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将至,颜书毫无目的地、仿若幽魂般胡乱走了些路,她形单影只的背影,在茂密的林间显得有些突兀。
她踉跄撑住一棵树,缓缓坐到地上,一种极大的哀伤浮现在她的脸上。
逃离生死线后,南宫仪问她的问题,便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
颜书清楚,不论摆在何云面前的是何种选项,只要有颜书在,她都会选她。
“她会选我。”
但颜书也知道,这可能不是何云发自内心作出的选择,这是母亲的选择,这是姨祖母教给她的选择,这是世俗压给她的选择。
她从来没有什么选择。
从前为姑娘家的时候,没有,后来成为了颜书的母亲,也没有。
在太初界,人人都有灵根,人人都有一颗求道心。
他们也会选择结亲生子,但这从来不是唯一的路。大好河山,万千秘境,不都闯一回,哪甘罢休,哪甘平庸。
而在困仙界,即使颜书离家时的年岁尚小,她也清楚的记得,她的路,本应该是嫁给一个男人。就像她的父亲母亲,种地耕织,生几个孩子,再把孩子们抚养长大,送她们离家。
颜书想起这些年的家书,她的妹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也是没有选择地嫁人生子吗?
颜礼呢?
她记得上次来信,他正要去宋州城赶考。
去岁接到他的信后,颜书特地去查阅了一番,什么是赶考。原来困仙界也有类似上官妩设立的考学制度,他们称之为科举。考上了,便能为皇帝效力,享朝廷俸禄。
在颜书离家前,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些话,她们村子里的人,也从来不会有科举的想法。
毕竟光是路费,就得耗尽大半家财,不说请先生的束修,日常的学杂用品,在性命不保的时代,他们能混个温饱都是难事。
可即使这样难,在困仙界也只有男子,才能有科举的资格,太初界却没这样的道理。上官妩以女子之身居高位,她的仙盟里多得是女性城主、女子官员。
那颜数呢?
她会不会也有去赶考的念头?
如果有选择的话,她还会不会选择去嫁人?
在太初界,颜书没觉得有什么男女之分,大家都是一样的求道。只有天赋秉性之分,而无性别之分。如陶雄那般目不识丁,愚蠢糊涂的人,颜书只见过他一人。
蒙木村身处危野之地,沼泽瘴气遍布,那里的人世代囤聚,几乎与世隔绝,可一样也会出了杨大娘这类为听雨楼效力的人才。
颜书一遍遍告诉自己,快了快了,最多三月,她就可以回家。
她们没有选择,那她来给,她来给。
颜书胸口一窒,她低头咳出一滩血渍。
轰隆隆几下巨响,豆大的仲夏雷雨转瞬就来。
天幕漏下的滂沱浇湿了颜书的全身,洗刷干净她身上的脏污,像是天道的怜惜。
颜书好似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狼狈地撑在地上,连绵的雨滴仿佛有千斤重,一点一点将她压垮。
求道啊,求道的人,怎么能违背自己的道心呢?
皿灵随心,她可耻地为了活命,装乖扮傻,做尽违心之事。
‘若违此誓,自毁金丹,自断修为,永世不再为太微弟子。’
这样背祖的誓言,她都立得出来。
颜书,你耻不耻啊!
一道白光闪过,几声振聋发聩的惊雷霹雳而下。
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每一下都像从心头呕出来,颜书满目悲凉地看着一地的鲜血。
远处一棵足有三丈粗的巨树下,詹舒卿不忍再看,他背过身去。
向来万事了然于心的他,此时颇有些痛恨自己的无能。
四周皆静,一旁替詹舒卿撑伞的清扬开口,“她走了。”
詹舒卿摸着发烫的传音符,点了点头。
清扬低头瞥到传音符上的一行潦草的字:别再跟着我了
詹舒卿清了清喉咙,“我们最快赶到幽南城要多久。”
清扬查了查手头剩余的符咒,“五天。”
“大部队赶去中州要半个月,时间还够,”詹舒卿想再放纵自己一回,他转头朝颜书相反的方向走去,“我们来给南宫仪找点事情做吧,省得她整天无所事事。”
...
颜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打量她刚刚找到的山洞。此处距丹宗已经有点路,倒是离余泽湖不远。
进洞,点火,换衣,一气呵成。
禁窥符,锁灵符,纯净符,顺理成章。
悔事已经铸就了,无法挽回,不可更改。
何况,就算再来一次,她还会这么做。
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了,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可能,这是她入门第一天,南宫煜教给她的道理。
符阵起,闪着金光的符咒如点点萤火照亮漆黑一片的山洞,颜书端坐其中,闭目开始吸收。
既已违道,她无法预知这段经历,会对她以后的人生产生怎样的影响,但她知道,她马上要面临着什么。
她也知道,太微还有米汉,还有邱瑶;瞿寒一直锋芒不露,但他不可小觑;小芙夏阳川一趟,想必收获不小;郭润一直闭关未出,他虽然一直吊儿郎当的,但那孩子的路还没有开始走呢。
太微道还有他们,九方大比,她不必担忧太微失势。
颜书低头看向尚未愈合的左手,好像大家都在力求上进,只有她,丹宗一趟,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可说好的,她会为大家兜底,可说好的,她要让太微永不落下风,她怎么能全然指望别人。
南宫仪的危机也并没有解除,谁知道伟大的母亲什么时候又不愿意装了,颜书违心的立誓,保得住她一时,保不住她一世。
年轻符修闭目,无边的神识操纵符咒开始生效,圈圈围绕的符阵如同一个巨大的吸盘,将方圆百里的灵气向她靠拢。
经林清野教导后新绘制的纯净符,带着无属性的灵气贪婪地钻进颜书的血液、身体。
她得变得更强啊...
雨停风静,一夜天明。
湿湿的雾气撩开颜书的眼帘,不算太亮的阳光下,起初布下的符咒已经消失殆尽。
她摊开左手,割伤的血肉已经恢复如新,嫩得泛红。
力量,真是让人着迷的东西。
颜书舒展盘坐一夜的身体,聆听骨骼复苏的声音。
她一直相信天道有眼,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但她也清楚的知道,所谓天道,万物意志编制的规则而已,那就总有一些人可以游离于规则之外,也总有一些人承担得起触碰规则的代价。
她从不认为自己拥有审判他人生死的权力,可这一路以来,她越强大,所犯的杀戮便越多。
但她始终牢记太微守则第一条:为仙者,福泽天地。善恶不以他物评判,只唯一条,若换作是你,你愿不愿受。
杀丁尚,因为不死不休,杀狐獳,是为自保,接下来,她要杀南宫仪,证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