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死寂中,忽地响起一声轻笑。
那笑声不大,却像一柄无形的利刃,瞬间划破了笼罩皇城的威压,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凤无涯站在衡渊鼎前,看着鼎身那愈发狂躁的震动,非但没有丝毫惊慌,凤眸中反而燃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快意。
“天罚将至?”她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裹挟着一股洞穿人心的力量,“好一个天罚将至。”
话音未落,律学宫内数百名饱读诗书的儒生,仿佛接到了无声的号令,齐刷刷地走出学堂,在宫前广场上长跪不起。
他们身着统一的青色儒衫,面容肃穆,口中高呼:“衡渊鼎异动,乃上苍示警!请陛下降罪己诏,平息天怒!”声浪滚滚,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悲壮,试图用道德与舆论将凤无涯钉在耻辱柱上。
凤无涯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她不看那些跪地的儒生,只缓缓转身,对着身后阴影中侍立的两拨人淡然道:“诏奴,随朕入宫禁。经冢先生,去请墨守拙大儒。”
她身后,十二名身披玄甲、面覆铁质面具的诏奴无声踏出,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的心跳上,煞气冲天。
而另一侧,三位须发皆白、气息古朴的老者,则对着凤无涯微微躬身,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
他们是经冢先生,大乾王朝最神秘的守护者,只听命于帝王,负责看守那些足以颠覆历史的禁忌典籍。
片刻之后,宫禁深处,一座终年不见天日的殿宇内。
这里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一座巨大的青铜鼎——归源鼎。
据说,天下万物,投入此鼎,皆可追本溯源。
须发如雪的墨守拙被经冢先生“请”到了鼎前。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女帝,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文人风骨的决绝:“陛下,礼法乃国之基石,万世不易。您强行点化万物,已是逆天而行,如今……”
“墨大儒,”凤无涯打断了他,语气平静,“你穷尽一生所着的《正伦理》,可敢投入这归源鼎中,看看它究竟是‘正’了谁的伦,‘理’了谁的法?”
墨守拙脸色煞白,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那本《正伦理》是他一生的心血,被誉为继往开来的礼法圣典。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书稿,那里面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他的道。
凤无涯不再逼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沉默的压迫感,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
终于,在殿内烛火的摇曳中,墨守拙发出一声长叹,像是瞬间苍老了百岁。
他颤抖着双手,将那部厚重的书稿,亲手投入了归源鼎中。
没有想象中的熊熊烈火,书稿落入鼎中,竟无声无息地融化成一滩金色的液体。
紧接着,那液体沸腾起来,一个个文字从中飞出,在鼎口上方的虚空中逆流、重组!
原本工整的字句被打散,重新排列成一段触目惊心的历史。
画面闪烁,一个身穿初代礼官服饰的身影,手持刻刀,在一卷竹简上,将“敬器如宾”四个字,小心翼翼地刮去,而后一笔一划地刻上了“器不得列席”。
画面再转,无数记载着“人器共祭”盛况的古老典籍被付之一炬,火焰冲天,映照着一张张因权力而扭曲的脸。
墨守拙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口鲜血喷出,满眼都是信仰崩塌的绝望。
“假的……都是假的……”
“现在,你还觉得朕在逆天?”凤无涯的声音冰冷如刀,直刺人心,“你们世世代代供奉的,根本不是什么礼法祖宗,是怕!怕有一天,那些默默无闻的耕牛、纺车、锄头也能被记住!怕有一天,普通人的功劳,也能与王侯将相并列,镌刻于史册之上!”
她的话,如惊雷在殿内炸响。墨守拙颓然跪倒,老泪纵横。
凤无涯不再看他,转身走出殿宇,直赴太庙。
她命令侍卫传唤宗老院首席与太庙守陵人老檀头。
太庙之内,气氛庄严肃穆。
宗老院首席,一位年纪比经冢先生还要大的宗室耆老,拄着龙头拐杖,一脸不豫。
而老檀头,则是一个佝偻着背,满脸褶皱,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的老人。
“陛下,太庙乃皇家禁地,此时召见我等,所为何事?”宗老院首席沉声问道,言语间带着一丝质问。
凤无涯没有回答,只是对老檀头说:“檀叔,开秘阁。”
老檀头浑身一颤,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满是不可置信:“陛下……那秘阁……千年未开,祖训言,非亡国灭种之危,不得……”
“现在就是。”凤无涯斩钉截铁。
老檀头看着女帝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最终长叹一声,从贴身衣物中摸索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
他走到太庙最深处一堵平平无奇的石壁前,颤抖着将钥匙插入一个几乎与石缝融为一体的锁孔中。
“咔嚓——”
千年未动的机括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响,石壁缓缓向内打开,一股混合着尘土与竹简腐朽气息的陈旧空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门后,是一个狭小的石室,正中石台上,整齐地码放着三十六卷用金丝捆绑的竹简。
凤无涯上前,取下最上面的一卷,展开。
两个古朴的篆字,带着一股蛮荒而神圣的气息,映入众人眼帘——《灵祀典》。
“上古之时,民智初开,感念万物。百姓祭祖,必同祭‘耕牛’,感其代人受苦,劳同功;祭‘灶母’,感其予人温暖,心同德;祭‘檐铃’,感其示警风雨,恩同义……”凤无涯手持竹简,朗声诵读。
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太庙中,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宗老院首席和所有在场宗室的心上。
当她读到最后一句时,声音陡然拔高:“故有灵者,不论形骸,皆可入祠!”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
连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宗老院首席,也在此刻缓缓低下了头,用宽大的袖袍遮住了自己羞愧难当的脸。
篡改历史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这些标榜着血脉高贵、代代传承的礼法制定者的祖先!
“现在,还有谁认为朕在毁礼?”凤无涯环视一周,目光所及,无人敢与之对视。
她收起竹简,声若寒冰:“传朕旨意,开衡渊祭!”
律学宫地底,是整个皇城最大的禁地。
这里没有守卫,因为此地唯一的“囚犯”,就是那颗由万千律条凝聚而成的“礼法本源之心”。
它悬浮在祭坛中央,是一团房屋大小、不断跳动的玉髓,表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冰冷的条文——“不得”、“禁止”、“违者当诛”、“九族连坐”……每一个字都散发着禁锢与绝望的气息。
凤无涯一步步走上祭坛。
她没有像历代帝王那样割血献祭,也没有试图用蛮力强攻。
她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叠厚厚的册子,那是大乾王朝所有点化成功的器物所登记的户籍副本,每一页上面,都密密麻麻地签着普通百姓的名字。
她将这些户籍副本投入祭坛下的长明火中,轻声说道,仿佛在与那颗玉髓之心对话:“你说,这些规矩是为了维护秩序?可朕告诉你,真正的秩序,是万家灯火下,没人再饿死;是辛勤劳作后,能有一份应得的安宁。”
火焰升腾,户籍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化作一个微弱的光点,冉冉升起。
万千光点汇聚成溪,涌向那颗玉髓之心。
原本冰冷死寂的本源之心,竟在这万民意念的冲击下,微微震颤起来!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个身影踉跄着冲上祭坛。
“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来人正是严正纲,那个亲手用刑杖打死自己孙儿的酷吏。
他高高捧起那把沾染了亲孙鲜血的刑杖,老泪纵横:“陛下,罪臣……罪臣来赎罪!”
他将刑杖的尖端,奋力刺向那跳动的玉髓。
没有剧烈的碰撞,杖尖触及玉髓的瞬间,一道模糊的记忆画面从中浮现:一个瘦弱的孩子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口中却喃喃自语:“爹……我就是想……想让锄头……帮我多翻一点地,这样就能……早点收工……陪娘说说话……”
这道声音仿佛一个引子,刹那间,整个地宫响起了无数相似的、被压抑了千百年的声音。
“我的织机要是能自己多织一匹布就好了,孩子的药费就凑够了……”
“老伙计,你这把犁铧再替我扛一次吧,我这把老骨头真的要散架了……”
“刀啊刀,求你快一点,让我早点剁完这些肉,回家抱抱我那刚出生的娃……”
无数生灵最朴素、最卑微的愿望,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狠狠地冲击着礼法本源之心。
那颗坚不可摧、禁锢了世间万物无数年的玉髓,表面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纹。
“咔——”一声脆响,一道缝隙终于裂开!
凤无涯眼中精光暴涨,一步踏入那裂缝之中。
她双手结印,体内的万象点灵图轰然运转,三鼎权柄之力被她催动到极致,化作一道璀璨的光柱,注入玉髓核心。
“我点化此心,不为毁礼,而为还礼于民!”
一声怒喝,响彻九霄!
轰——!!!!
那颗巨大的玉髓之心轰然炸裂,没有化作致命的碎片,而是分解成亿万光尘,如一场盛大的金色暴雪,飘飘扬扬,融入了皇城,融入了大乾王朝的每一寸土地。
苍穹之上,风云变幻,第五道模糊的鼎权真意缓缓浮现,最终凝聚成一行清晰的大字:
凡勤勉者,无论人器,皆可入祀。
自此,天地间的规则被彻底改写。
灵体可光明正大地进入家族祠堂,享受香火供奉。
消息传开,天下百姓欢呼雀跃,无数人家连夜改建祠堂,在祖宗牌位之侧,郑重地增设了“功灵位”——那耕了一辈子地的犁铧,那烧了一辈子饭的灶台,那转了一辈子纱的纺车,从此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姓和尊荣。
而在遥远的冰渊尽头,那个神秘的白袍身影,静静地望着面前徐徐展开的空白卷轴。
卷轴之上,那行新生的金色大字灼灼生辉。
他良久无言,最终发出一声悠远的轻叹:
“这一轮……她不是在破旧,是在重新定义‘人’。”
衡渊鼎归心当夜,喧嚣了一整天的皇城终于沉寂下来。
万民入梦,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尘埃落定后的安宁。
然而,无人知晓的是,在这片静谧的夜色笼罩下,大乾王朝境内,每一户人家的案头,那本记录着家族血脉与成员的朱红色户籍册,正悄然无声地浮现出一层极淡的微光。