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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合上卷宗,站起身。
“孙局,茶水和馒头,就交给你了。”
孙海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掌心全是冷汗,声音都变了调:“你干什么去?你可别乱来!下面那帮人情绪都到顶了,跟疯了似的,你一个人下去,他们能把你给撕了!”
孙海是真的怕了。他见过太多这种场面,一点火星就能引爆全场,一个干部要是被围在中间,别说解决问题,能囫囵个儿出来都算烧高香。
林默的脸上,有一种与周遭紧张气氛格格不入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好奇。
“我去会会他们。”他轻轻挣开孙海的手,“也顺便看看,是谁在给曹坤通风报信。”
说完,他不等孙海再劝,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孙海看着他孤身一人的背影,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喊住他,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最后只能跺了跺脚,转身对还愣着的刘建军咆哮:“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去准备吃的喝的!多找几个人帮忙!快!”
……
信访局大楼的玻璃门被缓缓推开。
林默走了出来。
他没有带任何人,就那么一个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斯斯文文,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与门外那片由愤怒和绝望构成的黑色人潮,形成了鲜明刺眼的对比。
一瞬间,所有的喧嚣都静止了。
数百双通红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怀疑,有麻木,更有被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仿佛他是这栋冰冷大楼的化身,是他们所有怨气的出口。
“看!出来一个!”
“是个当官的!”
“这么年轻?是来打发咱们的吧!”
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那个领头的、瘦得像竹竿的汉子王虎,把生锈的铁皮喇叭举到嘴边,喇叭口几乎要戳到林默的脸上。
“你是什么人?孙海那个老乌龟怎么不敢出来了?派你个毛头小子出来送死吗?”王虎的声音通过喇叭的放大,变得尖利刺耳,充满了挑衅。
林默没有被他的气势吓住,甚至没有后退半步。他平静地看着王虎,目光越过他,扫视着他身后那一张张黝黑的面孔。
他的大脑中,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浮现出清晰的【情绪剧本】。人太多了,情绪太驳杂,像一团乱麻,愤怒、绝望、疲惫、迷茫……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浓厚的、灰黑色的雾。
但他不需要剧本,也能“看”到一些东西。
他看到王虎虽然喊得凶,但眼神却不时地瞟向人群的边缘。他看到人群中大部分人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嘴唇干裂,显然是又饿又渴。他还看到,在人群的最外围,有一个穿着夹克的男人,那身料子和款式,跟周围的工友格格不入,他没有跟着喊口号,只是抱着臂,冷冷地看着场内,手指时不时在手机上划动一下。
“我叫林默,是信访局的副局长。”林默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穿透了嘈杂的空气,“孙局长正在里面为大家准备热水和食物,他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我先下来听听大家伙儿的诉求。”
这话一出,王虎愣了一下,他准备好的一肚子骂人词汇,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有点使不上劲。
“少来这套!”他很快反应过来,铁皮喇叭里又传出怒吼,“我们不要吃的喝的!我们是要钱!要我们的血汗钱!曹坤那个王八蛋,欠了我们三百多号兄弟,将近一千万!这钱你们管不管?”
“管!”林默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干净利落。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他们闹了半年,听到的都是“研究研究”、“协调协调”、“按流程走”,还从没听过这么干脆的一个“管”字。
王虎也被噎了一下,他冷笑一声:“说得比唱得好听!你们凭什么管?你们斗得过曹坤那个老狐狸吗?”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对着林默,也对着他身后的工友们,历数曹坤的“七十二变”。
“我告诉你们,这姓曹的有多不是东西!我们给他干活的公司,叫‘盛业建筑’,对吧?活干完了,钱不给了!我们去告,他说他没钱!公司账上就几万块钱,破产了!我们能怎么办?”
一个年纪大点的工人,忍不住哭喊着插话:“我们去年给他干活,那家公司叫‘新业建筑’!也是这么干的!老板是他老婆的弟弟!干完活公司就注销了!我们一分钱没拿到!”
王虎指着那名老工人,对林默吼道:“你听见没有?他每接一个大工程,就注册一个新公司!法人代表不是他小舅子,就是他表弟!用这家空壳公司跟我们签合同,等工程一完,就把账上的钱转走,留一个空壳子给我们!我们去法院,法院说只能告这家公司,可公司都破产了,我们告谁?告他曹坤本人?他说合同不是他签的,跟我们没关系!”
“他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他把我们的血汗钱,都拿去给他儿子在国外读书,买豪车了!”
工人们的愤怒被彻底点燃,一句句血泪控诉,像刀子一样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孙海和刘建军在楼上的窗户边看得心惊肉跳。刘建军已经带着几个年轻同事,抬着巨大的保温茶桶和一筐筐热气腾腾的馒头,从侧门小心翼翼地绕了出来,但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根本不敢靠近。
林默静静地听着,任由他们发泄。他从这些杂乱的控诉中,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合法赖账”闭环。
曹坤,这个外号“曹扒皮”的男人,堪称一个商业上的“画皮”大师。他为每一个项目都量身定做一张“人皮”——也就是一个新的空壳公司。用这张皮去签约、去承揽业务、去面对风险。等项目结束,油水捞干,他就立刻把这张“皮”烧掉——申请破产或直接注销,毁尸灭迹。
而他本人,则像一个高明的木偶师,永远藏在幕后,双手干干净净,不沾半点因果。法律的刀,永远只能砍到那些被他抛弃的木偶身上。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拖欠工资,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以法律为武器的连环诈骗。
等到人群的声浪稍稍平息,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时,林默才再次开口。
他没有反驳,没有承诺,也没有讲任何大道理。
他只是看着眼前一张张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脸,轻声说:“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憋着火,这火不撒出来,会把人烧坏的。”
他的声音很温和,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些许弥漫在空气中的火药味。
“我也知道,大家跑这么远的路过来,肯定又累又饿。天这么冷,站久了,身子骨也受不了。”
他侧过身,指了指不远处抬着茶桶和馒头,一脸不知所措的刘建军他们。
“茶是刚泡好的,馒头也是刚出锅的。我知道,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天大的事,总得先填饱肚子,暖和了身子,我们才有力气去谈,有力气去解决,对不对?”
“我林默,今天站在这里,不代表别人,就代表我自己,给大家一个承诺。今天这事,不给大家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我绝不收兵。”
他的话,朴实得就像在拉家常。没有官腔,没有许诺,却有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工人们沉默了。他们互相看着,眼神里的暴戾和疯狂,渐渐被一种迷茫和迟疑所取代。他们闹了这么多次,第一次遇到一个肯让他们“先吃饱肚子”的官。
王虎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工友们干裂的嘴唇和渴望的眼神,那句“我们不吃”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时刻,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一辆黑色的奥迪A6,以一种蛮横的姿态,直接停在了信访局大门口,险些蹭到人群。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了下来。他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公文包,看都没看周围的工人一眼,径直朝着林默走来,脸上挂着一种程式化的、令人极不舒服的微笑。
“请问,哪位是这里的负责人?”男人推了推眼镜,语气客气,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审视。
林默看着他,那个站在人群边缘,穿着夹克的男人,在奥迪车出现的一瞬间,就悄悄地收起手机,混入人群深处,消失不见了。
“我就是。”林默平静地回答。
男人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递到林默面前,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您好,林副局长是吧?我姓张,是宏业建筑公司董事长曹坤先生的法律顾问。”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全场。
“关于工人们的薪资问题,我的当事人曹先生深表遗憾。但是,根据合同法,曹先生的公司已经将所有款项,一分不少地支付给了云安省的劳务派遣公司。我们有完整的银行转账记录和法律文书。”
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件,那白纸黑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所以,从法律上讲,我的当事人,不欠在场任何一位工友一分钱。他们今天的聚集行为,已经严重影响了我当事人的名誉,并扰乱了社会公共秩序。我们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一番话,有理有据,滴水不漏。
他就像曹坤的又一张“画皮”,一张用法律条文精心缝制、刀枪不入的“金钟罩铁布衫”。
工人们刚刚被林默安抚下去的怒火,“轰”的一声,再次冲上了天灵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
而张律师,只是微笑着看着林-默,眼神里充满了挑衅和轻蔑,仿佛在说:
看,这就是法律。
你,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