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层微光自朱红册页上悄然晕开,如水墨入宣,无声蔓延。
转瞬之间,大乾王朝万里疆域,无数城镇村落,凡是登名入册的人家,屋檐之下,俱都凭空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符篆。
符篆流光婉转,其形其状,竟与那传说中能号令灵物的叶影哨轮廓分毫不差!
夜风拂过,金光如水波般荡漾,却又坚韧异常,将一切阴邪之气隔绝在外。
有胆大的百姓伸手触碰,只觉指尖一阵温润,仿佛摸到了一层无形的壁障。
短暂的惊骇过后,是滔天的狂喜!
“是《灵籍法》!是陛下的《灵籍法》显灵了!”
“这……这是护宅结界!老天爷,我家也被仙法护住了!”
惊呼与叩拜之声此起彼伏,无数百姓奔走相告,对着皇城方向遥遥跪拜。
这一夜,大乾民心,前所未有的凝聚。
地脉与人道,通过那一纸户籍,完成了第一次伟大的共鸣。
然而,光明的背面,总是潜藏着更深的黑暗。
当万家灯火被这层天赐的金光守护得安然无恙时,顽固抗拒《灵籍法》,至今仍闭塞村门的“礼村”,却被死寂与恐惧笼罩。
“啊——!救命!有蛇!”
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
三户人家的大门被村民们合力撞开,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胆寒心颤。
门窗紧锁,完好无损,屋内却不知从何处钻出数十条斑斓毒蛇,昂着三角头,信子吞吐,腥气熏天。
更诡异的是,这些毒蛇仿佛有灵智一般,不伤大人,不碰器物,唯独围在家中熟睡的孩童床边。
当蛇群被惊慌的村民打杀殆尽后,那三个不满七岁的孩童,已然面色青紫,气息奄奄,陷入了离奇的昏迷。
村里的老医者提着药箱赶来,搭脉、看诊,使尽浑身解数,最后却只能颓然摇头,满脸惊恐:“怪,太怪了!非蛇毒,非中邪,老夫行医四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脉象……他们的生机,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抽走了!”
消息如插上翅膀的乌鸦,瞬间飞遍了整个礼村,带来了彻骨的寒意。
恐惧,在每一个村民心中疯狂滋生。
皇城司天监内,景夜猛地睁开双眼,面前的星盘剧烈震颤,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嗡鸣。
他死死盯着那代表礼村方位的星辰,其上黑气缭绕,死意沉沉。
他掐指飞速测算,脸色愈发苍白,最终,他吐出几个字,声音森寒如铁:“不是妖祟作乱……是‘禁灵’之地,气运反噬!”
一片土地拒绝了新生灵脉的滋润,便会成为气运洪流中的一片洼地。
周围被拔高的气运会形成巨大的压力,反向挤压这片顽固的土地,将潜藏在地脉深处的污秽与死气,尽数逼出地表!
这些毒蛇,并非妖物,而是地脉沉疴所化的“厄”!
凤无涯接到密报时,指尖正轻轻摩挲着衡渊鼎的鼎身。
她沉默片刻,眼中寒光一闪,断然下令:“召贾仁义。”
胖乎乎的户部侍郎贾仁义连滚带爬地进了宫,还以为是自己贪墨的哪笔银子被发现了。
谁知凤无涯只是将一本崭新的户籍总册交到他手上,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携此册,巡行边境十八村。每至一地,寻一自愿登籍之家,当众为他家点亮‘灵启灯’。”
贾仁义领命而去。
他带着浩荡的仪仗,第一站便是有着“边境第一村”之称的石头村。
村中百姓将信将疑,在许以重赏之后,终于有一户穷苦人家壮着胆子,在户籍册上按下了手印。
贾仁义当众取出一盏普通的油灯,将其置于这户人家的门前,而后高声道:“《灵籍法》有云,民之所愿,灵之所向!启!”
话音落下,他将一滴从《灵祀典》副本上刮下的金粉弹入灯芯。
那灯火“轰”的一声,竟自行燃起,初时微弱如豆,但当夜幕降临,几条被灯光吸引而来的毒蛇刚刚靠近院墙,灯火便骤然暴涨三尺,化作一道金色光幕,将蛇群瞬间烧成灰烬!
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
而更让他们疯狂的还在后面。
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只是将这盏灯放在灶台边,当晚蒸出的米粥,竟带着一股清甜的安神异香,家中久病的老人喝下半碗,便沉沉睡去,次日醒来,竟能下地行走了!
神迹!这是真正的神迹!
石头村沸腾了!
村民们疯了一般跪倒在地,哭喊着请求登籍入册。
贾仁义的巡行队伍所到之处,跪地请愿之声不绝于途,原本对《灵籍法》的最后一丝疑虑,在亲眼目睹的奇效面前,被彻底碾碎。
唯独礼村,依旧是铁板一块。
村口那块刻着“敬天法祖”的巨大石碑前,礼村族长严正纲手持一柄断裂的锄头残柄,双目赤红,宛如一头受伤的孤狼。
他对着前来劝说的邻村长老们嘶吼:“我礼村的祖宗,是靠这双手,这把锄头,在这片石头地里刨食活下来的!我们不信鬼神,不拜妖物!宁可全家死绝,也绝不让那什么劳什子灵物,踏入我严氏祠堂半步!”
“当家的!”一声凄厉的惨叫自身后传来。
严正纲猛然回头,只见自己的妻子突然口呕黑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冲过去抱住妻子,却发现她怀中掉出一块巴掌大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旧木片。
“你……你竟敢……”严正纲的眼睛瞬间被血丝充满。
这木片,是三十年前,他家犁地的老黄牛被惊雷劈死时,唯一没有被烧毁的一块犁铧残片。
他妻子念其劳苦功高,偷偷将其藏起,当做“牛神”日夜供奉,祈求保佑。
如今,在这“禁灵”之地,她私藏供奉“灵物”的行为,与全村抗拒灵脉的意志形成了剧烈冲突,心神激荡之下,气血逆冲,心脉骤裂!
就在此时,一道苍老的身影缓缓步入村中,正是闻讯而来的经冢先生。
他从尘土中捡起那片焦黑的木片,指尖在上面粗糙的刻痕上轻轻抚过,仿佛能感受到其上承载的岁月与辛劳。
“这块木头,跟着你家的牛,至少犁过三千亩地,替你家扛过上百担谷……你说,它是妖物?”经冢先生的声音不大,却如洪钟大吕,震得在场每一个人耳膜嗡嗡作响。
他猛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刺严正纲:“你口口声声说护祖制,那我问你,祖宗留下规矩,是想让后人活,还是想让后人死?!”
“胡说八道!”严正纲被问得心神大乱,状若疯魔,夺过身边族人腰间的砍刀,就要朝那木片狠狠劈下,“我今天就毁了这妖物,看它能奈我何!”
刀锋带着厉风,眼看就要落下。
突然,一道柔和的土黄色光芒凭空出现,稳稳地挡住了刀刃。
众人惊骇地看去,只见邻村的陶灵煨娘不知何时赶到了。
她的陶身之上,已裂开数道狰狞的缝隙,仿佛随时都会碎裂,但她依旧用自己半残的身体,托住了那柄锋利的砍刀。
“严族长,”煨娘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悯,“若您今日砍了它,明日,谁来替您扶起您那快要倒下的老母亲?”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回首,只见村东头,一间破败的茅屋塌了半边。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跪在废墟前,用一双满是血痕的手,疯狂地刨着泥土和碎瓦,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哀鸣,呼喊着儿子的名字。
而她的儿子,正是昨夜被那诡异毒蛇咬死,连尸首都找不到的三个青年之一。
那撕心裂肺的哭嚎,与严正纲手中冰冷的砍刀,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就在这剑拔弩张,人心即将崩溃的时刻,一个清冷而威严的声音自村口传来。
“备车驾,去礼村。”
凤无涯来了。
她没有带来千军万马,没有身披龙袍铠甲,仅着一袭素色布袍,长发简单束起,手中捧着一卷《灵祀典》的副本,一步一步,独自走进了这座死气沉沉的村庄。
沿途所见,是枯死的井口,荒芜的田地,还有一张张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脸。
她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到村中央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盘膝而坐。
她将那本朱红色的户籍册在面前缓缓摊开,朗声道:“朕今日来,不逼你们信什么,也不跟你们讲什么大道理,朕只问一句——”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村民的脸,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若有一物,能替你们挑水、能为你们煮药、能帮你们守门、能护你们孩童周全……你们,愿不愿让它活?”
整个礼村,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应答。
凤无涯也不再言语,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从日中坐到黄昏,从黄昏坐到夜半。
当子时的寒风吹过,她忽然起身。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拔下发簪,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滴落。
一滴、两滴、三滴……精准地落入户籍册那空白的第一页。
刹那间,风云变色!
整本户籍册爆发出冲天血光,无数早已登记在册的百姓姓名,化作金色的字符,从册页中腾空而起,在礼村的上空盘旋飞舞。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声音,从那些字符中响起,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
“臣,贾仁义,在。”
“民妇,王刘氏,在。”
“草民,张铁牛,在。”
“……我在。”
“……我在!”
万千生民的意志,跨越时空,齐声低诵!
那声浪如雷,如潮,如山崩海啸,穿透了寒夜,震碎了死寂,惊醒了沉睡百年的山川之灵!
“咔嚓——”
村中央的老槐树下,地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虬结的树根微微蠕动,竟缓缓拱出了一块埋藏了不知多少年的陈旧牌位。
牌位古朴,上书三个大字:“耕辛君”。
而在牌位的背面,则用古老的刀法刻着一行小字:“嘉平三年,代主劳作三百日,卒于田垄。”
凤无涯拾起牌位,吹去上面的尘土,走到早已呆若木鸡的严正纲面前,将牌位轻轻放入他的手中。
“你说,它不配入你严氏祠堂?”凤无涯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与伦比的重量,“可它,比你的祖宗,更早守护这片土地。”
严正纲低头看着手中的牌位,那“卒于田垄”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坚守了一辈子的信念,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哇——”
这位铁打的汉子,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抱着那块牌位,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痛哭。
次日清晨,礼村祠堂的大门,轰然敞开。
第一盏灵启灯,在无数村民的注视下,熊熊燃起。
那光芒,驱散了笼罩村庄数日的阴霾,也照亮了人们眼中重生的希望。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九天之上的归源舟中,那张巨大的万象点灵图上,代表衡渊鼎的第五道锁链,应声寸寸断裂,彻底消散!
紧接着,第六道更为粗壮、更为古老的锁链虚影,微微震颤起来。
那虚影之上,隐约浮现出两个篆字——承渊。
承渊鼎,镇压于大乾皇城地脉中枢,其下囚禁的,是自开朝以来,便无人敢触碰的禁忌——帝王命格之影!
礼村归顺,万民归心,凤无涯的气运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然而,也正是这股庞大的气运,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激起了最深处的涟漪。
皇城深处,那座镇压着国运中枢的古老宫城,仿佛自沉睡中被某种力量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了一声无人能闻的悠远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