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仿佛错音般的紊乱,在第三日清晨化作了席卷整个神都的惊雷。
紫气东来的第三日,钦天监监正连滚带爬地冲入朝堂,面如死灰,嘶声上报:“陛下!天象骤变,星轨逆行!北斗第七星摇光,暗淡欲熄,此乃‘人主僭越,天地共诛’之大凶兆啊!”
话音未落,以太傅洛无咎为首的七位三朝元老,齐刷刷跪倒在地,手中高举着连夜写就的奏疏。
为首的洛无咎,那双盲眼正对着凤座的方向,声音苍老却掷地有声:“臣等联名呈递《止祸疏》,恳请陛下顺应天意,即刻暂停‘山河阵枢’等一切动土工程,斋戒沐浴,静待天象复正,再议国事!”
朝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高坐于龙椅之上的女子身上。
面对这来自“天意”与“人臣”的双重逼宫,凤无涯绝美的脸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泛起。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的清脆声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哦?”她朱唇轻启,声线冰冷而玩味,“天要诛我?”
下一刻,她嘴角的弧度化作一抹彻骨的冷笑,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太和殿:“传朕旨意,但凡我大夏境内,所有在册灵匠,三日之内,必须赶赴神都!误期者,以叛国论处!朕不但要建这山河阵枢,还要建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宏伟,更迅速!朕倒要看看,是它诛我,还是我,踏碎这所谓的天意!”
旨意一出,满朝哗然,如平地惊雷。
洛无咎等老臣伏在地上,身体气得微微发抖,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禁军统领霍斩岳当即领命,亲自督办此事。
然而,命令下达不过一日,噩耗便接连传来。
自东海郡至西蜀道,多地奉诏赶来的灵匠队伍竟在途中遭遇神秘劫杀,无一活口。
现场勘查,除了致命的剑伤,只在每具尸体旁,都留下了一枚冰冷的黑玉牌,上面用古篆刻着一个猩红的“止”字。
杀戮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工程。
霍斩岳焦头烂额,而凤无涯却比任何人都要冷静。
她将自己关在御书房,只召见了两个人——渊瞳与沈昭华。
“渊瞳。”凤无涯的声音不带情绪。
那名始终笼罩在阴影中的少年应声而出,他端来一盆清水,置于殿中。
随着他指尖在水面轻轻一点,那盆静水竟如一面深邃的镜子,清晰地倒映出夜空中的漫天星辰。
渊瞳的双眸化作两个幽深的漩涡,口中念念有词,盆中星辰的轨迹竟开始飞速倒流,追溯着异变的源头。
片刻之后,渊瞳猛地抬头,声音沙哑:“陛下,不是天象变了,是‘天象’被改了。钦天监的观星台地下,被人埋下了一座‘逆璇玑阵’,它能扭曲星辰光影的投影,制造出星轨逆行的假象!”
凤无涯眼中寒光一闪:“沈昭华。”
“属下在!”暗卫指挥使沈昭华单膝跪地。
“封锁钦天监,给朕查。”
“是!”
那是一个血色的夜晚。
沈昭华率领的暗卫如鬼魅般潜入防备森严的钦天监。
在逆璇玑阵的阵眼处,他们当场擒获了两名正在维护阵法的监生。
酷刑之下,意志薄弱的监生很快便崩溃了,吐露出的幕后主使,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正是那位德高望重、一心为国的太傅,洛无咎。
然而,供词的后半段却更加惊人。
洛无咎并非意图谋反作乱,他制造这天降灾厄的假象,是为了逼迫凤无涯停下脚步,为他联合朝中老臣、发动一场“清君侧”的政变,争取宝贵的时间。
天牢最深处,阴冷潮湿。
洛无咎端坐于草席之上,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那双毫无光彩的盲眼,神情平静得可怕。
面对沈昭华的质问,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悲凉:“你们以为老夫是在害她?不,我是在救这个天下!你们这些年轻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当年先帝强行开启龙脉,妄图引龙气淬炼国运,结果如何?九雷灭城,整整三万人,一夜之间化为飞灰!我不许,不许那样的惨剧,再重演一次!”
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凤无涯一袭黑金龙袍,独自走了进来,未带任何侍卫。
她挥手让沈昭华退下,在洛无咎对面那张同样简陋的草席上坐了下来。
“太傅说的,是《禁典·灾异卷》第十七页记载的那场天罚吧。”她的声音平静如水,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
洛无咎身形一僵。
凤无涯继续说道:“那上面记载,‘帝强启龙脉,引九天雷罚,赤地千里,亡者三万’。但太傅似乎忘了,或者说,你看到的版本,被人刻意抹去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然有灵启者现,则劫化祥瑞’。”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残破的竹简,那竹简的材质非金非木,散发着古老而苍茫的气息。
她将竹简缓缓展开,上面刻着一段无人能识的古老山河篆。
“这是……”洛无咎虽然眼盲,但他的指尖在修行者的灵力加持下,比眼睛更加敏锐。
当他的指尖颤抖着触摸到那些古朴的文字时,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这……这是初代帝王亲手补遗的批注!上面有他独一无二的龙气烙印!怎么可能……它怎么可能流传至今?!”
凤无涯垂下眼眸,凝视着那卷竹简:“因为它一直沉睡在龙脉里,等着今天。”
洛无咎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行字,仿佛要将那股来自千年前的意志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良久,他颓然垂下双手,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对着凤无涯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下去。
第二日早朝,一则石破天惊的任命,让所有朝臣都以为自己疯了。
女帝凤无涯非但没有治洛无咎的大罪,反而当众宣布,擢升洛无咎为新设“天机院”之首,赐封“护国星官”,专司护国大阵“山河阵枢”的阵眼校准与天象观测。
退朝后,御书房内,沈昭华终于忍不住低声质疑:“陛下,此人已生叛意,心怀叵测,如此重用,无异于养虎为患!”
凤无涯站在窗前,目光投向远处已经初具雏形的巨大阵基广场,工地上人声鼎沸,一片繁忙景象。
她淡淡地开口,声音却带着洞察人心的力量:“昭华,真正的威胁,从来都不是旗帜鲜明的反对者,而是那些躲在暗处,沉默的观望者。我要让他,让所有像他一样的人亲眼看着——他们口中所谓的天罚,究竟是如何变成天赐的。”
当晚,被释放的洛无咎独自坐在旧宅的书房内。
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的月光,将自己毕生所着的星图、手稿全部翻了出来。
那些批注着“灾星降世”、“国祚将倾”的纸张,曾是他坚信不疑的真理。
月上中天时,他拿起一张手稿,然后是第二张,第三张……最终,他将所有的心血,全部撕得粉碎。
纸屑如雪,在寂静的房中飘落。
他取出一卷崭新的白绢,重新研墨,在新卷的首页,用尽毕生最郑重的笔力,一笔一划地写下:“甲辰年春,紫气应命,女主承天。”
就在神都的局势奇迹般地趋于稳定,山河阵枢的建造重回正轨之时,渊瞳的急报再次打破了平静。
这一次,寒鉴池中的铜铃没有发出声音,而是直接在渊瞳的脑海中响起了一句冰冷刺骨的警告——
“北境雪线,南移三百里,冰下有鼓声。”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神都郊外新建的尘甲工坊中,一具刚刚铸造完成、尚未点亮灵核的新型尘甲,在无人操控的情况下,竟“哐当”一声,自行站了起来!
它胸甲背后,一排猩红色的铭文灼灼发烫,仿佛烙铁般刺眼——“葬北门,守孤坟”。
凤无涯第一时间赶到工坊,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具冰冷甲胄肩部的一道细微裂痕,那是在铸造时因材料不纯而留下的瑕疵。
她的眸光深邃如海,仿佛穿透了时空,望向了遥远的北方。
“看来,不只是龙脉醒了……”她轻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是凝重还是兴奋,“还有些沉睡了千年的东西,也快按捺不住了。”
话音刚落,窗外平地起风,卷起漫天尘土,呜咽的风声中,竟真的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沉闷回响。
风起云涌,这一次的对手,不再是朝堂上的权谋,也不是星空中的诡计。
仿佛极北之地,正有千万亡魂敲响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