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天,孟家小院的气氛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孟繁林老爷子也没有出海,现在年龄大了,干一天就得歇两天。
他吃过早饭就蹲在院门口的老榆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浑浊的眼睛望着屯子通往野猪岭的那条土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偶尔重重地叹口气,咳嗽几声。
王秀娥则屋里屋外地忙活,手脚不停,却总是心神不宁,时不时担忧地看一眼西屋紧闭的房门,或者瞅瞅儿子那张晦暗不明的脸,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孟礼欢像个游魂一样在院子里晃荡。
他想找点活干,劈柴,斧头拎起来却觉得格外陌生,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想挑水,水桶晃荡得厉害,洒了一院子。
想去收拾渔网,那密密麻麻的网眼和梭子在他手里显得无比笨拙,反而把原本好好的网弄得更乱。
王秀娥看得直皱眉,终于忍不住开口:“欢子,你要是没事,就去歇着吧,别在这儿帮倒忙了。”
语气里是深深的无奈。
这个儿子,真是被惯坏了,除了吃喝玩乐耍钱,正经活儿一样拿不起来。
孟礼欢讪讪地停了手,心里一阵苦涩。
上辈子在远洋渔船上,什么苦活累活没干过?
抡斧头、拉网、修补工具,哪一样不是被逼着练出来了?
可那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如今这具年轻的身体,虽然有力气,却缺乏干这些农活渔活的肌肉记忆和技巧,更别提那颗沉浮几十年、早已不再适应这乡村节奏的心。
他此刻的心思,也完全不在这些活计上。
他的耳朵一直竖着,警惕地关注着野猪岭方向的任何动静。
虽然拦下了晶晶,但那股致命的恐惧感并未完全消散。
他生怕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或者屯子里突然响起惊呼声说岭上出了事。
幸好,一上午平平安安。
日头渐渐升高,晒得地面发烫,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西屋的门一直关着。
韩晶晶没出来,连丫蛋儿都没露面。
只有王秀娥中间端了碗疙瘩汤进去,没多久又原样端了出来,只是碗里的汤少了些,饼子动了一小块。
孟礼欢心里跟猫抓似的。
他知道,韩晶晶这是在跟他怄气,也是真的伤了心。
晌午饭,气氛更是尴尬。
饭桌支在院子里的树荫下,一盆寡淡的疙瘩汤,一碟咸萝卜条,几个掺了麸子的黑面饼子。
孟繁林沉着脸,一言不发,呼噜呼噜喝着汤,声音响得吓人。
王秀娥小心翼翼地给儿子使眼色,让他说点软和话。
孟礼欢踌躇了半天,夹了一筷子咸菜,想放到韩晶晶碗里。
韩晶晶却像是没看见一样,微微侧过身,小口小口地喂着丫蛋儿,自己根本没动几下筷子。
“咳,”孟礼欢干咳一声,没话找话,“今天……天儿挺好啊。”
没人接话。
只有丫蛋儿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爹。
孟繁林把碗往桌上一墩,发出“哐当”一声响,起身就走:“饱了!”
背着手又蹲回门口抽烟去了。
王秀娥叹了口气:“晶晶,多吃点,下午还得哄孩子呢。”
韩晶晶低低地“嗯”了一声,依旧没什么表情。
这顿饭吃得孟礼欢如坐针毡,味同嚼蜡。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多么的招人厌烦。
上辈子他浑浑噩噩,只顾自己快活,从未在意过家人的感受,如今重来一次,这种被无形隔离的滋味,像细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心口,又酸又疼。
下午,孟礼欢实在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借口出去转转,走出了院子。
他也没走远,就在屯子里漫无目的地溜达。
靠山屯不大,几十户人家,依山傍海。
泥土夯实的矮墙,茅草或瓦片覆盖的屋顶,院子里大多堆着柴火,挂着渔网,跑着叽叽喳喳的鸡鸭。
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柴火味和牲畜粪便混合的独特气息。
屯子里的人看到他,表情各异。
有远远就躲开的,有面露鄙夷的,也有几个同样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想凑上来勾搭他再去耍钱,被孟礼欢不耐烦地挥开了。
他走到屯子口,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野猪岭。
郁郁葱葱的山林,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显得静谧而祥和,谁能想到,那里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他攥紧了拳头,暗暗发誓,等缓过这几天,一定要想办法上山,就算不能一下子除掉那头野猪,也得摸清它的活动规律,彻底消除后患!
傍晚时分,孟礼欢才慢吞吞地往回走。
院门口,孟繁林已经不在了,大概是又去海边看船了。
王秀娥正在收晾晒的干菜。
看到他回来,王秀娥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声道:“……回屋去吧,跟晶晶说点好话。两口子哪有隔夜仇。”
孟礼欢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西屋的门。
屋里,韩晶晶正坐在炕沿边,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缝补着一件丫蛋儿的小衣服。
丫蛋儿趴在她腿边,玩着几个磨得光滑的小石子。
听到门响,丫蛋儿抬起头,甜甜地叫了声:“爹!”
韩晶晶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的针线不停,仿佛进来的只是一阵空气。
孟礼欢心里堵得慌。
他走过去,在炕沿另一边坐下,看着韩晶晶低垂的侧脸。
夕阳的余晖给她白皙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垂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格外脆弱又倔强。
“晶晶……”他开口,声音干涩,“白天……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对你。”
韩晶晶没反应,针穿过布料,发出细微的“嗤啦”声。
“我……我就是担心你。”孟礼欢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那些道歉和解释的话,对他来说太过陌生,“岭上……确实不安全。”
韩晶晶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深深的疏离和不信:“孟礼欢,你又要啥钱?直说吧。编这些瞎话,没意思。”
孟礼欢一噎,胸口像是被重重捶了一下。
看,这就是他上辈子造下的孽。
他说什么,她都不信了。
“我不要钱。”他闷声道,“我说的是真的。”
韩晶晶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真的?那你告诉我,你咋知道岭上不安全?你梦见的?还是你那些哥们儿又忽悠你啥了?”
孟礼欢哑口无言。
重生的事,太过荒诞,说出来谁信?
只怕会被当成疯子。
他沉默下来,屋里的气氛再次陷入凝滞。
丫蛋儿似乎感觉到爹娘之间的不对劲,乖乖地不敢闹了,眨巴着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晚饭依旧是在压抑中度过。
夜里,洗漱完毕,吹灭了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一家三口躺在了炕上。
丫蛋儿睡在炕梢,很快就呼吸均匀地进入了梦乡。
孟礼欢和韩晶晶并排躺着,中间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土炕不大,两人胳膊偶尔会碰到一起,韩晶晶立刻就像被烫到一样缩回去,紧紧挨着炕沿,背对着他。
夏夜闷热,窗外虫鸣唧唧。
孟礼欢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身边传来妻子身上淡淡的、好闻的皂角味,混合着年轻女性特有的温热气息,不断地钻进他的鼻子。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接触过女人了。
上辈子在渔船上,清一色的光棍汉,偶尔靠岸,去的也是那些廉价的、充斥着刺鼻香水味...
此刻,活生生的、名正言顺的妻子就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对他冷若冰霜。
一种混合着愧疚、渴望、冲动和笨拙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
他知道,夫妻之间,哪有隔夜的仇!
上辈子他忽略她太久,冷落她太久,甚至动过手,这辈子,他想弥补,想靠近,想重新建立起那种最亲密的关系。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出手,越过那道“鸿沟”,轻轻搭在了韩晶晶的腰侧。
手掌下的身体瞬间绷紧,变得僵硬无比。
“睡吧。”韩晶晶的声音冷冰冰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往里缩了缩,试图避开他的触碰。
孟礼欢的手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股燥热和尴尬涌上头顶。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身体靠过去一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恳求:“晶晶……媳妇……我……”
他想说我知道错了,我想对你好,我们好好过日子……可话到嘴边,却啥也说不出来!
韩晶晶的身体更僵硬了,她猛地转过身来,即使在黑暗中,孟礼欢也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冰冷和愤怒:“孟礼欢!你想啥呢?孩子还在边上呢!你能不能有点当爹的样子!”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孟礼欢脸上。
孟礼欢这才猛地意识到,丫蛋儿还睡在旁边!
虽然孩子小,但……这确实太不合适了!
巨大的羞愧感瞬间淹没了他那点可怜的冲动,他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蔫了,讪讪地收回手,翻过身,也背对着韩晶晶。
黑暗中,他听到身后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完了。
这下更糟了。
他不仅没缓和关系,反而让她更厌恶自己了。
这一夜,孟礼欢睁着眼睛,几乎彻夜未眠。
身后的啜泣声早就停了,变成了均匀的呼吸声,但他知道,她肯定也没睡踏实。
凌晨时分,窗外天色蒙蒙亮,传来东屋开门的声音,以及父亲孟繁林低低的咳嗽和叹息声,还有母亲小声的叮嘱
老爷子这是准备出海了。
孟礼欢心里一动。
上辈子,就是这样的清晨,爹都是一个人摇着船出海,因为没人帮忙,只能下点小挂网,收获寥寥。
而今天之后,家里接连变故,爹的身体和精神都垮了,就再也没能出过远海……
一个念头猛地窜进他的脑海。
他悄悄坐起身,看了一眼依旧背对着他、似乎睡着的韩晶晶,和炕梢睡得小脸红扑扑的丫蛋儿。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炕,穿上衣服,走到炕边,小心翼翼地、用尽可能轻柔的动作,连人带被子把丫蛋儿抱了起来。
小丫头嘟囔了一声,扭了扭身子,没醒。
孟礼欢屏住呼吸,抱着女儿,蹑手蹑脚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东屋的门开着,孟繁林正在院子里收拾渔具,看到孟礼欢抱着孩子出来,愣了一下,皱起眉头:“你干啥?大清早的把孩子鼓捣醒?”
王秀娥也闻声出来,一脸惊讶。
孟礼欢没解释,直接把睡得迷迷糊糊的丫蛋儿塞进了母亲的怀里:“娘,丫蛋儿跟你睡会儿。”
“啊?这……”王秀娥下意识地接住孙女,一脸懵。
孟礼欢也不多话,转身就回了西屋,并且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韩晶晶其实早就醒了,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听到孟礼欢把丫蛋儿抱走,她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身体再次绷紧。
这个混球,他想干什么?
难道……?
她紧张地攥紧了被角。
果然,孟礼欢去而复返,脚步声径直来到了炕边。
下一刻,他带着一身清晨的凉气,重新钻回了被窝,并且毫不犹豫地、坚定地贴上了她的后背,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箍进了怀里。
“孟礼欢!你……”韩晶晶又惊又怒,挣扎起来,“你放开!丫蛋儿刚走你就…天都快亮了…你要不要脸!”
“媳妇,别动……”孟礼欢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颤抖和……恳求?
“就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的怀抱很紧,勒得她有些疼,但挣脱不开。
他的脸颊埋在她的颈窝处,有点想哭的感觉!
韩晶晶又气又急,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刚想不管不顾地大声呵斥,却突然感觉到,身后紧贴着她的男人,身体在微微发抖。
那不是欲望的颤抖,而更像是一种……后怕?
或者是一种极度压抑后的情绪释放?
她挣扎的动作不由得缓了下来。
孟礼欢紧紧地抱着她,感受着怀里真实温软的身体,嗅着她发间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上辈子失去她后的那种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绝望再次袭来,让他心有余悸,抱得更紧了。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哑声在她耳边重复:“晶晶……媳妇……别离开我……别再离开我了……”
这话没头没脑,带着一种韩晶晶无法理解的深切恐惧和悲伤。
韩晶晶愣住了。
她从未听过孟礼欢用这种语气说话。
平时的他,要么是暴躁易怒,要么是油嘴滑舌,要么是醉醺醺的胡言乱语,何曾有过这样……脆弱甚至带着哭腔的时候?
难道……他昨天说的噩梦,是真的?
他真的是在担心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很快又被长期的失望压了下去。
谁知道他又在玩什么把戏?
可是,他的怀抱虽然霸道,却并没有进一步过分侵犯的动作,只是紧紧地抱着,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
那微微的颤抖,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韩晶晶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身体依旧僵硬,却不再激烈挣扎。
孟礼欢感受到她的软化,心中一阵激荡!
“孩子……孩子不在……”孟礼欢自言自语地说着,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鼓励自己。
这一次,韩晶晶没有再厉声斥责。
她只是紧绷着身体,咬着嘴唇,闭上了眼睛,一副认命般的、任由摆布的姿态。
韩晶晶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只是心里依旧充满了屈辱和无奈。
他笨拙地解开她衣服的带子,粗糙的手掌抚上她光滑的肌肤。
然而,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也许是上辈子单身太久,缺乏经验;也许是此刻情绪过于激动复杂...
韩晶晶:“……”
短暂的错愕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荒谬感涌上心头,随即化作更深的恼怒和鄙夷。
就这?
之前搞得那么声势浩大,又是抱孩子又是强行搂抱,结果……就这?
她猛地推开身上瘫软的男人,扯过被子裹住自己,转过身去,肩膀气得微微发抖。
这次连话都懒得说了,只觉得无比的羞辱和可笑。
孟礼欢瘫在炕上,大脑一片空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丢人!
太丢人了!
他万万没想到,重活一世,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出这种洋相!
这比他上辈子任何一次失败都要让他感到难堪和挫败!
他躺在那里,动都不敢动。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两人粗重未平的呼吸声,和窗外越来越清晰的鸟叫声。
过了好一会儿,那阵极度的尴尬和羞愧才慢慢退潮。
年轻的优势此刻体现了出来,身体恢复得极快。
他侧过头,看着背对着他、裹得严严实实、浑身散发着冷气的韩晶晶,咬了咬牙。
不行!
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也太窝囊了!
这一次,他不再急躁,而是深吸一口气,再次靠了过去。
他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动作变得温柔而坚定。
韩晶晶身体一僵,猛地挣扎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怒火和讥讽:“孟礼欢!你...”
孟礼欢脸上火辣辣的,但他没有松开,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嘴唇贴着她的后颈,声音低沉而固执:“……刚才不算。这次……这次好好的。”
他的手掌带着灼热的温度,耐心地在她身上游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
韩晶晶起初还奋力抵抗,骂骂咧咧,但渐渐地,她的挣扎慢慢变得无力,孟礼欢感受到她的变化...
过了许久,韩晶晶才轻轻动了动,推开他,默默地起身...
孟礼欢躺在炕上,听着外间窸窸窣窣的水声,心里五味杂陈。
韩晶晶清洗完,又默默回了炕上,依旧背对着他躺下,但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强的戒备和冰冷了。
孟礼欢犹豫了一下,试探着伸出手,搭在她的腰间。
韩晶晶身体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推开。
孟礼欢心中稍安,鼓起勇气,低声开口:“晶晶……”
“嗯?”韩晶晶的声音带着事后的慵懒和一丝沙哑,听不出情绪。
“我以后……不去耍钱了,也不跟他们混了。我好好跟你过日子,挣钱养家。”
孟礼欢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这是他的真心话,是他重生后最核心的誓言。
韩晶晶沉默了片刻,然后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嗤笑,像是根本不信,又像是懒得反驳。
“睡吧。”她只回了两个字,便不再出声。
孟礼欢知道,信任的建立,非一日之功。
他今天的行为,虽然最后勉强挽回了点“尊严”,但前期实在太糟糕...
但他并不气馁。
至少,这是一个开始。
他搂着妻子,听着窗外渐渐清晰的、父亲准备出海的声响,心里暗暗盘算着。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