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入京,天子街两侧再无一丝空隙。
鼎沸的人声与漫天焚香的烟气混合,形成一股灼热的浪潮,几乎要将初秋的凉意彻底驱散。
这非是官府组织的仪仗,而是百万大夏子民自发的狂欢。
他们用最质朴的方式,迎接为他们带来新生与尊严的女帝。
凤无涯并未戴那顶象征至高皇权的冕冠,仅一袭素白战袍,衬得她眉目愈发冷冽如霜。
她身下的战马踏过之处,百姓们匍匐于地,口中的山呼万岁并非出于畏惧,而是发自肺腑的敬爱。
忽然,她的目光被路旁一处奇异的景象吸引。
那是一片由无数孩童用石子、稻草、碎陶片在泥地上铺就的巨大图腾——一个潦草却又充满力量的“凤”字。
它不华丽,甚至有些粗糙,但那股源自民间的生命力,比任何鬼斧神工的雕刻都更加震撼人心。
马蹄微顿,凤无涯的视线落在了“凤”字一角。
一名约莫七八岁的盲童,正伸出瘦小的手,一遍遍抚摸着用稻草扎成的人形。
那稻草人歪歪扭扭,身上还挂着田里的泥土。
“谢谢你,”盲童的声音稚嫩而认真,脸上带着一丝虔诚的微笑,“谢谢你替我娘看田,让她能安心去给女帝陛下祈福。”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本该了无生机的稻草人,两个用黑炭画出的眼眶中,竟缓缓渗出了两道湿润的泥土,宛如两行无声的泪水,顺着干枯的草杆滑落。
周遭的百姓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以为是神迹降临。
凤无涯的心脏却猛地一缩。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是她的点化之力。
她的力量,如同煌煌大日,普照之下,灵性觉醒会带着一往无前的炽烈。
而眼前这一幕,却像是山涧溪流,于无声处,悄然汇聚,是土地与人心最原始的共鸣。
这是民间自发孕育的灵性萌芽。
她没有言语,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那盲童和流泪的稻草人,将此地村名——“安禾村”,牢牢记在心底。
随驾的史官欧阳澈目睹此景,手腕颤抖,在随身笔记上奋笔疾书:“帝国尚未下令,民心已自燃灯。”
当夜,皇宫大宴,犒赏三军。
琉璃盏,黄金樽,琼浆玉液映照着每一位将士浴血奋战后的笑脸。
当酒过三巡,群臣百官在司马昭南的带领下,齐齐跪倒,声浪如雷:“陛下神武,荡平西戎,活世济民,功盖千古!恭请陛下登临‘活世女帝’之位!”
“活世女帝”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庆功殿内。
这不仅仅是尊号,更是一种神化,是将凤无涯与大夏的命运彻底捆绑,奉上神坛。
然而,御座之上的凤无涯,神色却冷峻到了极点。
她缓缓起身,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亢奋或期待的臣子。
那股源自沙场的铁血煞气,瞬间压过了满殿的酒气与欢腾。
“朕,不受此号。”
三个字,冰冷决绝,让所有喧嚣戛然而止。
不等群臣反应,她再度开口,声音传遍宫殿内外每一个角落:“即日起,废除‘神兵营’编制。”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神兵营,那是凤无涯一手缔造,以点化之力催生的王牌,是大夏最锋利的剑!
废除神兵营,无异于自断臂膀!
“陛下,万万不可!”数名武将立刻出列,神情急切。
凤无涯抬手,制止了他们。
她的声音愈发沉稳有力:“另设‘灵戍司’,不设主官,由陈十七等十名在断脊原之战中,以凡人之躯守护同袍、有大功于民的基层兵士,担任首任执事。”
陈十七?那个断了一臂的普通老兵?众人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理解。
凤无涯的目光穿透人群,仿佛看到了安禾村那个流泪的稻草人。
“从今往后,点化之权,不下诏令,而生于民愿。灵戍司之责,非是缔造神兵,而是守护大夏每一寸土地上,自发燃起的人心之火。”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望向殿外跪着的数万西戎俘虏。
“所有西戎俘虏,尽数编入垦荒队,于西境边陲,授田建村,赐名——归骨乡。”
归骨乡!
这三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司马昭南等一众知晓内情的谋臣心上。
那正是西戎大汗乌蒙,在弥留之际,于梦中声声呼唤的故乡之名!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但这一次,诛的不是敌人的心,而是战争的根。
司马昭南缓缓直起身,苍老的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动容,他低声喃喃:“陛下此举,诛心……胜于诛身。”
深夜,月华如水。渊瞳池畔,只余凤无涯一人。
她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上面记录着此次战役中,为传递军情而被西戎凶魂战阵摧毁的三十六座烽燧的名录。
这是三十六个沉默的英雄。
她松开手,任由那帛书沉入幽深如渊的池水。
水面没有泛起涟漪,反而像一面镜子,缓缓浮现出奇异的影像。
那三十六座烽燧熄灭的燧心,并未真正消亡,它们化作了三十六颗游离的火种,如流萤般四散飞去。
一颗,潜入了安禾村一户农家新筑的灶膛;一颗,钻进了一名学童负在背上的书包;还有一颗,融入了织女手中飞速穿梭的织机梭子里……
点化之力,正在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自我繁衍,悄然融入大夏的血脉之中。
凤无涯轻抚着心口那道早已愈合的旧伤,那里曾是她作为“火种”的源头。
她低声自语,仿佛在对过去的自己告别:“我不再是唯一的火种……而是第一个,守护火的人。”
同一时刻,巍峨的宫墙之巅,连璟临风而立。
他的目光,正投向京城各处,那些作为灵脉新节点的启明分台,正依次亮起,如星辰落入凡间。
他摊开手掌,掌心那道狰狞的道胎裂痕,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愈合,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熠熠生辉的全新铭文——“愿随灯往”。
万年之前,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终于忆起,自己并非被强行烙上“反灵契印”,成为那个绝望的封印枢纽。
而是他主动请求,以身为祭,化作轮回之锁的一环,只为在万年之后,当新的变数出现时,能有一个从内部亲手打破这永恒监牢的机会。
凤无涯,便是那个变数。而如今,这变数已成燎原之势。
连璟转身,望向渊瞳池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
“这一次,我不是殉道者……是同行者。”
三日后,天地骤变。
大夏境内,早已被遗忘的九处“灵启遗骸”坐标,在同一瞬间发出剧烈的震动。
西南十万大山深处的葬文谷,那块万年无人能解的无字黑碑之上,在原有的九个古字之后,竟缓缓浮现出第十个血色大字——
“继”。
而在极北冰渊的最深处,那被无尽黑暗笼罩的王座上,一声低笑再度响起。
只是这一次,笑声中再无半分嘲讽与轻蔑,反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是……敬畏。
“第二枚钥匙……熔断了。”
“他们不是在逃出轮回……他们,是在重铸规则。”
话音落下,虚空微颤。
一块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记载过的,通体莹白的碑石碎片,自虚无中缓缓升起。
它无视空间与距离,划破天际,朝着大夏国境的方向,疾速飘来。
一场席卷整个天地的风暴,已然拉开序幕。
大夏的国境线上,正有一位意想不到的信使,携着全新的变数,即将叩响帝国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