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冷风灌进领口，林默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他脑海中，那张泛黄的报纸照片被无限放大，定格在那个年轻人的脸上。那张脸，他不仅认得，而且印象深刻。江州市如今的地产大亨，那个在各种财经杂志和本地新闻上，以青年企业家形象示人的风云人物——王虎。
一个失踪了十多年的包工头，身边站着一个如今富甲一方的地产大亨。而这个大亨，又是市委副书记赵立春派系的核心金主。
线索，像一串被血浸泡过的珍珠，终于串联了起来。
青龙水库的豆腐渣工程，人间蒸发的包工头陈老三，赵立春的小舅子，以及他如今的钱袋子王虎。这不再是简单的贪腐，这是一张用人命和时间编织起来的罪恶之网。
林默知道，王虎这条线，现在还不能碰。他手里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贸然行动，等于拿着鸡蛋去撞花岗岩。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手汗浸得有些发软的便签纸。
吴敬忠，已故。
陈老三，失踪。
唯一的活口，只剩下那个提前退休的原建委主任，张建国。
林默没有回家，而是转身，重新走进了市地方志办公室那栋阴森的小楼。他甚至没有开灯，凭着记忆摸到二楼，站在了李鬼祟的办公室门前。
他抬手，极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里面没有声音，但林默知道，李鬼祟在。一个刚刚出卖了旧事，内心被恐惧填满的人，是睡不着觉的。
果然，过了足足半分钟，门内才传来一声压抑着颤抖的询问：“谁？”
“我，林默。”
门内传来一阵慌乱的磕碰声，随即门锁“咔哒”一声打开。李鬼祟的脸出现在门后，比几个小时前更加憔悴，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兔子。
“林……林爷，您怎么又回来了？”
林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李鬼祟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我……我什么都说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李鬼祟快要哭出来了。
“张建国，以前的建委主任。”林默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我需要他现在的家庭住址。”
李鬼祟如蒙大赦，他以为林默是来灭口的，没想到只是要个地址。他连滚带爬地冲回办公桌，打开电脑，哆哆嗦嗦地在某个加密的旧档案系统里敲击着键盘。
“找到了！找到了！在……在松涛苑小区，b座，1201。”
林默记下地址，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林爷！”李鬼祟在他身后壮着胆子喊了一声，“这个人……不好对付。他当年是赵书记的嫡系，能让他安安稳稳退休，嘴巴肯定比保险柜还严实。”
林默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保险柜，总有钥匙能开。”
……
松涛苑是江州市最早的一批干部福利房小区，虽然楼体已经显得有些陈旧，但绿化极好，一排排高大的香樟树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显得格外静谧。
林默站在b座的楼下，抬头看着12楼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按下了门禁对讲。
“喂，哪位？”对讲机里传来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您好，是张建国主任吗？我是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一处的林默。夏市长最近在整理我市过去几十年的重大工程项目档案，有些历史资料需要向您这样的老领导请教核实一下。”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对讲机里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
“等着。”
“咔”的一声，楼下的单元门开了。
林默走进电梯，看着数字从1慢慢跳到12。他的心跳也随着数字的攀升，变得沉重起来。
1201的门虚掩着，林默轻轻推开。
一股饭菜的香气和淡淡的药酒味扑面而来。房子是标准的三室一厅，装修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红木家具，真皮沙发，擦得一尘不染。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正站在客厅里，身上还系着围裙，手里拿着一副老花镜。
他上下打量着林默，眼神锐利，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审视。
“你就是林默？”
“张主任您好，冒昧打扰了。”林默微微躬身，态度谦恭。
“嗯，进来吧。”张建国指了指沙发，“坐。刚吃完饭，家里乱，别介意。”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从厨房里探出头，好奇地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安详，像一幅标准的退休干部幸福生活图景。
林默坐下，却只坐了沙发的三分之一，腰杆挺得笔直。
【人物：张建国】
【情绪：警惕、审视、一丝不耐】
【内心真实诉求：速战速决，不要耽误我看电视。】
“小同志，这么晚了还来跑材料，你们年轻人也辛苦啊。”张建国摘下围裙，在林默对面坐下，给自己泡了杯浓茶。
“为人民服务，应该的。”林默微笑着说，“主要是夏市长对历史很看重，她说，很多经验和教训，都藏在这些故纸堆里，需要我们这些后辈去认真挖掘。”
“夏市长是个有魄力的好市长。”张建国点点头，呷了口茶，算是认同了林默的开场白，“说吧，想问什么？我这记性可大不如前了。”
林默没有直接切入，而是先聊了几个无关痛痒的旧项目，从八十年代的江州大桥，到九十年代的体育中心，张建国都对答如流，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讲了几个当年的趣闻。
办公室里的气氛渐渐轻松下来。
林默看准时机，状似随意地将话题一转。
“说起来，当年对江州影响最大的工程，恐怕还要数青龙水库了。那可是载入咱们市地方志的献礼工程，当年您作为建委主任，肯定是总负责人之一吧？那场攻坚战，一定有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青龙水库”四个字一出口，客厅里和谐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张建国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他脸上的笑容虽然没有立刻消失，却变得僵硬起来，像一张戴了太久的面具。
【情绪剧本刷新！】
【人物：张建国】
【情绪：【极度恐惧】、【深度悔恨】、【警惕（等级飙升）】】
【内心真实诉求：他怎么会问这个？！是谁让他来的？！我什么都不能说，说了全家都得完蛋！让他走！快让他走！】
那浓烈的【恐惧】情绪，几乎要从剧本面板上溢出来，形成实质的黑色烟雾，笼罩住眼前这个看似平静的老人。
“年代太久了，记不清了。”张建国的声音变得干涩而冷硬，他放下茶杯，杯底和茶几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轻响，“那些事，档案里都有记录，你们去查档案就行了。”
他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林默却像是完全没听懂，脸上依旧挂着求知若渴的笑容。
“档案我们当然查了，数据非常详实，堪称完美。我们就是想补充一些档案里没有的细节。比如，我听说当年的总工程师吴敬忠先生，是个技术狂人，为了保证质量，没少跟领导拍桌子。我们想联系他做个采访，可惜一直没联系上，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林默故意提到了吴敬忠。
“不知道！”张建国几乎是吼了出来，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林默，“我退休十几年了！跟他们早就没联系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市政府办公厅就是这么骚扰一个退休老干部的吗？信不信我一个电话打到你们主任那里去！”
他的反应，比林默预想的还要激烈。这恰恰证明，吴敬忠的死，他不仅知道，而且这三个字对他来说，就是一个禁忌。
“张主任，您别误会。”林默的语气依旧平缓，但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我们只是想还原历史的真相。一个项目，有功，我们记下。有过，我们也要总结教训，避免后人再犯同样的错误。这才是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
“真相？什么真相！”张建国猛地站起身，指着门口，“我累了，要休息了！你给我出去！”
一个老妇人从卧室里跑了出来，看到丈夫暴怒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
“老头子，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啊。”
“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张建国一把推开妻子，双目赤红地盯着林默，“滚！你给我滚出去！”
林默知道，今天的谈话，已经进行不下去了。再逼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他站起身，对着惊魂未定的老妇人歉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朝门口走去。
就在他即将被张建国推出门外的一瞬间，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客厅角落里的一幕。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正趴在儿童地垫上，聚精会神地玩着玩具。他手里拿着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黑猫玩偶，对着几个小老鼠玩偶，用稚嫩的声音喊着：“你们这群坏蛋！休想逃出我的眼睛！砰！砰！”
而在地垫旁边的玩具收纳箱里，还露出了一个动画片dVd的盒子，上面印着几个大字——《黑猫警长》。
林=默的脚步，停住了。
他被张建国推搡着，已经一只脚踏出了门外，但他却回过头，脸上没有丝毫被驱赶的狼狈，反而露出一个古怪的、若有所思的笑容。
他的目光越过暴怒的张建国，看向那个玩得正开心的小孙子，用一种看似闲聊的、不大不小的音量，清晰地说道：
“主任，您孙子看的动画片，叫《黑猫警长》吧？”
张建国愣住了，他没想到林默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林默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悠悠的笑意：“这动画片好啊，教育孩子，从小就要分得清好人坏人。里面有句台词，我到现在还记得——‘真相，只有一个’。”
“它告诉我们，有些坏人，并不会因为时间过去得久了，就会被大家忘记。”
说完，林默不再看张建国那张瞬间变得煞白如纸的脸，任由他用尽全身力气，“砰”的一声，将自己关在了门外。
走廊里，声控灯应声而亮，又缓缓熄灭。
林默站在一片黑暗中，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门内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
他知道，那扇看似坚不可摧的保险柜大门，已经被他用一把意想不到的钥匙，撬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