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那些习惯了旧日礼法秩序的衮衮诸公,尚在为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争得面红耳赤,浑然不知,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天下根基的风暴,已然在酝酿。
三日后,风暴降临。
一本由六部尚书联署,更盖有宗老院朱红大印的《正礼疏》,如同一块巨石,被悍然呈至女帝凤无涯的御案之上。
奏疏洋洋洒洒万言,核心诉求却如刀锋般锐利:请废炎诏炉,禁绝万物点化之妖术,恢复三公九卿之祖制,以正纲常,安天下!
奏章的末尾,还附上了一份触目惊心的民情录。
三十六郡的儒生们聚众焚书,烈焰冲天,以此明志,声称典籍若不能教化人心,不如付之一炬。
七十二座乡野村庄更是立起石碑,村民歃血为盟,碑上血字凿凿:“不使器物僭越人伦,不令妖邪乱我宗祠!”字字句句,皆是对凤无涯新政最恶毒的控诉。
凤无涯一目十行,看到最后,绝美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她素手一扬,“啪”的一声,那本凝聚了整个帝国旧势力意志的奏章,被她狠狠掷在金砖地上,滚落在御座之下,如同一条被人打断了脊梁的死狗。
“传贾仁义。”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不多时,户部侍郎贾仁义连滚带爬地奔入殿中,他本是个八面玲珑的官场油子,此刻却抖得像风中残叶。
他知道,这本《正礼疏》一上,自己这个推行新政、被骂作“妖吏”的急先锋,已然成了众矢之的。
“陛下……”
凤无涯没让他把话说完,眸光如出鞘的利刃,直刺他的内心:“朕要你明日就在东市设台,张榜天下。凡愿登记自家器物、接引灵性者,赐稷灵籽一捧、叶影哨一枚,许其三年免税,官府以国运担保其家宅安宁!”
贾仁义闻言,脸色煞白,双腿一软差点跪倒:“陛下!这……这无异于火上浇油!若、若天下人群起而攻之,骂臣是祸国殃民的妖吏,臣……”
“妖吏?”凤无涯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那你就让他们亲眼看看,妖吏庇护下的门户,是谁家的贼都进不去的铜墙铁壁!”
消息一经传出,天下哗然!
旧贵与儒生们怒斥女帝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然而,他们预想中万民响应、共讨“妖后”的场面并未出现。
稷灵田开放登记首日,东市人山人海,竟有八成以上的农户,携家带口,扶老携幼,排起了望不到头的长龙。
队伍里,一个被父亲扛在肩头的孩童,扯着嗓子,用最天真烂漫的声音高呼着:“我要会跑的扫帚!我要会自己打水的木桶!”这声呼喊,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那些自诩为民请命的士大夫脸上。
然而,北境的十八座“礼村”却是个例外。
这些村落宗族势力极强,自诩为礼法正统的最后壁垒。
他们闭门拒令,为首的族老严正纲更是亲率族人,将家中所有点化过的农具堆在宗祠前,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烈火熊熊,映着他扭曲而狂热的脸。
他的亲孙子,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因私藏了一把能自动松土的灵锄,被他当众按倒在地,施以杖刑。
少年哭喊着“爷爷,那锄头能让您省点力气”,可严正纲不为所动,家法棍棒如雨点般落下,直至少年气息全无。
滚烫的鲜血,溅上了宗祠那块刻着“敦宗睦族”的匾额。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严正纲杵着染血的木杖,对着全村人嘶吼,“我严氏一族,宁死不乱纲常!”
当晚,血腥的报应不期而至。
一伙凶悍的马贼趁着夜色与混乱,突袭了这座刚刚“肃清”了内部的礼村。
失去了灵性门环预警,没有了自卫犁铧守护,村民们在睡梦中被惊醒,面对的却是雪亮的刀斧。
他们赤手空拳,如何是那些亡命之徒的对手?
哭嚎声、惨叫声响彻荒野,整个村庄化作人间炼狱。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仅一山之隔的点化村。
凄厉的叶影哨声划破夜空,那是马贼分兵袭来的信号。
刹那间,整个村庄仿佛活了过来!
一架架犁铧如秃鹫般腾空而起,对准贼人俯冲猛刺;一口口水缸轰然炸开,喷射出高压水箭,将马贼冲得人仰马翻;门楣上的铜环更是化作致命的毒蛇,无声无息地跃起,死死咬住漏网之鱼的脖颈!
一夜之间,高下立判,生死分明。
三日后,被誉为“行走的经书宝库”的经冢先生,亲赴礼村勘查灾情。
他踏过烧成焦炭的屋梁,踩着凝固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死亡的气息。
在一片废墟中,他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被熏得焦黑的陶俑,失声痛哭。
那陶俑的胸口处裂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里面竟嵌着数枚刀片,显然是在最危急的关头,用自己脆弱的陶土之躯,替主人挡下了致命的攻击。
“它叫煨娘……是我老头子当年给我捏的陪嫁……”老妇人涕泪横流,哽咽着抚摸陶俑,“昨夜……昨夜大火烧起来,我被烟呛得动不了,是它……是它自己滚到我身边,把我往外推……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娘还没喝上粥’,‘娘还没喝上粥’……”
经冢先生,这位一生皓首穷经,将“礼法”二字刻在骨子里的老人,沉默了。
他看着那碎裂的陶俑,又看了看远处跪在宗祠前、同样失去了满门亲人的严正纲,良久,这位老宿儒忽然仰天长啸,拔出腰间大笔,饱蘸浓墨,在虚空中奋笔疾书!
“灵能护主,何罪之有?!”
八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带着无尽的悲愤与质问,在空中轰然成型。
字迹尚未散去,竟凭空自燃,化作无数只灰色的蝴蝶,漫天飞舞,仿佛在为那些无辜死去的生灵与“物灵”一同哀悼。
经冢先生猛然转身,手中之笔直指面如死灰的严正纲,声如洪钟:“严正纲!你口口声声说它僭越人伦!可它,比你这个活生生的祖父,更懂得何为‘孝’!比你这个满口纲常的族长,更明白何为‘护’!”
严正纲浑身剧震,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消息传回神都,凤无涯听完密报,只是淡淡地说了七个字:“备车驾,去稷坛。”
片刻之后,一支史无前例的浩荡车队,自皇城而出。
为首的正是女帝的御驾,其后,跟着由帝国最顶尖的百工匠师们驾驶的三千辆大车。
车上载着的,不是金银珠宝,不是兵甲粮草,而是三千件刚刚觉醒了灵性的日常器物——嗡嗡作响的纺车、光芒自生的油灯、热气腾腾的饭甑、甚至还有朴实无华的蓑衣斗笠。
车队浩浩荡荡,驶向帝国祭祀社稷的最高圣地——太庙。
沿途百姓闻讯,竟自发地走出家门,当街焚香,跪地相迎。
无数孩童追着车队奔跑,兴奋地冲着那些器物招手,大声喊着:“犁爷爷好!”“锅奶奶早!”在他们眼中,这些不再是冰冷的物件,而是亲切而强大的守护者。
抵达太庙当日,凤无涯一身玄色帝袍,拾级而上。
她下令,将三千灵器列阵于丹墀之下。
在满朝文武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亲自上前,点燃了祭天的第一炷香。
香烟袅袅,她手持玉圭,朗声宣告,声音传遍了整座神都:
“朕今日在此,非祭神佛,非拜鬼神,乃祭——凡所执持,皆可成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排列在最前方的数百具犁铧,竟齐齐向前一倾,对着太庙牌坊自行三叩首,动作庄严,宛如最虔诚的信徒!
悬挂在廊下的油灯挣脱灯架,绕着殿梁盘旋飞舞,光芒交织,宛如一条璀璨的金龙!
正中央的数百只饭甑同时喷出蒸腾的热气,白雾在空中凝聚不散,赫然形成了“五谷丰登”四个大字!
满朝文武,包括那些联署上疏的尚书们,此刻全都屏息垂目,不敢仰视这神迹般的一幕。
就连最顽固、最重礼法的老宗伯,也下意识地悄然合上了手中那本须臾不离身的《礼典》。
深夜,户部衙署依旧灯火通明。
贾仁义终于在厚厚的登记簿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名字。
他长舒一口气,抬头望向窗外,漫天星光洒落,竟照见簿册上自己的名字,正微微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芒。
他一怔,旋即感到指尖传来一阵微烫——正是那枚他用来发放稷灵籽的户部铜牌!
在星光之下,铜牌表面正缓缓浮现出一道玄奥的纹路,那纹路,竟与传说中女帝所持的“万象点灵图”遥相呼应!
而在无人知晓的归源舟内,凤无涯正凝视着身前的心灯池。
池水平滑如镜,倒映出的却非星辰,而是大炎王朝万家灯火。
她清晰地看到,在那千万盏灯火之下,每一户人家的屋檐、田垄、灶台,都有一抹微弱却坚定的灵光正在升腾、汇聚。
她伸出玉指,轻轻抚过身旁的传国玉圭,低声自语:“他们说我以术惑民,以利诱之。可这选择,从始至终,都是他们自己做的。”
话音刚落,心灯池底,忽然泛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那禁锢着帝国气运的四道锁链虚影之下,第五道更为粗壮、更为古老的锁链,竟悄无声息地剧烈震颤了一下。
下一鼎“衡渊鼎”,镇压于律学宫地脉深处,其下囚禁的,是早已被遗忘的“礼法本源之心”。
“万器承祚礼”后七日,各地愈演愈烈的“焚器请命”之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戛然而止。
然而,诡异的是,取而代之的,并非是预想中的万民归心,海晏河清。
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