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道,求长生。
与天同寿,与地共岁。
作为少有将欲望表现的直白到不能再直白的道统,颜书十分好奇,他们会是一群怎样的人。
刚走到长生楼下,颜书便被楼壁上镌刻的一面面壁画吸引住了视线。
精妙绝伦的十二长生图,沐浴、冠带、临官、帝旺、衰、病、死、墓、绝、胎、养、直到最后得道长生。
各种药草混合矿石形成自带斑斓的色彩,绘画线条流畅自然,并无沉疴之处。
执笔人自带风骨,画上形形色色的人或站,或拜,画中上至耄耋之年的老者,下至呱呱坠地的雏子,有于无声息中显露生机的绝路,有一条路走到黑的死境。
乐慕天陪着颜书绕楼一周,等她缓缓欣赏完这些叹为观止的壁画。
颜书在名为“养”的画前,久久伫立。
生命由母体养育成形,万物由天地滋养以现苍生。
“画中有苍生。”
帝光在上,身披金羽霞光的凤凰翱翔九天,仙人凌空而坐,慈眉善目,地面开裂,河流破土而出,草木郁郁葱葱。
点点灯火下,是不大的村落,炊烟凝成祥云,脚步幻化道路,汗水滴落田地,庄禾见证耕耘。
恍惚间,颜书好像听见了笑声。笑声顺河流而下,河水翻滚之下变得混浊,变得汹涌,不知终途。
颜书上前一步仔细寻觅了一番,她没看到她想看见的,莫名的情绪涌入心间,说不清是期待,还是点醒:‘竟是这样吗?’
颜书的声音如羽毛般轻巧,“居然没画幽都。”
既是养,既是苍生,幽都作为众生轮回之首,不应该不出现。
“早先是有的,”即使颜书的声音再小,乐慕天没有错过她的话,也没有错过她眼中的火热。
“十二面长生图,千年前由无声阁绘就。前几年,南宫掌门继任时,欲找寻他们的后人来重新修缮。”
“画修一道,落寞千年,竟还真被她给找到了。”
乐慕天似是回想起了那人的风姿,长发披肩,泼洒如墨,锦衣华服,皱皱巴巴。
嗯,是个呆子。
“他填补了其他处,唯独略过了代表幽都的石碑。”
“他走后,有人禀报掌门,说他偷工减料,掌门听罢摇摇头,说来人不如他良多。”
乐慕天指了指壁画一角,“掌门亲自抹去了画中幽都存在的痕迹,并吩咐门中所有弟子来此悟道三日。”
颜书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喃喃道,“不知终途。”
年轻符修笑了笑,“我也不如他良多。”
“你会见到他的,听说上官盟主请了他为大比作画留念,”乐慕天的语调怪异至极,“作为,她最后一任九方大比。”
颜书转头瞧向乐慕天,“能被阿慕记住,想来他也是个有趣的人。”
“不,他无趣至极。”
两人原路绕回长生楼正门,乐慕天上前叩门,“不过,从某一方面来说,你们俩还挺像。”
长生楼厚重的大门应声而开,隐于门侧的童子上前一步,“两位随我来。”
乐慕天打量他一眼,认出是南宫仪身侧的药童。
两人随着药童一路向上,不知是颜书的错觉,还是别的原因,她觉得长生楼比起百炼门其他的土楼要暗的多。
明明是白日,但楼梯两侧的灯烛早早点燃,幽幽火光,纵使微微颤抖,却有压迫之感。
颜书的脚步缓了下来,百炼门如今的掌门,姓南宫。
她想过此次拜访,会得某些大人物传召,因为符尊林清野。
林清野来时颜书并无察觉,她只是从詹舒卿体内侵蚀符的变化推测。侵蚀符由她自创,来人能施以外力,必然要通其机理。
一个世间强过她的符修,一个胜于炼虚的修士,一个会在丹宗用她的手段对詹舒卿出手的人,实在不多。
但颜书没有察觉,不代表旁人不会觉察。
林清野身为搅动天地的化神期尊者,不告而来,身为原因,颜书值得被见一面。
行至顶层,药童通报道,“掌门,她们到了。”
进门时,乐慕天落后颜书半步,她实在对南宫仪喜欢不起来,但她还是跟着进去了。
屋内铺就红色地毯,地毯上绣着大片大片象征富贵长生的桃子。
正中放着一座古铜炉,像是丹炉的式样,但既然作为装饰,想必不作丹炉之用。四周摆上桌椅花木,布置得清雅整洁。
房中无人。
颜书顺着铜炉往后看,墙的两侧均有一架屏风门,南宫掌门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所在。
果然,没一会,一身着琉璃黄曳地长裙,外披曜黑袖衫的女子缓步而来。
她手中绕着一绿檀木手串,尾端用竹节收尾,噙着梨花玉珠编织而成的流苏,顺着她手腕的弧度松松垂下。
颜书有礼地不再多看,俯身行礼。“太微弟子颜书,拜见南宫掌门。”
药童早已退至门外,乐慕天扯了扯唇角,垂下眼睛,随意拱了拱手。
南宫仪扫了一眼乐慕天,挥手让颜书起身,手腕玉珠叮咚作响,“不必多礼,太微确实比我百炼会教孩子。”
南宫仪略带锋芒的眼神射向颜书,颜书站得笔直,任她打量。
身为合体期老祖般的人物,她不带一点威压,周身气度平和的像是在家中会友。
她的眼神最后停留在颜书如浓墨般的眼睛中,心中暗赞一声,好心性。
南宫仪转头吩咐乐慕天,“去胡长老那里请太微的另一位小友,省得颜小友再跑一趟,耽误了时辰。”
乐慕天往后靠了靠,装没听见。
南宫仪率先坐了下来,她示意颜书也坐,见乐慕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女子幽幽开口,“你师尊不在,距离九方大比还有一月的时间,那我便关你一月。”
“子苓,”她唤药童,“传令下去...”
乐慕天冷冷看她一眼,又看向颜书,颜书笑着冲阿慕摇摇头,嘴型示意‘去吧’。
绿发丹修扭头推门而去,刚踏进半只脚的子苓,避让地退后几步。他目送乐慕天远去,才上前替屋内的两人合起门。
南宫仪捋了捋手串的流苏,“让小友见笑了。”
颜书大大方方地走到她的下首坐下,“是南宫掌门疼爱晚辈。”
“是个好孩子,不怪...”后面的话,她没有多说,“小乐性子古怪,待人却赤诚,想必你也深有体会,我就不多问些客套话了。”
南宫仪看向西边的一扇隔窗,表情渐渐柔和,“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女儿也在太微,与你的渊源也颇深。”
南宫掌门的视线渐渐飘忽,似陷入了过往回忆,“她自小性子跳脱,没个定性。我本想着她能随我在山中炼丹,但她从小爱黏着她父亲舞刀弄枪。她十五岁时,我本打算如她的愿,让她随她父亲在昆仑修刀。”
南宫仪无奈轻笑一声,“可当时,太微又出了个孤身闯琼花的林清野,她吵着要拜天底下最厉害的师尊,有天底下最厉害的师兄。”
“我也是豁出一张老脸,好说歹说才让白桓师兄松了口。”南宫仪的视线又从西边挪回到颜书身上,“白桓师兄那时,正因他二弟子的萎靡不振,百般苦恼。一个不着调的已经让他操透了心,我家这个从小就爱胡闹的,他是怎么也不愿收。”
南宫仪的笑容越发明朗,“但还好,白桓师兄还是不愿意同时得罪百炼和昆仑。”
颜书善解人意地接话,“煜长老,她近来除了有些繁忙,一切都好。太微新开了一家包子铺,她最近颇爱素肉包,说味道和鲜肉几乎一模一样。”
“哦?”南宫仪有些新奇,“她自小吃不了猪肉,一吃就吐,这素肉包是什么所制?”
“是用黄豆做的。”
“真是巧匠,太微果然人才辈出,还有这样的食修天才。”
听了她的话,颜书微怔了怔,食修?她怎么没有想到呢?
包叔于体修一道并无多大天赋,也是随着大流才会选择体修功法。他有这样的好手艺,好悟性,完全可以试试另一条路。
增元丹,注定帮不了他多久。
太微的藏书阁里并无食修功法,她可以试试替包叔寻一寻,大道三千,何不能成道。
“小友?”南宫仪见颜书有些发愣。
颜书缓过神来,起身向她行了一礼,“多谢您。”
南宫仪扬了扬眉,“看来我的话,让你有所得啊。”
“时辰不早了,她们也在楼外等着你了。”南宫仪站起身来,手中的檀木串又是一声轻鸣,“我还有一事托付给你,愿小友成全。”
她挥手递给颜书两瓶丹药,先指了指红瓶,“煜儿的修为多年不进,一直是我的心结。如今她心境渐渐开阔,也是时候让这瓶问天丹发挥作用了。”
“既名问天,有稳固元婴,辅助突破的效用,但这天,可不好问。问天的丹方我得之已久,这些年来,也不过成了这一瓶,五颗。”
“煜儿年岁不大,可她的大半岁月都困于愧疚之中。我多次派人将丹药送去太微,她都给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南宫仪的脸上露出只有母亲才会有的担忧,“我想小友能有办法让我达成所愿。”
颜书点了点头,附和起身,“您放心,煜长老引我入仙途,这份恩情,您不说,我也会报答。”
南宫仪满意地点点头,她遂指了指白瓶,“小友体内旧伤未愈,这瓶归元丹便充当小友的报酬了。”
颜书没有推辞,寥寥数语,她对这位南宫前辈的性格也有了初步了解,她对别人的拒绝不太感到愉悦。
这一点,母女俩还挺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