,成功地为自己披上了一层由金钱、权力和荣誉编织成的、刀枪不入的铠甲。
他把自己塑造成了“国企改革”的英雄和样板。
动他,就等于在质疑省里这十几年来国企改革的路线和成果。
动他,就等于在打那位与他亲切握手的副省长的脸。
动他,就是在挑战一个由无数利益共同体构成的、盘根错节的堡垒。
万宝路说得没错,他的根,扎在钢筋水泥里。
林默睁开眼,目光落在那只静静躺在床上的铁盒上。
那不是炸药。
那是一枚核弹。
一旦引爆,天崩地裂。而他,林默,就是那个离爆心最近的人。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上,一则刚刚弹出的本地新闻推送,吸引了他的注意。
《省委政策研究室莅临建国重工,就“深化国企改革”课题展开调研》。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
他点开新闻,照片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满脸堆笑地与李建国握手。
那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正是他的顶头上司,综合调研处处长——韩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